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疫病
第85章 疫病
過了午時,又淅淅瀝瀝飄起細雨。
沈季青披着蓑衣,沿着小道一路往源陽縣趕,抵達城門時身上蓑衣已被大雨浸透。
“停下!你是哪個鎮子來的,竟敢無視縣令大人下的命令,是想被關進大牢不成?”守城衙役握着佩刀,厲聲呵斥。
“老闫,是我。”
沈季青取下鬥笠,闫繼仁瞧仔細了,忙将人拉至一旁。
“沈哥你咋這時候來了?可是出了啥事?”闫繼仁道,“縣令大人下了死命令,不準百姓進城,沈哥若有事不妨告訴兄弟,要是能辦到一準幫沈哥辦妥。”
沈季青沉聲:“元寶發了熱,鎮上藥材都賣光了,便想來縣裏抓些治風寒的藥回去。”
“這簡單,沈哥稍等片刻,我這就讓人去抓藥!”
闫繼仁喚來同伴到醫館抓藥,一炷香後那小衙役便揣着好幾包藥材回來了。
沈季青接過,将錢袋裏的五兩銀子都給了二人。
闫繼仁沒要,“沈哥你也太客氣了,之前你可救過大夥命呢!”
“一碼歸一碼,何況這銀錢也不多,拿去給兄弟們買酒喝。”
“成吧,要是有啥事你盡管吱聲,只是下回可不能再這麽莽撞進城了,今日是你運氣好趕上我當值,若是遇見那些打都城來的官差,可不管你什麽理由,一律拿下。”
沈季青皺眉:“都城派了官差來?”
“可不,還派了不少呢,不過也不用擔心,他們只在縣裏活動,是來保護縣令大人的,就是為人刻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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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季青點頭,他還以為瘟疫擴散得嚴重,已經到了縣裏。
不過這姜縣令到底是什麽人,竟需要派人保護。
臨走之前,闫繼仁與他多說了一句。
“縣令大人曾是京官,其父乃是當朝戶部尚書,他是下來歷練的!”
沈季青甩鞭子的手頓了下。
怪不得能帶回赈災糧,原來姜縣令的父親,竟是管理國庫的戶部尚書。
不過這一切與他們這些平民老百姓無關。
與闫繼仁告辭後,沈季青便揮着鞭子急匆匆往回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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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前,源陽縣。
源陽縣城外有護城河,除非從城門進,否則只能被攔在城外,但也有不怕死的,試圖游過源陽河,偷入城內。
然而近日暴雨頻發,水位已超過警戒線半尺,外加水流湍急,這幾日已經死了不少人。
官差見狀漸漸放松警惕,巡邏時很少涉足。
但事無絕對,今日巡邏隊走後,便有兩個漢子偷爬上岸。
“哥咳咳,城牆太高咱肯定爬不上去,不如到鎮子裏謀條活路?”
“成。”
兩個漢子攏緊衣領,冒着風雨朝距離此處最近的嶺水鎮走去。
興許是在河裏游了太久,兄弟二人步子極慢,兩個時辰才堪堪走了一半路程,眼看要支撐不住,便聽身後一輛牛車由遠及近。
二人一陣驚喜,攔下牛車,道:“這位兄弟,請問你這是要去哪兒?我們是嶺水鎮百姓,不知可否捎我二人一程?”
沈季青視線在二人身上掃過,見他們神色如常沒有染上瘟疫的征兆,便道:“上來吧,我也正要回嶺水鎮。”
二人大喜,“太好了,多謝這位兄弟。”
沈季青向上扯了扯面巾,坐在離二人稍遠的位置,揚起鞭子。
半個時辰後,眼看快要入鎮,忽聽其中一個漢子縮着肩膀,痛苦道:“哥,我好冷……”
沈季青面色一沉,他僵着脖子扭頭去看,只見那漢子眼腔發紅,口唇發紫。
“渴,好渴……”
說話間,舌頭竟是黑色的。
“哥,你吃的啥,我、我也想吃。”
“小河,你別吓哥啊!這位兄弟麻煩你帶我們找家醫館,我弟弟染了風寒,急需大夫診治。”
沈季青冷眼旁觀,不發一言。
這症狀哪裏是風寒,分明是鼠疫。
怪他方才只想着盡快回鎮子,沒能仔細查看就放這二人上了牛車。
李大河從懷裏摸出銀袋子,哆嗦道:“我、我們有銀子,只要兄弟肯帶我弟弟瞧病,這些銀子都給你!”
沈季青沒說話,甩着鞭子繼續趕路。
“謝謝,謝謝,只要能治好我弟弟的病,你要多少錢我們都給!”
