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第 68 章
江都距離南都不過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剛進入南都時路上落雨, 鄭希文降下一線車窗，去聽外面的雨聲，車速太快, 聽不清。
宋律齊瞥她一眼, 下一個出入口下了繞城高速。
手機天氣預報有雲圖，一開始在六合東，轉到栖霞南, 經過玄武, 又到了江寧。
汽車駛過大街小巷，車輪碾起飛塵, 一路朝烏雲奔赴的方向而去。
終于在出江寧之前追到這陣雨。
鄭希文不知道這些, 她在上車後不久便睡着了，座椅靠背後仰, 身上搭着男人的風衣外套。
鄭希文這一周都沒有經歷熟睡，此刻昏昏沉沉，夢裏嗅到淡淡的泥土腥氣與青草香混合的氣味，是夏天的熱雨特有的味道。
她醒來時雨恰好停了，車窗上斑點的是尚未幹涸的雨痕。樹木叢生，整個世界是一種潮潤寧靜的淡綠色, 似夏天的尾羽。
宋律齊身上只剩一件襯衫，手肘撐在方向盤上, 垂眸看着她, “醒了，出去走走吧。”
鄭希文下車, 把外套遞給他, 他接過了，然後披到她的肩頭。
衣服上是男人身上很熟悉的味道。
不知道這是哪裏, 回頭可以看到來時路，向前是森林，很快只剩碎石子鋪就的路，新下過雨，踩動石子聲響清脆。
鄭希文走在前，身後的人緩緩開口：“為什麽沒跟梁藍結婚，是因為梁家倒了。當時婚期拖無可拖，已經在籌備，後來梁家要出事，長輩聽到風聲，立馬切割，這樁婚姻也就告吹。”
“何琸的事，是過年那次接老太太的時候發現的，當時還沒查清，查清之後就當把柄捏在手裏了，剛好京宜的內鬥發酵到了一個适合打破的節點。沒有顧忌地回頭找你，有這兩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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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分手是因為我給不了這種承諾，回頭是因為我有這點把握。所以你那些話沒有錯。我不習慣被動，不喜歡占下風，自私任性是本能，所以傷害了你。”
鄭希文快走兩步，回頭看去。宋律齊親手剖開自己的心思，那些曾經不以為意的、自恃磊落的心思，第一次變成歉疚，他擡眸對她說對不起。
歉疚會讓人變委屈，鄭希文鼻腔泛酸，錯開視線，背過身，繼續朝前走，“你沒做錯什麽。你追求的與我不一樣而已。”
“我也一直以為是這樣，只是三觀內核的差異而已，這不算錯——所以我活該遭報應。”宋律齊說，“婚姻、愛、新生的可能，看似理所應當的東西，全從我掌心溜走。”
周圍大約有小溪，剛才持續的細雨加入溪流，涓涓流動，聲響潺潺。
頭頂飛鳥振翅，帶起嘩然。
整個林子，除了這些動靜，就只有他們的腳步聲。
眼前出現一座木亭，旁邊是兩棟木屋，帶着一處院落。
“去亭裏坐坐吧。”宋律齊說，“很久沒外人來這裏了。”
鄭希文進了涼亭，裏面是兩張藤椅，扶手與座板處已經被磨得抛了光，轉身坐下去，才看到院裏有菜畦，早被野草湮沒，中堂鎖着門，似乎沒人住了。
“這裏原先住着一個很遠的親戚。宋家過世的老太太是南都人，宋有容女士小時候身體不好，十幾歲時跟着媽媽在這生活，後來老太太走了，宋有容女士結了婚。剛結婚那兩年也經常過來。現在兩個人都去北都梵音寺去了。”
鄭希文沒有說話。
宋律齊略微向前俯身，手肘支在腿上，遙望那處小院子，沉默許久，看向她，“陳東臨也過來。”
鄭希文知道陳東臨指的是誰。
第一次聽他提起家庭往事。
“兩個人當初算門當戶對，圈子就這麽大點，家長撮合，彼此也有意，就這麽結了婚，然後有了我。我已經不記得那段日子，但是宋有容女士非常喜歡這裏。”他臉上是一種回憶過去的平靜與茫然。
“陳東臨工作調動，去了南方，宋有容女士就在這裏帶我。兩地分居沒多久，陳東臨就認識了趙俪，也就是現在的陳太太，兩個人同居幾年，陳天思都出生了，宋有容女士也不願意離婚。後來實在是嫌丢人，兩家家長又出了次面，把這段婚姻了結了。”
