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貫錢
半貫錢
元春心頭亂糟糟的,慌不擇路地跑下山,氣喘籲籲去敲張大夫的門。
張大夫是村裏的大夫,也是唯一的大夫,聽她前言不搭後語,又理了半天,才扯着板車跟元春往山上去。好容易到那時,人還倒在那兒,張大夫說還有救,元春松了一口氣,抄起木盆放車上,跟着一塊兒跑,步子有點踉跄。
張大夫就是個鄉下大夫,一年到頭看過最大的病便是跌打扭傷,根本沒見過這般一身血的人,他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個四歲小兒子,說什麽也不願意把人拉家裏去,元春就說推到她家——人是她發現的,也是她求張大夫救的,這撿回來要是救不活、死在家裏,就是大晦氣,張大夫願意幫她,元春已經很感激了。
不過元春也留了個心眼,沒把人推進正屋,放在了外頭的柴房。
她家招待過路人就安排在那兒,再供些熱水,雖然簡陋,好歹遮風避雨。只她家從前也是讓人睡屋的,但有一回,不知是借宿的人手腳不幹淨還是真缺錢,就一夜的功夫,她家丢了半貫錢——半貫錢不多不少,卻是元春繡了三個月帕子,再拿到鎮上,碰到有錢的好心夫人才掙到的。
那之後,她家再招待過路人,多安置在外頭的柴房,元父在柴房鋪了張幹草床,添了棉被,木板睡起來,怕是叫人熬不過冬天。
等把人安置好,張大夫才給人看傷,看完先是同元春說:“看着吓人罷,身上的血多是別人的。”
這話一說,小柴房裏靜了靜,元春明白張大夫什麽意思。
血是自己的,那就是個吃虧的、是個可憐人,菩薩慈悲,救就救了。
血不是自己的,就是個不吃虧、還有本事的,救活了指不定有什麽麻煩呢。
張大夫的話沒說全,卻是在問元春還救不救。
可這人都拉回來了,哪有不救的道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元春咬咬牙,心道是積德了,回屋包了一百文錢拿給張大夫。
張大夫便知她的意思了,解了他的衣袍:“血是別人的,但自己的也不少,後背這道傷極重,若是再晚些,怕是有性命之憂……”
解了衣裳,元春不好待在裏面,備了熱水等在外頭,這一忙,就是下午。
再出來時,張大夫滿頭的汗,他在村裏拿喬,可誰都得找他看病,敬他一句神醫,但他自己摸良心,就是赤腳大夫,要不是看元家幫過他,今日是決計不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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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刀傷容易感染,免不了要起高熱,今夜注意着,扛過這夜,就死不了了。”張大夫胡亂講了些,從前到他那兒的重病,一劑猛藥下去,挨過頭一遭,扛過前三夜,那就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好不好另說,人別死他手裏就成。
元春不懂這些,全當金玉良言一一記下,張大夫又說:“藥我那兒還有些,但也只有三日的量,先救急,剩下的要到鎮上買……去之前再來問藥方,我回去琢磨琢磨。”
元春記在心裏,送張大夫出門,連着一百文讓張大夫拿好。
若是些小傷小痛,對元家是不收錢的,可今日張大夫卻拿了,怕是受驚不小。
先前村裏有人帶病入膏肓的老人到張大夫那兒救命,結果不出所料沒救活,那家人便開始說張大夫是庸醫,到張家鬧,訛張大夫錢,還說如果不給錢,就把人埋他家地裏。後來鬧得沒辦法,那家人真半夜去挖了張大夫家的地。
那時饑荒,連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看病?張家就張大夫一個成年男丁,他讀了點書,不怎麽下地,醫術使不上,家裏自然就窮了,到後來還是元父借了二兩銀子給他,才把人打發了。
饑荒時候的二兩銀子多值錢?天災禍禍,米價高攀,平日一兩三石的米價漲到了一兩二鬥,元父借給張大夫的不是二兩銀子,是她家那時小半年的口糧。
而半年時日足夠人死了又生。
許是又想起這恩情,臨走前,張大夫叮囑:“這人傷勢不一般,瞧着不是一般人,不是得罪了人,就是不是好人,你收留他在家中,萬事切記留個心眼,等人稍好些,就打發走吧,省得給家裏惹出什麽禍端。”
元春謝了他的好意,替張大夫提藥箱,等取了藥回來煎上,日頭都要下了,元春忙得腳不沾地,到竈屋用藥爐把藥煎上,又倒回來收拾柴房。
沾血的衣裳不能穿了,如今這人身上穿的是元父的舊衣,包紮了傷口,衣裳就穿不仔細,薄被下,薄衫裏露出一小塊白白淨淨的胸口和瘦削的鎖骨,人看着不算結實,跟幹慣了地裏活兒的漢子比起來,身板薄得像紙片。
看什麽呢……
元春臉上一臊,拍了拍自己的臉,想起村裏的秀才每次路過河邊看到有姑娘挽着袖子洗衣裳,都慌裏慌張地拿衣袖遮眼睛,絮絮地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元春尴尬地移開目光,去瞧這郎君的臉——
這人雖還不知是好是壞,但長得,怪好看的。
日頭下去了,小柴房裏采光不好,這人瞧着灰撲撲的,卻難掩眉目端正、清新俊朗,明明重傷昏迷,卻睡得板正規矩,若不是臉色不好還皺着眉,真叫人看不出他受了傷。
嘴唇很薄,幾乎沒有血色,臉色蒼白,一道不深的擦傷橫上臉頰,墨發淩亂,影影綽綽地掩飾傷口,側臉輕輕陷在枕頭裏,露出一段清晰的下颌線,年紀倒是不大,鼻梁很高,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陰影,眼睛……
元春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可便是這時,原本睡得昏沉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陡然四目相對,元春吓了一跳,鹌鹑似的往後縮,手都背到了身後,犯錯般,一時間忘了說話。
雀鳴好像遠了,落日懸陽,餘晖輕流,塵埃段段,浮光淺淺。
元春頓着呼吸,等這人開口,可他并未說話,看過她一眼後,又閉上眼睛。
元春不明所以,半晌才又敢湊上去看,然後——
這人的眼睛竟是琥珀色的。
眸色比常人要淡些,他沒有瞪眼,只是掀開眼簾看了下,那眼神似九月秋雨輕輕掃過門前,起初是涼,慢慢的,只剩下冷。元春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卻無端感覺到了幾分疏離,同她先前見過的人全是不同。
元春怔愣須臾才反應過來這人是醒了,可目下沒了動靜,又難免着急,想起張大夫那幾句話,忐忑地喚了幾聲“公子”。
沒反應。
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還是沒反應……
心緒微亂時,一個念頭跑進心底,晃着的手驟停——怕不是回光返照!