李大河當他同意帶弟弟治病,卻不知沈季青根本不是要帶二人回嶺水鎮,這條路的盡頭是一處荒廢許久的寺廟。
一炷香後,李大河覺察出不對。
他幼時來過一次嶺水鎮,雖只有零星記憶,但大概路線還是記得的,這條路絕不是去嶺水鎮的路!
“你要帶我們去哪兒?要財的話銀子都給你,只是我弟弟病得很嚴重,求你給他找個醫館瞧瞧吧!”
沈季青沒理,一刻鐘後牛車停在一座荒廢的寺廟前。
他跳下牛車,冷聲道:“自欺欺人。”
李大河眼神躲閃,“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既然這位兄弟不肯幫忙,那我們便自己去找大夫。”
他背起弟弟往前邁了兩步,左腿冷不丁被一顆石子擊中,腳下一軟猛地跪倒在地。
李小河從他身上滾落,衣襟滑落,露出腋下紫色腫塊。
李大河瞧見慌亂不已,忙攏緊弟弟衣領,重新背起。
李大河面色潮紅,似是發了熱。
沈季青知曉這不是尋常發熱,而是鼠疫早期症狀。
他眉頭皺的更緊,拿出繩子将兄弟二人綁起來,丢進寺廟內。
李大河掙紮道:“放開我,我弟弟快不行了,得趕緊帶他去瞧大夫,晚了就來不及了!”
沈季青脫掉蓑衣,将廟裏門板拆下當作柴燒。
“抱歉,我更在乎我家人的安危。”他燃起火堆道,“況且你弟弟已經沒有治愈的希望了。”
說罷不再理會李大河的咆哮叫罵,将自己跟牛車用藥草熏過一遍,趕着大黃回了鎮子。
姚記食肆,姚沐兒抱着哭累的元寶,憂心忡忡望着院外。
馬上戌時了,夫君怎的還沒回來。
“嫂夫郎,季青哥回來了!”片刻後,沈秋在竈房裏喊。
姚沐兒怔了下,随即将元寶交給婆婆,到院子裏将院門打開,見果真是夫君,面上一喜。
只是剛要上前,便被漢子制止了去。
見夫君用樹枝挑起包袱遞給自己,不知怎的,心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夫君?”他呆呆地看着對方。
沈季青面上圍着布巾,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他朝夫郎笑了笑,安撫道:“我沒事,只是路上與兩個染了風寒的百姓接觸過,畢竟是外鄉來的,擔心萬一身上沾了不幹淨的東西,就先不進去了。”
姚沐兒不信,若只是普通風寒哪裏需要這麽警惕,他眼圈發紅,抱着包袱的雙手微微顫抖着。
“我去把藥草交給秋哥兒,然後跟你一起走。”說着轉身要走。
“夫郎,冷靜一下。”沈季青叫住他。
姚沐兒背對着夫君,眼淚滾落而下。
“你放心,我沒有同那二人有過多接觸,且做足了防護,只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不能拿你們的性命去賭。”
沈季青頓了下,望着夫郎的背影,啞聲道:“這病有七日的潛伏期,我答應你,七日後一定會平安歸來。”
姚沐兒肩頭顫動,他想說些什麽,喉嚨卻像被堵住般,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用力掐着掌心,好一會兒才抖着唇瓣,嗓音不穩道:“我、我去給你拿些預防的草藥。”
沈秋在竈房燒飯,見嫂夫郎哭着進門,面上一慌。
“嫂夫郎,你這是怎麽了?難道我聽錯了,不是季青哥回來了?”
姚沐兒抹掉眼淚,下一刻卻湧出更多。
“他說路上遇見感染了風寒的百姓,擔心過給我們,這幾日就先待在外頭,等沒事了再回來。”
沈秋愣住了。
他聽懂了,不是風寒,而是疫病。
“嫂夫郎你別擔心,季青哥那麽聰明一定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姚沐兒點頭,他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去拿兩包預防疫病的藥讓他帶着。”
院外沈季青坐在牛車上,等了片刻,便見夫郎拎着草藥出來。
姚沐兒用木棍将草藥與幹糧遞過去,看着漢子問:“你要到哪裏落腳?”
現下所有鎮子村落都不準外鄉人靠近,夫君出了家門又能去哪兒。
沈季青道:“通往縣裏的路上有座荒廢的寺廟,這幾日我會待在那兒。”
姚沐兒點頭,他紅着眼睛道:“七日後若等不到你,我便去尋你,到時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
沈季青沉默,良久後緩緩吐出:“好。”
牛車漸漸駛離巷口,姚沐兒整理好心情回了卧房。
沈氏見只他一人回來,問道:“青兒呢,你剛才不是在同他說話?”