這種事像舊疤，宋律齊自己揭開了，血淋淋露出來，鄭希文卻不忍心去看，別開了臉。
兩張藤椅并排，腳踏微微靠攏，中間是張圓石桌，她垂眸，視線越過他走線齊整的褲腳，看向亭外野草叢生的積水潭，裏面倒映着參差的樹冠與天空。
宋律齊笑笑，眉目裏一種寬慰的坦然，淡聲道：“早都過去了。說這些只是為了說明我小時候極度不認可宋有容女士的婚戀觀。”
“或者說，我以為這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都有裂隙、禁不起考量，所有的愛都庸俗、有條件，所有的親密都有距離。婚姻不過是一根繩子，把兩個人捆在一起，此後彼此折磨——我以為自己對它沒有一絲向往。”
鄭希文鼻腔有些發堵，心髒也似被一只手掌捏着。
“但我還是想過結婚這事兒。”宋律齊稍有頓挫，聲線平而沉，繼續道：“第一次想到這件事是有天和郁程一起喝醉酒，胡雅欣打了幾個電話催他回家，然後親自過來把爛醉的他領走，兩個人上車前抱了一下。我那天突然想起你。那是去年初冬，還沒想到會再見到你。”
“戒指是四月你受傷那次之後，我去問了幾個朋友，找一個設計師定制的款式。老爺子有天給我塊閑章，說以後給媳婦，所以那天我丢你放筆的袋子裏了。”
鄭希文因意外而擡頭看他，心跳加速幾分，随即低垂視線，不知所措。
“宋有純女士說人生苦短，莫自欺欺人。”宋律齊聲線低沉，頓了頓，站起身，喚一聲她的名字，“希文。”
是鳥飛振翅晃動了樹梢，一陣急促的簌簌聲，她的心跟着顫抖，擡起眼睛，屏住呼吸，看着他。
宋律齊伸手給她，她把自己的手搭上去，溫熱手掌包裹了她的手腕，略微施力，牽她起身。
“我愛你，所以想留住你，也願意跟你走。”
是風起了吧，積水倒影的天空被吹皺，整個世界都在向後倒退，只有兩個人站在這裏，手牽着手，細微的電流帶着熱意湧向胸腔，心髒一點點被填滿，鄭希文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一聲，兩聲，不打算停止。
宋律齊壓下眸子，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人，直接挂斷了。鄭希文低着頭，細密的熱意向耳廓與眼眶翻湧，“要下雨了，先回吧。”
她沒有推開他牽着自己的手，跟着他走上石板路，到了小院前，越過爬藤覆蓋的矮木門，朝院內望去。
院裏有秋千，積水旁是個小木馬，依稀可以看到當年一個小小的頑童在這裏撒歡的模樣。
那小朋友踢翻了木馬，穿過泥濘的菜畦，追趕雞鴨，被秋千攔住腳步，晃蕩兩下，繼續朝這裏跑來，小臉髒兮兮的，帶着笑容，仿佛就要撲到鄭希文身上。
樹梢的積雨啪然滴落。
宋律齊牽着她，背影寬闊挺拔，已看不到當年幼弱的小身影，步伐穩健地走過了這青石板路，朝外走去，走過這三十年的是與非。
從林子裏一直走到路邊停靠的車裏，十幾分鐘的路程，宋律齊接了三通電話。
他接電話時沒有避諱鄭希文，她聽到只言片語，大概是宋家來的電話，家庭內部矛盾有關。
“......現在到墓園了？這麽多人？.......非得是今天麽......”宋律齊表情不悅，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擡颌示意她坐進去。
鄭希文坐定，扣上安全帶，安靜地等他的視線落過來，口型問：“怎麽了？”
“......嗯，知道，再說......”宋律齊挂斷電話，看着她，“宋家那幾個在挑事兒。”
“你得去墓園？回北都嗎？”鄭希文問。
“宋家老太太葬在南都。”
“過去看看吧，不然還會有一通接一通的電話。”
宋律齊皺着眉看向別處，仿佛在清蕩自己的思緒，很快做了決斷，“那就先去一趟。”
鄭希文點頭，素淡的小臉，剛才路上蒙了一層清霧，鴉睫濕潤。宋律齊隔着她将手機丢進駕駛座，換只手掌住車門，另只手扶在她頸後，手掌細密的熱意透過肌理清晰起來，他俯身吻落。
這個吻帶着彌補錯失時光的心急，也就多了些不容置喙的撻伐欲，碾過鄭希文柔軟的唇，她極力仰頭，除了他的手掌沒有別處可以依傍的力量，雙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心髒是一種綿密的觸感，飄搖柔潤的雨痕。
