第12章 理想之域
理想之域
嚴尚立說我們被鎖在密室裏了。沈東鵬問,誰要鎖住我們?秋晨晖說,也許這是一場夢,我們在彼此的夢中。沈東鵬是嚴肅的唯物主義者,他既不認為被困在夢中,也不認為被鎖在密室,他說,“我們得找到出口。”
出口是沒有的。秋晨晖說,如果這是密室,那就是一座超豪華墳墓。
嚴尚立心煩意亂,走來走去,“我們是如何呼吸的?”他自己問自己,“對,一定有出口。”他插入發絲的雙手突然掉下來,“通風口,既然我們正常呼吸,就一定有通風口,我們找到通風口就可以出去。”
其祂人擡頭,仔細地瞄着頭頂端詳,吳星漢說,“我們站在地上,用手怎麽也夠不到天。”
“通風口确實是個突破,關鍵在于我們怎麽上去。”沈東鵬眉頭緊皺,斜了一眼上面,聲音極不自然。
關宏的腦袋中飄過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像小鳥築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瑣碎的細枝末節,本來都可以忽略掉的,但是它們變成那些細微的情緒,不斷敲擊着她,最後,她說:
“如果有通風口,那也在我們腳下。”
“腳下?”
“是的。”
“但是我們是一直往下走的。”
“視覺上,我們往下走,實際上,那個階梯有一個細微的曲度,換言之,現在我們和外面的人呈一種倒立的狀态。”
“你是說,現在我們和外面的人,是鏡像空間關系?”
“是的。”
“不可能,我看下面深不可測。”
“如果是一塊鏡子,那就完全解釋得通。”
“我們每人看到的東西不一樣,怎麽解釋。”
“心鏡。”嚴尚立哈哈大笑,猛地向上一跳,然後穩穩地立在鏡面。
必須要接受的事實是,祂們現在被困在這裏。根據來時的情況,有且只有一個入口通向這裏,如果那個入口憑空消失,到底是誰設計這樣一個游戲,開這樣一個玩笑。
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在這個充滿幻象的地方,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理解探尋出口,鏡面平坦、空曠,一眼望到頭,是水天相接的地平線。
吳星漢覺得出口在遠處的地平線,嚴尚立說,電影裏都是這麽設計的嗎?吳星漢說,人的意識超不出他們的認識,既然總那麽設計,如果這是人為設計的一個幻象,出入不會太大。
沈東鵬覺得言之有理,祂們幾個人一起奔向地平線,在光與影交織的亮色中,五人消失在地平線。
這就是關宏的全部記憶。
她現在坐在一個高臺上,臺上站着一個女子,女子俯瞰臺下的一切。臺下是數不清的人頭。人頭湧動,吳星漢被人潮推着往高臺方向移。高臺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白色平板,漂浮在空中,吳星漢不清楚自己在哪裏,他看見關宏坐在高臺上,他擡起手,朝高臺的方向大喊、招手,聲音淹沒在人流中。
突然,人潮停下來。懸浮的高臺緩緩下降,平臺兩側生出白色的階梯,在臺面高出地面一人多高的時候,平臺停止下降,白色的階梯剛好搭在地面。兩個人,一左一右,一個頭頂牛頭,一個頭頂馬面,身着披風,只露出兩個眼睛,他們腳踩臺階,走上高臺,一人架住關宏的一個胳膊,押着她離開了高臺。
沒有人注意吳星漢,他們的目光集中在高臺上。他們甚至沒看見關宏,好像這個人不存在。平臺收起臺階,緩緩地向上升,又一次懸浮在高空中。
吳星漢拼命掙紮,朝關宏方向挪動,人流推着他不斷地向高臺那邊移,吳星漢無法從人群中掙脫,他被架着,朝相反的方向移動,他只得擠在人流中,随人潮擺動。
臺上的女子身穿紫色對襟長裙,盤起的發髻使她露出飽滿的前額,即便是驚鴻一瞥,也能看出她身材絕妙。
她擡手取出插在發髻的一根發簪。發簪被女子抛向空中,發簪在空中旋轉了幾圈,變換成一根骨頭,接着,骨頭變換出更多的骨頭,骨頭在空中“蹦蹦蹦”的響,它們在空中有序的排列、組合,組成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人體骨架越來越多,它們排成隊列,在空中跳舞、漫步。
地上的人發出潮湧般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人們的目光随着人體骨架移動,一會向左,一會向右。吳星漢的身體懸在人潮當中,對于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沈東鵬睜開眼睛,聽見喧鬧嘈雜的人潮聲。他隐隐約約記得自己滑倒了。他坐起來,看見天藍色地磚鋪的街面,街面左邊伫立着穿街過巷的鵝黃色房子,鵝黃色牆磚與牆磚之間隔着暗紅色封嵌,街面右邊是一條河,河面寬闊,遠遠地,只見河對岸天與地相接的那條地平線。
沈東鵬收回自己的目光,循着那陣喧嚣,沈東鵬确信是俞百成帶人下來了。他急于趕去和他們彙合,他要向上面彙報這裏的情況,他看到的那座城又變了樣子。