姚沐兒道:“徐大哥有事找他幫忙,要在縣裏留幾天。”
沈氏沒多想,還誇了徐旺一頓。
“旱災一事,多虧徐小子給咱遞消息,如今他有事找青兒幫忙,咱也該幫。”
“嗯。夫君抓了藥來,秋哥兒已經在煎了。”
一炷香後,姚沐兒哄元寶喝了湯藥,從荷包裏拿出一顆蜜棗,遞給淚眼婆娑的小家夥。
晚上睡覺,小元寶見爹爹不在,窩在阿姆懷裏,軟聲問:“姆,爹呢?”
姚沐兒手掌一頓,随即輕拍着兒子後背,輕聲道:“爹爹有事要忙,過幾日就回來了。”
元寶小手攥着阿姆一縷頭發,憋嘴說:“要爹爹。”
見小家夥驀地紅了眼睛,姚沐兒心裏也不是滋味,親着兒子臉蛋,柔聲哄:“元寶乖,等元寶病好,就能見到爹爹了。”
“元寶好。”
“嗯,等我們元寶不喝藥了,阿姆便帶元寶去找爹爹。”
“嗯!”
與此同時,距離嶺水鎮十裏之外的荒廟內。
“嗬呃——嗬呃……”
“好渴……爹娘,是你們來接我跟弟弟了嗎?”
李大河兄弟二人情況不容樂觀,李小河呼吸急促,面色俨然有發黑之狀。李大河則渾身發冷、口出谵言。
沈季青靠坐在離兄弟二人最遠的東北角,望着窗外懸挂的明月,眉頭緊鎖。
夜半,耳邊粗重的呼吸聲戛然而止,他猛地睜開雙眼,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口鼻冒血,身上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黑紫色的李小河。
他……死了。
發病到現在半日都沒挺過,便死了。
沈季青護好口鼻,拽着繩子将人拖出荒廟焚燒。
寅時回到荒廟,便見李大河開始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直到辰時過半也跟着斷了氣。
沈季青眼底赤紅,将人拖出去焚燒後,點燃藥草在荒廟各個角落來回熏了幾遍。
做完這一切,他靠坐在柱子前,扯下布巾大口喘息。
不是瘟疫的症狀,只是第一次瞧見這種死狀,一時難以接受。
沈季青盯着兄弟二人躺過的角落,神色未定。
幸好他将這二人攔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待緩過來後,他脫光衣裳仔細檢查了一番,見膚色正常,口唇也沒有變黑、變紫的跡象,稍稍放心下來。
此後每過一個時辰,他都會檢查一遍,即便夜裏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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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七日對姚沐兒來說猶如七年之久,整日吃不好睡不好,幾日過去面容都跟着憔悴許多,直到第七日再也坐不住,收拾好包袱借口去瞧二叔一家,趕着牛車直奔荒廟。
“你季青哥是出事了吧。”沈氏看着睡着的元寶,低聲問一旁的秋哥兒。
沈秋扣着手指,抿唇道:“大娘,季青哥不會有事的。”
沈氏笑了笑:“我曉得,沐哥兒一定會把你季青哥平安帶回家。”
“駕!”
姚沐兒出了鎮子,一路朝荒廟而去。
一個時辰後,遠遠瞧見破敗的荒廟,眼淚下意識流了滿臉。
荒廟內,沈季青正閉眼小憩,聽見車轍碾壓泥土的聲音,緩緩睜開雙眸。
他扭頭向窗外看去,瞧見夫郎出現在眼前,還當在做夢,直到對方帶着哭腔喚了聲“夫君”,恍然驚醒。
連續幾日未曾入睡,沈季青眼底一片青黑,面頰微陷,整個人瞧着半點精神也無。
姚沐兒胸口如同針紮一般,陣陣刺痛,他跑到門前想要推開廟門,卻發現廟門被人從裏邊闩緊,任憑自己怎麽推都紋絲不動。
他拍着廟門道:“夫君,讓我進去,今天已經是第七日了,你答應過我,七日後我來找你,不會避而不見。”
沈季青吞咽着唾沫,嗓音幹澀:“還有兩個時辰。”
沒聽到夫郎回應,廟外也沒了動靜,沈季青心裏擔心,剛要起身便聽見窗外“撲通”一聲。
姚沐兒踩着石頭爬上窗戶,探出半張身子道:“我陪夫君一起。”
沈季青本想阻止,但他四肢僵硬得厲害,不等有所動作,夫郎已經跳進廟中,将他緊緊抱住了。
姚沐兒抱緊漢子不松手,“我問過徐大哥,那些染病的百姓大多三四日便會病發,夫君這會兒好好的,定是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