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守歲禮
守歲禮
日子很快到了年底, 二九這天天剛亮,村裏便開始陸陸續續挂上紅燈籠,往鍋裏蒸雞和魚肉。元春早早把豆腐賣完, 取下門外挂的牌子,挽起袖子進竈屋,幫爹做年夜飯。江酌不會做飯, 就在一旁打下手, 生火燒柴很是娴熟。
元春擀面, 在一旁包餃子, 動作麻利,包出來的餃子褶子漂亮,只這一回包的餃子較往年不同, 還是先前小溪教她的。
忙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日頭照在中央, 晌午都過了,只三人依舊忙得火熱,畢竟是過年,怎麽忙心裏都高興。元春包完餃子,探頭看了眼天色, 才發現已經這個時辰了。
爹和小郎君圍在竈臺邊, 丁點沒有要用午飯的意思,只爹做菜呢, 不知偷吃了多少, 于是元春抹了把臉, 輕輕扯了扯江酌的衣角,問:“餓不餓?”
江酌擡頭, 也是這麽一擡臉的功夫,元春看到了他臉上的黑色痕跡,不長的一道劃在臉頰上,像小貓的胡須似的,說話的時候稍微動一動,更像了,江酌答她:“不餓。”
元春徉做沒聽清,招手叫人靠過來。
江酌不疑有他,湊了過去,然後,元春擡手,用自己沾了面粉的手在他右臉上又畫了一道——這下真的同小貓一樣了!
元春眼底染了笑,還假裝:“小郎君的臉上沾了碳灰……”
話沒說完,笑意未深,江酌已經伸出手按了下她的臉,手指在她臉上印了五道,把她畫成了花貓——他知道自己臉上被蹭了一道,原想着一會兒擦掉的,而且是在左邊,所以元春伸手的時候,他便知道她要做什麽。
元春捂住臉,輕呼着躲開,但是已經晚了:“壞!”
“也不知道誰先壞的。”
元父聽見聲音,回頭看了眼,看到自家兩個孩子和他們髒髒的臉,沒說話,但臉上多了幾分笑。
這麽的,夜色暗下來,新年的腳步近了。
晚飯前,元春和江酌一起給爹磕了頭,說吉祥話,領壓歲錢,然後一家人圍着小方桌吃年夜飯。
吃過年夜飯,當然要守歲,一家三口坐在堂屋裏吃餃子等夜深,坐了會兒,爹閑不住,出去翻翻菜地,看看豬圈,元春就同江酌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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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君從前也守歲嗎?”
“守的。”江酌道。
江酌少時早慧,能記的東西比旁人多些,記得小時候過年,都是在自己的院子裏等爆竹,少有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守歲的,江霁那時是從四品的侍郎,官階不夠,沒有到宮中吃百官宴的資格,但皇上寬宥,未能參加百官宴的朝臣會恩賞一兩道禦菜,至于數量,就看皇上心情了,江家一般是兩道,這是最多的。
新歲一到,他們會打着燈籠去祖母的院子磕頭奉茶,江霁作為家中的嫡長子自然也在,瞧見各院來奉茶,就會将禦菜分一些給他們,說是沾沾福氣。
小時候,江酌是最喜歡的就是過年,因為只有在那一天肯定能見到父親。
至于後來去了平陽,應當也是守過歲的,但多是自己一人,也不用奉茶。
江酌坐在屋頂上,檐下是莊段一家和睦團聚,他不想給莊二夫人添堵,就半躺在那裏望一望月亮,偶爾莊文沖會來吵他,但多數時候是沒有——他娘是過年沒的,所以他不過年,只燒紙。平陽這幾年的春節,江酌大多過得清淨,偶爾會想父親,不時想起月奴,再就是想想那只叫嘻嘻的貓,這些便是全部,同他有關的人了。
“那小郎君守歲的時候,一般都做什麽?”
江酌實話實說:“不做什麽。”
于是,兩人又開始說些別的,當然大多時候是元春在說,江酌只是聽着或是簡單附和,侃天說地,到最後不知說到了幾更,元春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累了。
“困了?”