宋律齊依依不舍離開她的唇，輕啄兩下，呼吸拂過臉頰，最後将下巴抵在她肩側暫歇，“想我麽？”
鄭希文嘴唇微動，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男人偏頭吻吻她臉頰，低沉的聲音在耳廓拂起滾燙的熱意，“我很想你，希文。”
她霎時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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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駛上高速，車輪帶起細小水花。
墓園距離這裏四十多分鐘的車程。路上宋律齊解釋了這件事，京宜內部争端時他為了得到宋青知的支持，放棄了與宋青知再婚妻子的嫌隙，宋家幾個子女不願意，已經趕到生母墓前，聯合讨伐他。
“聽起來豪門容易出這種問題.......”鄭希文嘀咕。
宋律齊淡聲，“有錢有權才有得折騰。”
鄭希文瞥他一眼，不像是為這件事發愁的樣子，也就沒有太擔心。
抵達墓園，宋律齊将車停進山坡腳下的停車場，解開安全帶，看向一同解安全帶的鄭希文，“等着吧，這段路不好走。”
她頓住手裏的動作，“那你很快就下來嗎？”
“嗯。一會兒就回來。”
她把手裏的外套遞給他了，“我等你。”
宋律齊下車，擺了下手，朝山上走。今天南都有雨，不過下午三點，看不見太陽，山間多霧，灰蒙蒙的路有點蒼涼，他淡然走進去，鄭希文心裏總有點惘然的悲憫。
她開始回想剛才的故事，宋律齊的那些話，和自己的心。
愛與相知難。她一早就知道。尤其是面對他這樣的人。
車外是山間的寂靜，只有飛鳥與蛙鳴。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雨，纖細雨絲慢慢模糊車窗。
宋律齊走時沒有帶傘。她想起這件事，俯身攀向後排座位，拾起雨傘，推門下車。
上山只有一條柏油路，道路兩側是四季常青的油松與圓柏。
進入墓園，道路逐漸變得狹窄，能看到許多白色大理石墓碑，久經歲月，爬上黑色黴斑與青苔，墓前或多或少放着鮮花與貢品。
鄭希文一路向上走，随路轉彎，穿過狹窄的香樟樹之間的道路，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修剪過的青草地，墓碑散落分布，許多人站在那裏，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到來。
她停下腳步，沒有繼續朝前。
宋律齊穿了件黑色大衣，垂手站着，側身面對這裏，瞧不清神情，氣場凜然，被長輩和平輩團團圍在中間，沒有人敢上前，然而也沒有人放棄‘憤然而正義’的情緒。
假如情緒可以戳人脊梁骨，宋律齊此刻大概應該跪地謝罪——這些人是這樣期待的。
“你看，這時候知道出來指責別人了。”
身後有幽幽的女聲，鄭希文沒站穩，向後跌了半步，回頭看去。
宋有純撐了柄黑傘，緩步走過來，在她身側站定，看她一眼，繼而看向那圍坐一團的人，“個個都想把自己撇清。”
“小姨。”鄭希文喚她。
“你們和好了。”宋有純淡淡。
鄭希文不說話。
“這麽早就讓你看到這麽腌臜的家事，對不住。”宋有純望着不遠處的人群，牙縫裏擠出冷笑，“當初每個人都拿到好處了，才默契地給宋律齊站隊，現在好了，知道老頭子要過來，都打算把髒水潑出去了。”
這回宋律齊許了這些舅舅表哥表妹好處，也說服了龍眉，各退一步，宋家吵鬧對峙了二十年的局勢，第一次緩和。
但母親李華年的死是宋家子女們的心結，也是宋青知的心結，沒有人敢碰。龍眉被認定是造成李華年離世的原因之一，這輩子該被籠罩在她死亡的陰影之下。
所以擅自放她到墓前忏悔的宋律齊被群起而攻之。
“他會被責怪嗎？”鄭希文問。
“這地兒是老頭子帶新老婆來的，關他什麽事。”宋有純說。
“可是這些人......”
