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報歲蘭
報歲蘭
元春踮起腳, 替他遮去這漫天的雨，感覺到手指被他捏住，捏緊, 用力，像是瀕臨溺水的人驀然抓住求生的草，他拼盡全力, 大口喘息, 卻沒有丁點暖意。
她的身後是腳印, 他的背後是狼藉。
江酌把她的手指抵在眉心, 微微低首，姿勢仿若虔誠的禱告，明明選擇權在他, 明明她才是需要他的人, 可他卻問得小心翼翼。
四下皆暗，來路不明, 元春手裏提着的燈籠，成了這夜色之中唯一的亮色，照亮了兩個雨夜重逢的人，她任由自己的手指被江酌攥住，抓緊, 吃痛也無礙, 只求指尖的溫潤能稍微化去他眉心一點的冰涼。
聲音溫柔明快，她說：“好啊, 我們回家。”
元春反握住他的手, 把他扯進傘裏, 雨勢稍歇。
江酌被人牽着，手裏是元春托付的燈籠, 兩人的光影在雨霧裏亮成一簇一簇，像火螢，踽踽而行，他長得比元春高一些，卻沒有接過她手中的傘，兩人走得很近，相握的手分開，只有衣角糾纏在一起，燈籠拉長身影，卻分不開他們的足跡。
大雨如柱，依舊瀝瀝淅淅，豆大的雨點砸上傘面，清脆啪嗒，卻再沒有半點落到江酌身上——他需要一個給他撐傘的人，哪怕只是一會兒也好。
“咿呀——”
柴扉被推開，撲面而來的，除了深夜隆冬的寂靜，還有熟悉的安然。
夜是舊時夜，人是舊識人，江酌站在院門前，有一瞬，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就屬于這裏。
元春沒有催他，等他自己提步往前，看他回到小柴房把濕衣裳換下來，又帶着人去竈屋——江酌渾身都濕透了，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腳下泥濘，亦不知是走了多遠的路，元春從沒見過這麽狼狽的江酌，便是那時在山道上的遍體鱗傷，好像也沒有把他傷成這樣，這樣失魂落魄，這樣六神無主，整個人失了魂靈。
淋了雨自然是要洗澡、喝姜湯去寒的，只兩人剛走到竈屋門口，便有一點豆燈，照亮了一小方天地，竈臺邊上，兩碗摻了紅糖的姜湯正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竈下搭着柴，水咕嚕嚕的沸騰着。
元春愣了下，反應過來，是爹做的。
她搬來小板凳讓江酌坐下，叫他喝口熱湯去寒，自己則去打了盆熱水——江酌捧着碗，碗壁很燙，燙得他手心發紅，也是這點紅，叫他稍微恢複了一點暖意。
Advertisement
熱氣升騰，一縷辛甜的香氣飄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入口，暖了胃，整個人精神了些，元春在幫他擦手。
江酌的指尖發青，沾了泥和血，握在白色的瓷碗上，看起來刺眼又突兀，元春沒問他為什麽，浸濕手帕，微微擰幹，仔細地幫他擦拭幹淨，從指尖到指縫，從指骨到手心，很小心，也很細致。
江酌的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面上的神色很淡，仿佛元春正在擦拭的不是他的手，青痕褪去，斑駁傷影，油燈下，被擦拭幹淨的肌膚看起來有些晃眼，直到元春擦到最後一點青痕，他的心口突然刺痛，下意識五指收緊。那點青色被收了起來，他的手攥得很緊，像是攥住了稀世珍寶，又像是攥住了水，好像稍一松開，便會稀疏從他的指縫溜去。
元春沒說話，心卻兀然跟着揪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的手和帕子被江酌攥在手心。
然後聽到他說：“……我爹沒了。”
雨聲好像遠了，夜色悄靜，只有近處的一點柴火，發出細碎的噼啪聲。
江酌看着自己的手背：“這些年，我以為的父親不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不是我以為的母親，可等我好不容易知道這些時，他們就全部已經離我而去。”他翻過手來，看着上面殘存的泥漬，透過這點青灰，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不茍言笑，冷若冰霜的人：“知道他不是我的生父之後，我想明白了這些年他對我的厭惡，想明白了他為什麽會兩次把我埋進雪裏，想明白了他為什麽不讓我念書，想明白了他為什麽會送我離開故鄉，卻唯獨沒想過，我會給他收屍。”
江家百年簪纓，書香門第，江霁少年英才，名冠京城，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埋骨無名的下場。
“行刑的時候，他沖我擺手，叫我走，那一瞬，他怕也是恨極了我吧，他之所以會淪落到這個下場，都是因為我……我該走的，或許從來就不該來，如果沒有我，江家不會如此，他也不會如此，如果沒有我，他和我娘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了，還會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山遙上的那一刀把我殺死，如果你沒有……”
“我還是會救你。”元春扯住了江酌的衣角，“不管多少次。”
