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人行
三人行
通常,七月的午後,暴雨會狂襲谷水村。下午三點,環繞山腳的溪流被山脊投下來的陰影蒙蔽着,沿溪流行走,像是走進一把遮天蔽日的大傘。
眼看風從山那邊吹來,挾持着一團烏雲奔湧而來,暴雨馬上要來了。
許弋陽他們一路跑到碎石溪下游的分叉口。那團雲好像生了眼睛,長了意識,剛好定在他們頭頂。
他們從老屋的曬谷場跑到堆着碎磚碎瓦的磚窯場,那團雲也跟着他們從曬谷場飄到磚窯場,他們從磚窯場跑到狹窄的田埂,那團雲也跟着他們從磚窯場飄到田埂,他們從田埂再往前跑,那團雲也跟着他們往那邊飄。
突然,暴雨傾瀉,像有人掀翻一桶水,腳下的泥石、草木被大水沖刷,泥石、草木像流沙一樣往碎石溪裏滑落,許弋陽他們腳踩一方純白透亮的平板,許弋陽講不出那是什麽材質的板,他從沒見過那樣白那樣亮的材質,白色裸面越來越大,許弋陽好像站在暴雪覆蓋的曠野,四周白茫茫一片,等他回過神的時候,白色緩緩向一個點聚攏,最後只剩下許弋陽他們腳下的那一塊約兩米見方的白色面板。
雨還在下。許弋陽跳下白色面板,緊接着,白色面板緩慢上升,白色面板好像打開的一張門,門下面藏着一個深不見底、黑洞洞的空間,裏面有一座同樣又白又亮的階梯,階梯直通黑洞的底部。
許弋陽探頭瞥了一眼,馬上縮回來,那黑色,好像會把任何直視它的東西吸收、消化,其他人小心翼翼地靠攏,伸頭,往下瞧,其中有人說,“我先回去向沈總彙報。”
許弋陽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呆呆地站在空洞的邊緣,直到一聲巨響把他驚醒,他擡頭,朝山那邊望去,巨響瞬間轉變成火苗四竄的山火,雨還在下,許弋陽瞄了眼全身濕透的衣物,慢慢地蹲下身子,如履薄冰地探出一只腳,白色階梯約占黑洞三分之一的寬度,許弋陽慢慢地試探,一腳觸在白色臺階上,重心慢慢往階梯挪,白色階梯穩穩地懸在黑色的空洞中。
許弋陽兩眼直視白色臺階,他不敢往旁邊看,他覺得,只要往旁邊瞧上一眼,他馬上會被旁邊的黑色吸食,他的腦袋好像被臺一萬馬力的泵抽幹吸盡,只留下一具沒皮沒肉的骷髅。他極力回憶,只想起一件事,我在哪裏,這是什麽地方。
他踩着臺階,沿着階梯往下走,他一直不停地走,他走到了盡頭,盡頭停在一片黑色的空洞中,杳無回音。
他想,我至少得把這個問題弄清楚,我在哪裏,這是什麽地方。許弋陽終于能擡起下巴,直視前方。山火照亮了山中昏暗的夜晚。他恍然明白,自己現在是在谷水村,他是帶着工作任務來谷水村的,他們要找的東西也許就是這個,他不再回頭,徑直朝臨時辦公室走去。
“這麽古怪?”
“之前沒一點苗頭?”
“是的。沒有。”
無可否認,所有人對這事的震驚超出他們的想象,既然超出想象,對這事的所謂奇談怪論也就超不出他們的常識範圍。沈東鵬皺起眉頭,說道,“玄,太玄了,老俞,你怎麽看?”
“确實怪異,沈總,有個笑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東鵬若有所思,說,“老俞今天怎麽了,有什麽話直說。”
俞百成聲調平靜,但聽得出來,略微有些顫抖,他說道,“也許這就是神靈下凡,古往今來,天下人共有的一個靈魂。”
“這就是你的高見?”沈東鵬瞧了瞧俞百成,問道,“老馮呢?”