“他們蠢。等會兒老頭子到了就知道自己有多蠢了。”
宋有純也蠢過，鬧到父親面前，才知道自己像跳梁小醜。
雨水落地砸起水霧，鄭希文遠眺那茫茫人群中被圍起來的人，仿佛不大耐煩，轉身走了兩步，出了包圍圈，低頭點了根煙，依舊站着，任冷涼雨絲落在肩頭。
“你覺得他不擇手段嗎？”她問宋有純。
宋有純反問：“你覺得呢？”
“我理解你緬懷母親的心情......”
“但是你不責備他的手段。”宋有純看着她，眼睛裏是一種平靜地寂然。
鄭希文點了點頭。
宋有純忽地勾起唇角，笑笑，“其實他也可以選聯姻，陳家老頭肯定更向着他。”
宋有純看向人群，“他嘴硬，從小只說讨厭誰，沒有喜歡誰。至于愛，他沒有天賦，也不擅長。遇見你是他的運氣......我該進去等着看戲了，一起麽？”
鄭希文攥緊了手中傘柄，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搖了搖頭，“您去吧。我不去了。”
“我走了。”宋有純點頭，從她身旁經過，兩步之後，頓住腳步，“對了，那本書——希望可以有個好結局。”
鄭希文茫然，呼吸錯開兩拍，意識到她的意思。
宋有純走遠，進入人群之中了。
鄭希文沒有過去，轉身往回走，穿過香樟樹林道，從兜裏摸出手機，撥出號碼。
嘟聲之後，電話被接通。
“喂。”熟悉的聲音，夾在微弱電流裏，有點啞。
“你抽煙了？”鄭希文明知故問。
宋律齊笑笑，“抽了一根。一人在車上怕不怕？再等十分鐘，老爺子過來我就回去。”
“我沒事，不是小孩子了。”鄭希文說，“下雨了。你還好嗎？”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宋律齊學她說話，又道：“我以前不在乎這些。”頓了頓，補充，“遇見你之前都不在乎這些。”
鄭希文唇線抿得平直。
電話那頭沒有等到她開口，于是低笑一聲，“這種場面見多了就習慣了，被念叨兩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當受洗禮，焚火涅槃.......”
這時候還有心思跟她開玩笑，鄭希文失語，“你真是......幸虧你是不信任何宗教，這麽解釋教義，哪一派教徒都得被你氣瘋吧。”
電話那頭聲音止住，仿佛在思考，然後給她答案，“也不是不信。”
“什麽？”她低着頭，小心翼翼踏過水坑。
男人的聲音距離話筒更近了，貼着她的耳廓傳出來，“你是我的宗教。”
腳掌踏上柏油地面，濺起細微的水花，雨絲落下來，被裙下腳踝肌膚暖熱。
宋律齊喚她的名字，前頭加了個小字，後頭跟着熟悉的缱绻的兒化音。
他說小希文兒，菩薩不渡我了，你救救我吧。
電話挂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挂斷的。
下坡路忍不住急匆匆往下走，像被什麽推着一樣。
往山上吹的風兜頭吹上來，手裏的雨傘不住地後仰，冷涼雨絲撲面，鄭希文總覺得雨傘在晃動，用力地繃緊了手掌，發現原來是自己在顫抖。
一個念頭清晰地在腦海浮現——
你是他感知世界的痛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