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孔雀開屏的一天（三）
孔雀開屏的一天（三）
緊接着，關宏哼着小曲，吹着口哨，搖頭擺腦地晃到常珊珊面前，身子攔在打印機噴嘴和常珊珊之間，嚴尚立滿臉怨恨的樣子，說道，“珊珊，你捉弄我們吧。好吧，你就盡量捉弄我們吧。”
“我不捉弄人，我講的是實情。”
“真誠的虛僞。連門面都不裝點一下。見鬼了，我們投入那麽多時間、精力，說取消就取消，連上臺的機會都沒有。資本真是傲慢啊……”嚴尚立拖長尾音，一幅要笑不笑、懊惱無奈又憤慨的樣子。
常珊珊朝他看了一會，笑着說，“有些人總說這樣的展介會毫無意義，拉投資的方式那麽多，何必擠在一個鬥獸場，任人指指點點，現在如其所願了。”
“誰啊，說這話的人有點意思，有想法，有見地。”
“是呀，就是那種今天見了鬼說鬼話，明天見了人說人話，大多數時候坐在角落，藏半邊臉在陰影中的人。”
“珊珊，有時候跟你說話，我就感覺自己跟個傻子一樣。”
“這倒是挺新奇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真正的傻子講自己是傻子。”
兩人你來我往，一個笑着有禮貌地皮裏陽秋，一個裝傻充楞地回避躲閃，兩人對話總隔着一層紗，旁邊的人卻聽得明白，好像一幕話劇，對着觀衆的鏡頭。
兩人興致正濃的時候，打印室響起雙簧管的聲音，三人同時看向關宏，關宏擡手指了指，循着曲調的方向，打印室空曠的中央空間，正飛舞一片五彩缤紛的流螢，舞動的螢火如同流動的音符，變幻奏鳴着高低起伏、重複疊加的曲調。
嚴尚立的耳朵随曲調上下抖動，耳朵做了判斷，判斷馬上從嘴裏跳出來：
“變形的巴赫。”
關宏和着曲調，在管弦樂中加入一個口哨的聲音。關宏五音不全，學生時代的班級大合唱她是最獨特的存在，她被單獨拎出大合唱的隊伍，她站在後臺，聽着氣勢磅礴的合唱，靈機一動，苦練口哨，她另辟蹊徑，終于開辟了一條獨屬于自己的音樂之道。
她加入其中，完美的融入了，流螢特意為她點亮了一串音符，她聞到青草木質的氣味，她覺得此刻，自己置身于雨後初霁的森林。
霧氣騰升，暮色降臨，飛禽走獸、花草蟲魚、古木蒼穹，它們在螢火中奏着一首首四季變換的樂曲。
吳星漢聽着回蕩在這個空間的曲調，他對此感到迷茫、困惑。這逐漸高亢、重疊往複的調子反而又使他瞬間進入無邊的痛苦，陷入萬念俱灰的境地。他能克服一切困難，以一種近乎苛刻的态度對待自己，努力到頭，發現一些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能把那些努力的東西全部抹殺。
吳星漢盡量保持表面的鎮定，他如夢初醒，用手抹了抹額頭的汗珠。他看得十分清楚，同種顏色的螢火合成一個曲調，不同顏色的螢火以各自獨立的姿态同時鳴奏，那些螢火像有生命一樣，單獨給關宏加了一串音符，關宏的口哨音是一溜藍色的音符。
“你說這是巴赫的曲子？”吳星漢問道。
“對，迷死人的578.”
說完，嚴尚立突然故弄玄虛，用手勢招呼關宏和吳星漢向自己靠近些。兩人靠近他，他反背着雙手，瞟了眼沉浸在音樂中的常珊珊，低聲說道，“這樣，我們就說，這是我們事先預設的一個方案，到時候，誰要是對此無動于衷，我敢斷言，他一定不是個人。”
他胸中似乎有丘壑，臉上一幅勝券在握的樣子。
“蘇煜文這事，到現在都沒對外公布，絕對是準備悶聲搞個大消息。到時候，宣傳造勢、正式的發布會免不了，咱們去活絡活絡，純粹的技術誰愛聽，枯燥乏味，咱們策劃策劃，設計個流程，把這段樂曲作為背景，插進發布會，技術與藝術的完美融合，才是偉大的工程藝術，才能象征人類技藝的巅峰，咱們三也借機露個臉，展介會這事，取消就取消吧，咱們要想想法子，開創點新路子。人哪能吊在一棵樹上。”
“這個，”吳星漢思索了一會，說道，“哪成啊。”
關宏想象蘇煜文睡在流光溢彩的森林裏，他的意識穿梭在過去的時間，他被五光十色的墳冢包圍，他的意識由一系列冷冰冰的機器吞進吐出，他的欲望待價而沽，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到底誰是機器，誰是人，關宏仿佛瞅見那些逝去的人，祂們的魂靈萦繞上空，她心中一顫，說道，“我們沒有版權，咱三成小偷了。”
“你腦袋生鏽打結了？這打印室多久沒人用了，早過了産權的年限，吃官司也吃不到咱們頭上，誰發現誰擁有，還得感謝咱們讓它重現天日，大放異彩。”嚴尚立振振有詞，“并且，給沉悶的技術注入生命的活力，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不行。”吳星漢又轉頭看了眼那瑰麗絢爛的影像，那好像某些人對真實世界的回應和呼喚。