元春的肩膀耷拉下來,聽到江酌叫她,又像小松鼠那樣坐直,晃了晃頭:“不困。”
說是不困,可沒過一會兒,人卻慢慢歪倒下來,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元春很小,除了年紀,人也是,靠在他肩膀的時候,只占用了很小的一塊地方,呼吸和心跳的頻率沿着這塊彼此接觸的位置傳遍江酌全身。
這個感覺并不強烈,卻餘韻無窮,他呼吸着她的呼吸,心跳着她的心跳,像是一種蠱惑。江酌端坐了一會兒,覺得肩膀有些麻,又好像不是肩膀,他垂眸往下看了一眼,看到了元春的側顏,下颚線清晰漂亮,面頰上一點嬰兒肥稚氣未退,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翹的嘴巴,睡顏恬靜,如果不是睫毛一直在發顫的話,可以說得上乖巧——
江酌沒動,也沒吭聲,依舊是靜靜地坐着,等着将來的夜色,等着辭舊迎新,就這般不知坐了多久,外頭忽然炸開第一聲爆竹,緊接着,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接二連三的鞭炮聲從遠及近襲來,充斥着人的耳朵。
他又等了會兒,才說:“睡着,就沒有生辰禮了。”
這話夾在鞭炮聲中,本是不夠清晰的,但靠在他肩膀上的人驟然坐直了,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睡醒了。”一個裝乖的回答。
江酌沒看她,另一只手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個小匣子,放在了她的頭頂上:“福樂。”
元春眼睛一亮,頂了會兒才把匣子拿下來。
她問過江酌之後才打開,裏頭是一支竹笄,同她先前送給他的很像,但又比那支精巧很多,笄頭的地方,卧了只小貓:“這是什麽?”
江酌看着她那雙明亮的杏眼,眼底的碎光明顯,高興的神色掩飾不住,也沒有掩飾,他有點想重新回答她方才的問題——
守歲的時候一般做什麽?
從前什麽都不做,往後,可能都要拿來準備禮物了。
他說:“初绾雲鬓,才過笄年。”
“及笄福樂。”
-
京中,亦是除夕。
夜寒料峭,星子漫天。
府門外,一個宮仆兩只手端着食盒,步子飛快地踏過雪地裏的青石板路,匆匆進了內院,只走到殿前,急急慢了步子,緩過一口氣後,故作從容地上了石階,叩了安,跪在地上,将食盒裏頭的東西一一布在桌上。
深冬見寒,滴水成冰,只這些菜肴被端上桌時,依舊冒着熱氣。
宮仆跪在地上,連個多餘的眼色都沒有,像是怕怵了眉頭,低聲說:“聖上賜秦王殿下禦菜八道,龍舟镢魚、菊花佛手酥、喜鵲登梅、紅燒魚骨、幹連福海參、花菇鴨掌、山珍刺龍芽。”他顫微微說完,依舊不敢洩氣。等着秦王發話。
然而半炷香的功夫過去,秦王依舊沒有謝恩的意思,宮仆心如打鼓,卻也不敢希望秦王謝恩,只求能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
大殿之中,無人說話,秦王半躺在坐榻上,嘴裏哼着市俗小令,聲音不大,卻在諾大的宮殿裏回蕩,清冷得瘆人——向來被文武百官珍視的菜肴被冷置一旁,漸漸淡去了熱氣。
宮仆跪了許久,坐榻上的人仍然沒有開口的打算,半個時辰過去,後殿有一人緩緩從帷幔後走出來,聲音溫潤:“秦王殿下謝過聖上恩賞。”
得了這謝,宮仆松了口氣,連忙磕頭退了出去。
也是這時,坐在椅子上輕聲哼歌的人才稍微收斂了聲音,懶懶散散地看着來人:“聖上重病卧床,連百官宴都辦不了,怕是時日無多。”
來人一身文竹錦袍,長發束得端正,他在坐下,捏起筷子,開始用晚膳:“重病卧床,也是皇帝,雲統領離京這般久,不是也還未回來?”
聞言,秦王一只腳踏在桌上,紫袍滾地,心情煩躁:“韓度怎麽還不回來?”
那人像是沒看到一般,繼續吃菜:“只怕是還沒找到江酌,不敢動身,畢竟殿下說的可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話音一落,桌上的東西被他一掃而空,碟碗應聲而碎,無數珍貴的食材落地,沾染塵灰,秦王大喝:“廢物!連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都抓不住,他這個諸衛大将軍要是不想幹,有的是人頂他。”
那人見怪不怪,擱下筷子,勸:“殿下還是不要鬧得太大,省的得罪皇上,得罪太後。”
“太後?”秦王冷笑一聲,“傅子文近日可還出入宮中?”
“自那夜酒宿昭仁公主殿後,再沒去過。”
“他自然是不會再去,太後怎舍得讓自家侄子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公主。”秦王轉動着手中的扳指,“那個姓江的倒是厲害,韓度如此設計都抓不到他,常山這麽多人,還是被他取走了江霁的首級,重傷不治?人已經死了……韓度的鬼話,我半句不信。”
他想到什麽,目光幽幽的:“前頭發現官糧那事的人呢?”
