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孔雀開屏的一天(一)
孔雀開屏的一天(一)
吳星漢下了飛行器,在路邊吃了碗陽春面,剛起身,隔壁的小老板就來拉生意。
“小夥子,看你是個識貨的行家,初來乍到,給你介紹點好東西,看看這最先進的……,”這個小老板,站在他面前,搖唇鼓舌,正向他介紹一款新産品。
這些小老板美其名曰發明家,實際是一群游手好閑的無賴。祂們聞風而動,今天在這裏,明天在那裏,賺二兩銀子就跑路,出了問題誰也找不到,這些人,簡直是知識界的恥辱,吳星漢對這群人厭惡至極。自由市場就這樣的成色。
“謝謝,我不需要。”吳星漢語氣果斷嚴厲,但是他的态度一點沒讓對方退卻。
小老板甚至更近一步,“說起來,咱們也是同行呢,同行多多照顧嘛,同行更識貨,不要客氣,給你便宜點。”
說到同行,吳星漢更加氣憤了,就是這些人,壞了行業的名譽,在外面欺人耳目、招搖撞騙,沒一點正形。
“對不起,我趕時間。”吳星漢大聲說道,他腦袋冒火,前路被這個小老板堵着。
“小夥子,別上火,不要就不要嘛。”小老板委屈地聳聳肩,退回櫃臺,等下一個路過的客人。
譯馬鎮地處北方聯盟和南方諸國的交界帶。從版圖上看,譯馬鎮劃歸南方諸國,但是譯馬鎮的行政長官由北方聯盟統一任命,如果有人問到任的行政長官,你們屬于北方聯盟還是南方諸國,祂們會說,什麽北方聯盟?南方諸國?這是譯馬鎮。
譯馬鎮往西是一片廣袤的沙漠,往東穿過一段長長的碎石地,見到立着的一塊石制界碑,便到了南北分管的地界。譯馬鎮居民關心外界的方式是:坐在大樹下的石凳上觀察陌生面孔。祂們會給問路的人熱心指點方向,按祂們的思維意識,沙漠、河流、綠洲,還有整個譯馬鎮都是祂們的,祂們比任何人更了解它們。祂們說太陽下山的那個方向有幾個綠洲,那是沙漠的眼睛。
有一天,譯馬鎮居民看見來來往往的陌生面孔越來越多。東西走向的主道不斷被拓寬拓長,兩邊搭建起一排排房舍。譯馬鎮最年長的人這輩子也沒在譯馬鎮見過這麽多人。祂們一生都戴黃牛皮氈帽,套一件馬褂,這是譯馬鎮人的标志。祂們坐在樹下的石凳上,閱讀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哪些人從天上降落,哪些人從碎石地那邊來,哪些人走沙漠來。
石板路的小巷子內,譯馬鎮的孩童在奔跑耍鬧,祂們手裏拿着糖果玩物,一眼就能辨別哪些是遠方客人帶來的,吳星漢攔住一個孩童,她看起來會說話,她頭上的氈帽還保留着窄窄的絲帶和兩根羽毛。
這次屬應急事件。接到譯馬鎮傳回的信息:袋鼠三人組急需支援,吳星漢從辦公室出發,收拾好行李,登上飛行器“游隼”,“游隼”在譯馬鎮滞空三十秒,三十秒之後,吳星落地譯馬鎮,飛行器旋即躍升、向北,趁航線未關閉,飛行器上的另外三人要趕往北國境內的某個鈉源合成基地。
袋鼠能源咨詢的人駐紮在譯馬鎮東三街特日格樂石匠家。吳星漢從東往西數到第三條小巷,他以為這是東三街,孩童說不是,孩童帶着吳星漢,沿主路越過幾條巷子,拐進南邊一條小道。
“三丫頭,最近可忙活了。”街角石凳上坐着幾個老人,正拿着蒲扇歇涼。
譯馬鎮是石頭堆出來的。石頭房子,石頭凳子,石頭地板,石頭界碑。
“吳星漢!”嚴尚立大喊一聲,深吸一口氣,又以同樣的音調嚷嚷,“見鬼,到底怎麽回事?”
忽明忽暗的影像逐步呈現穩定的灰、褐兩種顏色,和谷水村的輪廓大致相似,看起來是白鴿主動剔除掉一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谷水村被連綿的群山環抱,邊緣的群山變成一圈規整的褐色圓環,圓環中游着一群模樣相同的魚,魚不時變幻成計時的沙漏。
“這是什麽?”
“魚?沙漏?”
“我看到了,魚?沙漏?怎麽回事?”
“不知道。”
吳星漢看了眼關宏,白鴿的大腦由關宏掌管。
“系統出錯了?”
“可能。”
突然,那個褐色圓環開始緩慢地轉動,接着,沙漏也随圓環轉動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分不清灰褐兩色,模糊成一個飛速旋轉的滾輪,甚至能聽到滾輪擦過鐵軌濺出火花的那種尖銳聲響。
關宏和嚴尚立同時捂住耳朵,吳星漢奇怪地看着祂們兩人,他什麽都沒聽到。
速度達到某個極限,圓環瞬間停止旋轉,圓環中又看見游動的魚和計時的沙漏。
這時,嚴尚立也轉過頭瞧着關宏,關宏臉上有一種異樣的神情,嚴尚立幾乎确認,這是關宏的惡作劇。
“如果我沒猜錯,關英俊,這是你為這次無聊的旅程增加的一點樂子?”