只這念頭還沒來得及形成反應,外頭木門忽然“吱呀”一聲,将她震回神——
糟糕,爹回來了!
“爹不在,可別帶生人回家。”
“省得了,爹,我絕對不讓人來。”
元春抱起水盆就往外跑,着急的時候,還不忘把門帶上,就這麽從柴房往正屋後頭繞,轉了好一大圈才進竈屋,也是這時發現,太陽落山了。
爹說過的,太陽下山之前回來,她怎麽給忘了。
她連忙洗米下鍋,蓋上了蓋子,匆匆弄完這些才走出去,揚聲:“爹回來了!”
元父已經卸好板車,拴了牛,蹲在外頭洗手,聞言:“吃飯了?”
“沒,還得一會兒。”元春埋頭切菜。
元父不疑有他,聽着竈屋的動靜,不再問了,找來刷子給牛梳毛——牛雖沒什麽毛,但走了一天路,又拉了許多糧食,洗洗刷刷能松快松快。
這天用飯晚了許多,屋裏點了油燈,元父餓得不成,連吃了三大碗米飯,卻沒說什麽,他女兒他知道,是個懂事的,想來今日定是有急事耽擱了,晚一會兒吃飯沒什麽。
今日爹辛苦,元春切了肉片,煎出豬油,合着炒了個香噴噴的白菜,還順手煎了個流心蛋直接盛進爹碗裏,也是這會兒才想起來問:“爹,今日可還順利?”
元父就喜歡元春做的豬肉炖白菜,香,有旁人做不出的味兒。他“嗯”了一聲,才說:“前頭那家鋪子倒了,尋了新鋪子賣的,不然也不至于天黑才回來,好在那老板要得急,說什麽官府正在籌糧,扒開麻袋看了一眼,就說咱家和黎家的全要了,還多給一文。”
這是好事,元春也開心:“也是爹和黎叔厲害,稻米種得飽滿漂亮,老板便是不急,看咱們米香,也是要多給一文的。”
元春的話和着香噴噴的米飯入肚,說得元父胸口熨帖:“今年收成好,錢攢了點,不多,但嫁妝算是有了……”元父說到這兒便停了,元春沒追問,輕輕“嗯”了聲,知道爹什麽意思,也在心裏跟着說:阿娘,我和爹過得很好,您在天上安心吧。
元父埋頭吃飯,含糊着:“明日中秋再拿點酒肉去趟大伯那兒,你的事還得大伯娘幫忙。”
元春筷子一頓,沒應,反而抿起了唇,這是想起上午小石河邊那遭了。
話雖是麻嫂說的,但大伯娘沒起端午的話頭,麻嫂也嚷嚷不起來。
元春十三之後,爹便開始着急她的婚事,端午見大伯來,便試探了兩句,大伯自然是滿口答應,也替元春憂心,可今日大伯娘那話……
也不知是大伯沒和大伯娘通氣,還是大房就是這樣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總之元春對大伯娘熱情不起來。
她憋了一口氣又洩,到底沒辦法,娘親走後,名聲不好,外祖家覺得丢人,跟元家斷了聯系,爹是個男人,拉親說媒的活兒總是不好幹的,思來想去,就剩大伯娘了,好歹沾親帶故。
元春輕聲答應:“……知道了。”
用晚膳時,竈下的火沒熄,元春添了兩根柴燒熱水,這是給爹洗腳的。
吃完飯,洗洗刷刷,元父的腳泡進木桶時,舒服得不成,元春的嫁妝有了着落,他心裏輕松不少,嘆喂一聲後今日的累都舒展開,沒一會兒就困了。
村裏人睡得早,元春刻意晚了一刻鐘去倒水,就見爹果然已經熄了油燈,她耐心地又等了會兒,聽見爹的呼嚕聲,才悄悄摸去柴房。
張大夫說這人晚上可能會起高熱,得盯着點才行,元春想着傍晚他“回光返照”的那眼,不放心得厲害,做飯時總惦記這事兒。
也不是她不想告訴爹,就跟張大夫說的那般,這人一身傷,還沾了別人的血,怕不是什麽好人,爹瞧見了,怕是不樂意留他。
他如今這麽病着,扔到荒郊野嶺,怕是一夜過不去就凍死了,如今入秋不比往日,而且這人今夜要是沒挺過去,她弄了個死人回來,怕是也不好同爹交待。
想到這,她轉過頭看這人的臉,清清淨淨,就是這般病怏怏睡着都叫人覺得好看,要是今夜真沒挺過去……
也不用擔心什麽以後了。
元春心想,還是明日再告訴爹罷。
她拿着小板凳坐在床邊,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又憂心忡忡:“你可一定要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