“還關在牢裏。”
“還活着?”
“……那人,好像是莊家的四公子。”
“有趣。”秦王道,“問問他,知不知道江酌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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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迎神日。
家家戶戶都會在這天去山神廟上香,說的是請神進門,發財平安。
元家自然不例外。
前陣子推拒了孫嬷嬷的三十兩銀子,雖說不上可惜,但有時候也會想有沒有什麽法子能掙大錢——雖然小郎君說不用紙筆也可以,但元春就喜歡看他寫字,她現在攢下了很多“墨寶”,都是江酌送她的。她想長長久久的收到,那就要掙錢。因着此,元春上香時,心誠了許多。
只她見江酌上香也仔細,就問:“小郎君有什麽心願嗎?”
原以為他會說沒有,結果江酌倒是很認真的說了:“健康、平安。”
傍晚時候,兩人提着籃子回來,路上還能見到碎紅,都是新年的痕跡,只走到山腳便看到了烏泱泱的人,定睛一看,竟是迎親隊。
大紅轎子大紅花,雙喜蠟燭吹唢吶,暮色寂靜,吹吹打打的聲音響徹山野,散發着詭異的熱鬧。
山道兩邊圍了不少鄉親,但無一人歡呼喝彩,都是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仔細再看,隊伍後頭,還有個婦人一瘸一拐,哭哭啼啼的送轎——是王嫂。
元春扯了扯江酌的衣角,同他說:“這是村裏在祭山神。”
花轎裏頭坐着的正是王嫂的女兒王玲,只當初若不是在元家門口摔了一跤,現在坐在轎子裏的還不知道是誰呢,元春心有餘悸地拉着江酌的衣角沒有松開。
王嫂哭喪似的跟在隊伍後頭,正好同下來的元春打了照面——今日給王玲梳妝時,王嫂是又哭又罵,罵自家大哥、大嫂,罵張家,村裏叫的上名字的都讓她罵了一通,當然,罵的最多的還是元春。若不是元春,她現在該是握着十兩銀子躺在家中美美過年,可就是因為她,叫王家整個年都不好過。
許久不見,現在打了照面,前仇舊恨一下子湧上心頭,王嫂想到元春甚至還招了贅婿,不由怒從心中起,目光狠辣,上前邁步就想扯住元春撒潑。
只還沒來得及動手,人群中一道突兀的歡呼聲乍起——
“祭山神,送新娘,山神老爺娶新娘。”
“坐花轎,唢吶吵,孤魂野鬼都來咬。”
“上婚床,逃不了,纏纏綿綿住到老。”
何家姑娘不知是何時跑出來的,竄到了隊伍前頭,歡欣鼓舞地拍着手送花轎。
唢吶依舊吹着,此起彼伏,明明尖銳響亮,但不知為何,卻蓋不住這詭異的歌謠,這歌謠何家姑娘去年從山上下來後便一直唱,村裏人都聽過,連三歲小兒都倒背如流,只此情此景,卻吓起了一身寒毛。
王嫂渾身顫了一下,像是被吓着了,回過神來想抓何姑娘撒氣,卻又被她瘋瘋傻傻的“鬼”樣子吓得發毛,于是又把目光放在了元春身上。
也是這時,元春身旁一道銳利的眼神吓住了她的腳步,擡頭再看的功夫,江酌已經擋住了元春的身影,捂住了她的耳朵。
王嫂的視線落在江酌身上,對上他那雙染了燭火的琥珀色的眼睛,冷若寒霜,深若古井,明明沒什麽溫度,卻叫人腳下生寒,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僅僅只是一個眼神,卻比何姑娘的歌謠恐怖駭人。王嫂心如鼓悸,三角眼縮了回來,像是沒看見元春般,走了。
只哭聲似乎更大了,比哭喪還難聽,追着轎子往山上去。
哭了沒一會兒,又因為哭聲太大,叫村長攔住好一通呵斥,說她犯了山神爺的忌諱,不讓她去了。
江酌站在元春身邊,見她還在看,就這麽捂着人的耳朵,把人拐走:“走了,回家。”
元春一臉茫然地跟着江酌,直到走遠,江酌把手放下,她才說:“方才好像看見何姑娘了,她是說了什麽嗎?好像把王嫂吓住了。”
“沒說什麽。”
元春沒有懷疑,學着江酌的動作,自己也捂了一下耳朵:“那郎君做什麽捂我耳朵?”
“王嫂說瘋話。”
元春覺得小郎君把爹講過的那些她小時候的糗事都記住了,扁扁嘴巴說:“才不會吓着我。”
江酌輕輕“嗯”了聲:“膽子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