沈東鵬完全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只能用奇跡來形容。他看見一座空城,看見秋晨晖坐在臺階上,旁邊蹲着一只貓。
秋晨晖是被貓撓醒的。秋晨晖感覺耳朵癢癢的,她睜開眼睛,一只毛茸茸的布偶貓,瞪着大大的藍眼睛,正在舔她的耳朵。
秋晨晖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她爬起來,朝屋外走去。秋晨晖聽到一陣鐘聲,她擡頭一看,一座鐘樓矗立在一座空蕩蕩的廣場中心,布偶貓過來舔她的腳,在地上打滾,她坐下來,用手摸了摸布偶貓軟軟的肚皮,她低頭沉思,這是在哪裏呢。
她漠然地望向遠處,鐘樓擋住了她的視線,河心的那座島嶼被鐘樓分成兩截,這是一個舒适宜人的地方,臨河傍水,大樹遮陰。微風從河面吹來,挂滿果實的柚木發出一陣沙沙聲,秋晨晖打了一個冷顫,遠處傳來的聲音顯得這個河邊的城市更加寂靜。
這個地方幹淨得不像有人居住。天藍色的街面潔淨透亮,和湛藍的天空遙相輝映,秋晨晖感到一陣強烈的慌亂和恐懼,她好像進入游戲世界,城市中的人統統消失了,遠方傳來的聲音又提醒她,這裏還有很多人。
這時,她聽到有人喊她。沈東鵬說肯定是俞百成帶人下來了。秋晨晖說那聲音像是集會,沈東鵬急着要和俞百成他們彙合。
祂們走在銀杏樹的濃蔭下,秋晨晖越過樹蔭向陽光炫目的天空望去,那兒有一個鳥巢,兩只喜鵲立在枝頭,天空中還有一群在展翅翺翔,它們掠過的影子,迅速地和秋晨晖的影子重疊,又分開,秋晨晖隐在沈東鵬的影子裏。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她睜開眼睛,越過河邊一叢叢的山茶樹,看見河面依舊靜悄悄的,河面反射的陽光晃得她頭暈,她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水裏有什麽東西撲騰了兩下,她猜想,那會是一只想躍出水面的錦鯉嗎。
河裏面沒有錦鯉。
嚴尚立掉在了河裏。
嚴尚立感到自己的身子往下沉,他睜開眼睛,嘴裏嗆了一大口水。他不會游泳。不會游泳就跟平地不會走路一樣,因此對嚴尚立來講,不會游泳是一件羞于啓齒的事情。他不會游泳,但是他掉在了水裏。他拼命掙紮,揮動手腳,撲騰了兩下,他的身子還在往下沉,驚慌之下,他劃動雙手,擺開雙腳,他的頭露出水面,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身子又沉下去了,那一剎那,他滿腦子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吸到空氣。他用盡全力劃動手腳,速度之快,動作之簡單粗暴,等他的頭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感到痛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趴在岸邊,像狗一樣大口地喘氣。
他倒在一棵榕樹下,靜靜地躺了一會,四周如此的安靜,街上沒一個人,陽光穿透樹冠的裂縫射進來,好像一張隐隐綽綽的網蓋在他身上。
聲音順着風過來了。他側耳傾聽。
所有人噤聲不語,仰視高臺。
人形骨架停在空中,排成兩列,一個男子踩着空氣,從中間穿過,信步踏上高臺。
男子從袖口取出一柄短刀,交給臺上的女子。女子伸出一只手臂,另一手持刀。她執刀在手臂上劃了一道血口,鮮血如細線一樣流到白色的平臺,白色的平臺吸食了鮮血之後好像有了生命,流光溢彩、燦爛奪目。
臺下穿着長衫的衆人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盯着臺上,平臺消失了。女子和男子兩人各蹲伏于一條金光燦燦的龍背上,飛龍在前,兩列人體骨架在後,伴随着骨頭碰撞骨頭的“咔咔”聲,飛龍在衆人的頭頂繞圈,人群發出一陣潮湧般的喊聲,所有人頂膜禮拜,感謝先祖的顯靈、庇護、照拂。
女子是他們的祭司,男子是他們的長老。他們穿着統一制式的長衫,聚集在這個一零一廣場,舉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開啓即将到來的盛宴。
祭司和長老重新邁上高臺,臺面又生出一級一級的臺階,平臺緩緩向下,迎接三個披着獸皮,背着鬥笠的獵手。
待三名獵手站定,長老的手中多出來三把弓箭。三人俯首,依次接過祭司遞予的弓箭。獵手拉弓射箭,滿弓的箭高速飛掠長空,向同一個方向奔去。現在已接近黃昏,天空突然升騰起一個碩大的圓球,圓球周身吐着白色火焰,大地亮堂。
離弦的箭開啓了狩獵大典的序章。祭司用低沉的聲音宣布:
“狩獵季開始。”
聲浪到達一個頂峰,繼而如白色的冷光一樣沉寂。祭司、長老、高臺剎那間消失,人們像洩了氣的皮球,張着一雙空洞的眼睛,四下張望。吳星漢擠在人群中,他拉住一個人問道,“請問,這是哪裏?”
“理想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