“沈總,要我講,最可能是外星人。咱們正兒八經探究外星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如果真有外星人,我相信他們也在尋找我們。仔細想想,茫茫宇宙,彼此找尋,卻尋而不得,也是有趣得很。我們到這裏多久了,我們就差把這塊地倒轉過來了,白色的面板?黑色的空洞?怎麽就突然出現了?唯一的解釋,外星人尋到了我們的地界。”
“有點意思。假如真是外星人,照我們的假設,首先我們要确定外星人的目的。老馮,你說說,他們來的目的是什麽?”沈東鵬說道。
“沈總,通常,我們假設外星人是帶着敵意來這裏搶奪資源,這樣假設,有充分的依據和事實。畢竟,雖然現在探測器到了天鵝座那麽遙遠的地方,卻還是沒發現哪個地方像地球這樣生機勃勃、千姿百态。那些人類涉足的地方,大部分只能用來采礦,建中轉站,小部分地區宜居,但也需要水盾隔絕高能粒子,僅僅作為遠途的太空旅行,遠遠滿足不了人類所需的生存空間。如果照這個思路推測,我相信外星人也和我們差不多,他們尋尋覓覓,發現宇宙實際一片荒涼,基于這樣一個充分的假設條件,他們來此最大的可能是争奪地盤。”
“說得很好,老馮。他們應該飛了很遠的路才到這裏,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沈總,我覺得我們應該通知太空軍,防患于未然總沒錯。”
“不妥不妥。”俞百成指着地圖上的一點說,“假設這是他們選擇的登陸點,他們為什麽選這裏?這裏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他們是誰?我們有人看見了嗎?有人和他們對話嗎?沈總,上次我們探測太陽風暴的船偏離了航道,引起一場國際風波,大領導臉面無光。我們現在無法判斷什麽,輕易下定論,容易引起糾紛。”
“我們是需要嚴謹慎重。”馮思炜用手指敲了敲地圖,又接着說道,“不過,俞導,你在哪裏見過這樣的水橋?群山環繞的世外桃源,華屋大宅,山腳環繞一座圓形水橋,什麽形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誰在現實中見過這麽圓的實物,之前有信號的時候,咱們可是都見過平面投影的那個圓,你們誰能想象人類在這深山野嶺建這樣一座水橋?要我說啊,早前那些聲稱見過圓形不明飛行物的人,可能不是瞎扯,也許這塊地方,早就是外星人的駐紮地。”
“馮導,照您的這推論,為什麽他們偏偏這個時候顯現,我想,嚴格來講還不叫現身吧,畢竟,我們沒有任何人見過他們的真身,我們沒有任何人和他們對話過,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意圖。”
沈東鵬微微一笑,打斷了他倆的對話,“你們各有各的想法,很好。老馮呢,你比較大膽,老俞呢,比較謹慎,不過呢,都是為大局着想,防範可能到來的危險。我也來說說,要我說啊,咱們現在缺一個語言專家,是不是?”
片刻的沉默,馮思炜若有所思地接着說,“沈總,語言專家一時半會也進不來,進出的那條路被山火堵住了,我們這裏發生了什麽,外面是一點不知道。”
“是啊,老馮,你說咱這裏發生什麽,什麽信息都傳送不出去,該怎麽辦?”