江酌自嘲地笑起來：“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不管你是什麽人，我都會救你。”
言言幾句，元春雖不懂他的身份，但也窺探到他的來歷不凡，可她依舊沒有給他繼續說話的機會：“沒有人會純粹的恨一個人的，郎君年幼，若是伯父真想殺你，不必兩次，他也在掙紮，但都放棄了……郎君聰慧，所以少時，伯父不讓你念書，樹大招風；天下之大，有的是可以安置你的地方，若想讓你死，南蠻東夷，破瓦寒窯，自生自滅就好，又何必千裏迢迢送去哪裏？”
元春告訴他：“伯父從來不想殺你。”
“他若厭煩你，臨死之前，何必給你眼神，何必叫你走，伯父君子仁仁，講的是臨死的體面嗎？可境況如此，還有什麽體面，他不過是不想你看，不過是告訴你，不要看……”
不要看。
江酌閉起眼，看到了江霁站在刑場中央的畫面，他雙手挂着鎖鏈，擡舉費力，但他依舊擡了起來，吃力地朝着他的方向揮手，手心向內，推着。
他跳下去了，跳下了烽火臺，餘光裏看見江霁背過身，手中是不知什麽時候撿起來的鬼頭刀，他在倒下的時候，仍是沒有再回頭看過一眼。
他跪了下去，江酌站了起來，他看到了江霁的嘴唇微動，他說：“不要看。”
江酌把頭靠在了元春的肩膀上，許久沒動，半晌，像是求證似的：“他不恨我。”
“他不恨你。”元春任由他靠着，附和，“沒有人恨你。”
雨聲好像真的小了，這場下了三天的雨，終于有了要停的征兆。
天邊浮着一抹青雲，很淡，但在漆黑無邊的夜空裏，叫人不能忽視——它仿佛一雙眼睛，沉靜地注視着他們，在他江酌說出不恨的時候，漸漸随風散去。
許久許久，江酌還靠在元春的肩膀上，久到讓人以為他是不是睡着了。
元春安靜地等了會兒，等失魂落魄的小郎君呼吸平靜，想要輕輕拍一拍他，就聽見他忽然開口：“你不是在山神廟前撿到我的……”
當初江酌渾身是傷，還說要走，元春便騙他說自己是在山神廟把他撿回來的，走了，便是不讓她積德，元春眼底露了點笑，自己罵自己：“那小郎君是信了我的花言巧語才留下來的嗎？”
江酌其實想說是因為傻的，但沒有，他問她：“積上德嗎？”
元春說：“撿了兩次呢，福澤綿延。”
江酌閉了閉眼，心說，那就好，好好活着吧。
洗了澡，喝完姜湯，元春把人送到小柴房門口，口上勸人家休息，自己卻有些磨磨唧唧的：“天很晚了，小郎君趕緊回去歇息吧。”
江酌輕聲應着，見她看着小柴房，又遲遲不走：“怎麽了？”
“可以請小郎君陪家裏的小兔睡覺嗎？”
平日不覺得，但這幾日小郎君剛剛經歷喪父之痛，就這麽睡在簡陋的柴房裏，怪叫人覺得可憐，其實元春首先想到的是撿回來的那只貓，但這個念頭剛起，就被她否定了——睡覺不乖，有時候還要把爪子伸到她的臉上，湊在自己耳邊打呼嚕。可除了貓，元春家裏也沒有別的寵物了，于是她跑去兔籠裏，挑了只最安靜的，也是最胖的，提過來給江酌。
“它這幾日都不睡覺，眼睛都熬紅了。”
江酌抱着兔子，垂着眼睛，看它本就是紅的眼珠，同元春說：“晚安。”
這一夜，江酌睡得很沉，他以為自己會夢到江霁，夢到從前的事，但沒有，長夜無夢。
雨過天晴，撥雲見日，元春今日起來時，從窗子裏探出去，看到了暖陽。
起身準備早飯的時候，看到爹已經在廚房了，她洗了臉，主動和爹說昨晚自己跑出去的事，還說江小郎君回來了，謝謝爹昨晚熬的姜湯，最後說的是：“小郎君的阿爹去世了。”
元父沉默着：“知道了。”
這日快到巳時，江酌才起來的，元春做針線活呢，看到他左手戴孝，抱着兔子出來，看起來精神不錯，元春彎了彎眼睛，覺得一早起來能看見江酌的心情很好：“小郎君昨晚睡得好嗎？”
“挺好的。”江酌表情淡淡，把兔子放回籠子裏，“就是有些吵。”
元春不記得昨夜有刮風：“窗子又壞了嗎？”
江酌找來胡蘿蔔喂它們：“沒有，是兔子在吃床。”
元春都要忘記小郎君睡的是張草床了，她站起來，把昨晚陪睡的兔子抱走，背着江酌碎碎念着，像是把它從胖、貪吃、貪睡數落了一通。
江酌看着她的背影，這幾天來的低落情緒，似乎散了一點。
快到年底了，村子裏漸漸忙碌起來，來來往往的人許多，到元春家買豆腐的人也不少，也是近日，他們發現前陣子不見的江小郎君又回來了。
多事的原想要上前詢問兩句，但看到江酌手臂上戴了孝，又住了口，只敢在背後碎碎念着——
“家裏人沒了，難怪要留在元家。”
“我說怎麽一直不走呢，原來是家裏不好了。”
“這也是幸好先遇上了元家，不然還不知能去哪呢。”
“這小郎君看着年紀也不大，小小年紀的，就沒了家人……”
元春把豆腐切好，盛進人的碗裏，打斷道：“何嬸，十二文。”
“哦哦。”何嬸回過神來，把銀錢放進錢匣子。
元春把人送走，回頭看了竈房一眼，江酌在用她燒的熱水洗碗，神情淡然，她看着他，輕聲說：“你怎麽會沒有家人呢？”
日子過得慢慢的，天氣時好時壞，小柴房采光不好，江酌練字的時間變少了。今日好容易是個陽天，元春早早便來江酌的窗臺前占位置，手裏抱着那盆蘭花。
那是盆墨蘭，又叫報歲花，花開的時候，意味着，春天要來了。
這個時間，竟然開了，也不知她是怎麽養的。
江酌站在桌前寫字，元春趴在窗臺前看他，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起來，整個人如初雪後的晴陽般，柔和明亮。
有些晃眼了，江酌就問她：“笑什麽？”
她說：“小郎君，去拜堂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