“達到效果了嗎?”
“達到了。”
“不是我。好像有個規律,看到了?”
“什麽規律?”
“這幾條魚像要穿過什麽,沙漏像在給什麽計時。”
“什麽?”
“想不出。”
對祂們三人而言,這次田野調查開端令人氣餒,中間略顯無聊,此刻着實詭異。除了吳星漢,誰也沒有田野調查的先例經驗,祂們也不知道這樣的感覺對不對。
祂們在工作上很少産生由于彼此職責不清而相互卸責的糾紛,祂們讨論具體問題的時候,也有産生重大分歧的時刻,為某個點争得面紅耳赤,但是任何時候都沒有此刻更讓人困擾,對一件事沒有頭緒,沒有想法,一片空白。
至目前為止,關于這次田野調查的信息,白鴿沒有提供任何有效成分,谷水村,從現有的信息來看,太普通了。
準确來講,同組成員,就像一艘木舟上拿着竹漿劃船的夥伴,祂們從一開始就必須建立一種相互信任的情誼,不論此時此刻對某事懷什麽樣的情感,焦灼、疑慮、歡喜、憤怒,有一種情感不可丢失,那就是信任。木舟不管逆流而上還是順勢而為,都要有唯一、确定的方向。停在水面原地打轉,最使人沮喪。
事實就是這樣,這樣的情況最令人煩躁。
四月中旬的某個周五,是九十九區一年一次的展介會。今年的主場是袋鼠能源咨詢,內務行政科的周超賢領着一群人,正在綠草地布置會場,關宏從“魚和熊掌”吃完飯回來,經過綠草地。
這一天,空氣潮濕,好像下着綿綿細雨。關宏很煩躁。
關宏跨出袋鼠能源咨詢的大門,順臺階朝下走,鞋底粘着濕濕的臺面,差點滑了一跤,拐個彎,沿花叢朝前走,在那棵開花的樹下沒有找到助力車,車子都被人借走了。關宏只得抄近路,穿過花壇草叢往“魚和熊掌”餐廳走,到了餐廳,今日新鮮菜品已出售完畢。殘羹冷炙、餘腥劣穢,關宏喜歡吃的東西全沒了。高琳說,關英俊,你不要太過分,哼哼哼的,多難聽,“魚和熊掌”全是精品,都是現采現做,不存在剩湯剩菜一說,你不提前打個招呼,給你留着點,你這副樣子,活該。
關宏講不過高琳的伶牙利嘴,她不理高琳。吃完飯,回袋鼠能源咨詢的路上,她一直想着南邊的錐栗,北邊的牛肉,西邊的粉藕,東邊的肘子,海島的綠橙,各種美食,恍了神,一腳踏空,踩在一個坑裏,身子像墜入深淵,搖搖晃晃站穩,關宏幹脆站在坑裏,眯着眼睛,望着霧蒙蒙的天空,有人說,腸胃和大腦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無論大腦此時此刻的感覺多麽混亂糟糕,只要腸胃痛痛快快,一切心曠神怡。
總之,這一天,關宏很煩躁。
周超賢見到關宏,關宏正眯着眼睛,望向天空。年輕真好。年輕人,日子再平常無奇,也一副世界獨有的樣子。周超賢湊近關宏,見她眉眼綻開,生氣盎然,也下意識地往天上瞧了瞧,估計罩住天空的那層雲,最少還要停留半個月。
關宏沒注意到周超賢,她擡腳,一個躍步,雙腳着地,跳到坑外的草地上。
“關英俊,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日子,你踩狗屎運了。”周超賢總是以他覺得俏皮的方式拉近和年輕人的距離。他遞給關宏一個信封,要她轉交吳星漢,裏面是關于展介會安排的相關內容。
關宏朝周超賢咧嘴一笑,“我有點兒擔心,運氣太好,接不住,反倒把我砸傷了。”
“吃了什麽好吃的,這麽大坑都沒見到。”這是埋展會基柱的坑。
“海邊來的蜂蜜罐紅薯、大鲫魚。”關宏想到這兩道美味,沒吃上,她心裏直叫,跟九條貓同時在撓胸口一樣,她咽了一口水,笑着對周超賢說,“趕着回去準備展介會,不然還要多吃兩碗飯。”
“年輕人一定得多吃,吃好點,到了我這個年紀,想吃都吃不下。”周超賢用一種無限感懷、留戀的聲音說道。關宏不再回應,以恰如其分的微笑,點點頭,穿過坑坑窪窪的綠草地,她選了一條捷徑,打算從材料解剖室直接到打印室。
透過雙層玻璃,解剖室紅綠黃三色燈忽明忽暗,被拆離、分解的材料依次通過它們的傳送帶,運往各個打印室。
九十九區的三廢統統輸送到這個材料解剖室,即氣、液、固三相态的廢物,統統送到這個解剖室,來者不拒。就像人的排洩一樣,出汗,流淚,撒尿,排便,打屁,那些沒用的東西,有毒的、無毒的、腐爛的,統統送入解剖室,然後被還原,恢複成最根本的物質狀态,再物盡其用。
關宏看見中央操作廳的大門被推開,幾個人形機器人走進來,它們正在檢查環形傳送臺的運行參數。據說,解剖室絕對密閉,最外圍的玻璃牆防彈隔炮,絕對堅固。人只允許站在外面,隔着玻璃向裏面瞅。
關宏吹着口哨,模仿機器人的姿态,朝打印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