馮思炜收斂笑容,臉色瞬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張開緊閉的薄嘴唇,說道,“沈總,這事确實難辦,要我說,總之,不要怕他們那些外星人。”
沈東鵬臉上露出一副洞察一切的笑容,說道,“老馮,你說咱怕過什麽東西。就是現在,這事得仰仗各位專家學者給個建議。”
對話暫停。一時沉默,沒人發表自己的想法、建議。
吳星漢深呼吸一口氣,腦袋裏預演了千萬遍,轉動着有點僵硬的舌頭,說道,“沈總,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嚴尚立和關宏對視一笑,吳星漢要發表他的拿手絕活了。
“你說。”
“沈總,假設真的是外星生物,從人類文明進化的角度推定,某種意義上只會出現三種情況。判斷人類文明的标準是人面對矛盾、沖突、利益分配問題的時候,以何種方式方法來解決這些問題。越高等的文明,總是基于公平正義、人人平等、珍惜生命這樣一個最樸素的理念,非到萬不得以,不會使用武力,發動戰争,所謂師出有名,吃相優雅。基于這樣一個假設和事實,可能出現的第一種情況是:外星文明高于我們人類文明。假如文明程度更高,他們不會悶頭悶腦,沒有任何對話,不提任何訴求,就搶占我們的地盤;第二種情況:外星文明低于我們人類文明。假如低于人類文明,他們必定也在幻想遙遠的深空是否有自己的同類,這種情況下,理論上應該是我們先找到外星文明;第三種情況:兩者相當,差別不大。這種情況變數最大,假如兩方互為映像,是彼此的鏡子,對照我們自身,首選肯定是先友好對話、交流。”
馮思炜搖着頭,換了一個舒坦的坐姿,說道,“小吳啊,關于文明的這一段,你說得非常好,但是你忽略了一點,科技與文明兩者發展的程度,并不一定線性相關。”
“馮導,有這個可能,不過大概率範圍,只要人類還想着仰望星空,追求真理,那麽科技與文明一定呈同向相關性,确切來講,以科技為基礎,設計、建造的人類工程反哺人類文明,同呼吸共命運。”
“小吳,這我就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思路了,你說那些工程促進了文明的升級?”
“是的,任何高端的技術只有大規模推廣使用,輻射大部分人才算有效,不然充其量只是實驗室的試驗品。工程的本質是可批量、可大規模的生産,受益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廣。工程講究系統、體系,某一點技術的高低在其中并不具備決定性作用。那次索爾維會議之後,人類工程發展廣泛造福人類的事實,我想沒幾個人會否定。馮導,您說的有道理,人類只是朝着大概率事件在前進,也許以後改變人類的是那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小概率事件。”
是的,這一點馮思炜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人類既成事實的過往、歷史。
馮思炜擡頭瞧了眼吳星漢,用手撫摸着下巴,感慨道,“沈總,現在的年輕人不簡單吶。”
“沒錯。”沈東鵬微笑着說,“小吳,那你覺得,現在是哪種情況?”
“假如外星生物降臨地球這個假設前提成立,那麽我認為是第一種情況。”
“第一種?”
“是的,我們想明天去實地查看查看,探究一下到底是什麽情況。”
嚴尚立轉頭悄聲對關宏說,“他又擅作主張,替我們做了決定。”
關宏象征性地喝了口茶,輕聲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沈東鵬嗅覺靈敏,通常這種場合,他坐鎮後方,運籌帷幄,指揮千裏之外。既然這次機緣巧合到了實地,并且他那個比狗更靈敏的鼻子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前面似乎有個巨大的獵物等着他攬入懷中。他安排許弋陽帶路,俞百成和馮思炜同行,秋晨晖作為他的秘書,理應一起。
沈東鵬的這種本領讓他成為權力的好朋友。他除了嗅覺靈敏,還擅于觀察和表達。沈東鵬用眼睛觀察,觀察信號迅速返回大腦,大腦的信號再輸送至嘴巴,這一過程,堪比光速。當其他人還像蝸牛一樣,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往上爬的時候,沈東鵬早已在寂靜無聲的時間縫隙中勘透各種層層疊疊的關系,青雲直上,并且,他不會留下蝸牛爬過那樣黏黏糊糊的痕跡。
簡而言之,沈東鵬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大腦、神經系統都異常發達,舌頭異常靈活,他看見嚴尚立和關宏在說悄悄話,笑道,“你們仨,真讓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