“你的問題在于條條框框太多，太守規矩。那就二比一？”
“我一半一半，你要是能借到一票，拉珊珊入夥，就成了。”
“關英俊，你這個站牆頭的。珊珊那種大人物，我哪有本事拉她入夥，那就算了，多好的機會，被你倆浪費了。哎，人間要是缺少音樂，該是多麽的貧瘠。”嚴尚立從來不會忘記借機抒發對某事的感慨。
常珊珊站在那裏，腰身筆挺，她似乎被那多姿多彩的音影征服了，她嘴巴抿得緊緊的，露出一絲笑意，眼睛亮亮的，好像閃着淚花，她周身散發出一種與世隔離的氣質，嚴尚立朝她努努嘴，常珊珊突然轉過身，嘴角還帶着一絲笑意，說道，“這間打印室沒進系統，狗鼻子監測不到。蘇煜文送去診療室了，會不會醒來，有待時間的觀察。”
常珊珊說完，跟來時一樣，一聲不響，靜悄悄地離開了一號打印室。
常珊珊什麽都知道。關宏想到下次常珊珊找她幹活，一定會借題發揮。她旁敲側擊，她左躲右閃；她緊追不放，她節節敗退；她深挖細查，她娓娓道來。常珊珊會嗅着一號打印室的蛛絲馬跡對她刨根問底，一號打印室發生的所有事都逃不過她的雙眼。關宏暗自慶幸，還好咱堂堂正正，不做虧心事，合規委員會果然名不虛傳。
事實上，蘇煜文準備啓用零號打印室的事一經确認，某些重要人物的目光全都聚焦到這上面。他們期盼這事很久了。按道理，蘇煜文驗證失敗，展介會應該如期舉行，但是蘇煜文給了他們啓發，有人從中提議、策劃，展介會的優化升級版即将推出。
合規委員會和倫理健康委員會同時批準了蘇煜文的申請。有部分人通過小道探知到這一消息，希望早飽眼福，他們削尖腦袋想擠進零號打印室的觀景臺，基于此，觀景臺的入場券一時洛陽紙貴、一票難求。
其它一切面對零號打印室都黯然失色。觀景臺坐滿了人。隔着透明玻璃，蘇煜文踏着小碎步，一路小跑，停在打印室中央。他朝四面的觀衆揮揮手，躺到一個盤旋升起的中控臺面上，進入睡眠狀态。
觀景臺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息凝神，眼光集中在他身上。突然，地面晃動，觀景臺裂開一道細縫，混雜各色材料的熔漿噴散到玻璃上，蘇煜文淹沒在爆炸的碎片中。
蘇煜文被送進九十九區的第三診療室。事故在九十九區是常事，沒有事故也就沒有故事，科學需要實踐的驗證，甚至有人為此不惜獻出生命，為了保證這樣的事不被某些心懷不軌的人利用，九十九區有一套嚴格的試驗流程。
試驗者提出申請，申請通過環境治理委員會的核查和确認，确保試驗項目不會危害環境和氣候之後，試驗者才有資格進入下一個流程。如果經查驗不合格，試驗項目将被退回去，試驗者對此可以放棄，也可以按相關規章制度進行修改，直到通過環境治理委員會的審核。
過了這一步，試驗者的一條腿已經跨入那張希望的大門。接着，項目材料送到合規委員會和倫理健康委員會，如果委員會成員全票通過，則只剩下最後一道程序。
試驗者簽訂生死狀和免責聲明。
有些試驗者會嘗試給自己多購買幾份人身保險，不過他們算不過保險公司的那些精算師，試驗者很難買到除九十九區綠色保險之外的任何商業保險，因此，試圖通過這種冒險性試驗博一個輝煌人生的試驗者，往往留下的只有家人痛苦的眼淚，以及保單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那筆身後錢。
沒有哪個試驗者說過他們後悔了。永遠沉睡的的人無法開口說話，開口說話的人收獲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名、利，最重要的是那把黃金降落傘，安全着地，擁有這輩子用不完的錢，大筆大筆的錢。
試驗的每一道流程都無懈可擊，挑不出任何刺，雖然事故層出不窮，仔細想想有些玄妙，只能怪運氣太好，或者太差。蘇煜文的這一事故堪稱壯舉，引起不少人細細揣摩。在□□噴散的瞬間不少人瞥見了隐藏在爆炸中的其它東西，這些人被爆炸的絢爛迷了眼睛，其它東西再也無法入眼。展介會因此優化升級了。
吳星漢收到了展介會的邀請。他渴望成功，但是他不相信自己是那成功中的萬分之一，因此，他拒絕了展介會的邀請，他說，有些人注定只能站在岸邊，對流離在成功表面的浮光掠影表示驚嘆，冒險需要勇氣。
我的勇氣是什麽時候消失的？關宏突然懷疑起來，我是否曾經擁有過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