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達洛加再難以置信, 也只能相信。
如果不是真心相愛,薄莉怎麽可能這樣親近一個醜陋的魔鬼。
達洛加表情複雜地說:“那魔……他碰到你,真是走大運了。”
薄莉笑着搖搖頭:“我碰到他, 才是真的走大運了。”
她說的是真話,那麽多恐怖片, 只有埃裏克可以勉強交流,一舉一動還契合她的癖好。
要是當時,她在車上點開的是《電鋸驚魂》……那才叫倒大黴。
達洛加完全不理解碰到埃裏克有什麽走運的,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
在他看來,埃裏克确實是走了大運。
回想起馬贊德蘭王宮的那段時間, 埃裏克完完全全就是一頭未開化的野獸,眼裏只有狩獵的本能。
即使達洛加救了他,他看向達洛加的眼神,也毫無感激。
就像被陷阱困住的野獸, 被釋放出來的那一刻,第一反應絕不是報答救命之恩, 而是銘記那種被折磨的痛苦,伺機報複。
現在,他的眼裏卻明顯有了幾分人性——雖然只有看向薄莉時, 那幾分人性才會顯露出來。
達洛加嘆了一口氣, 心想,有總比沒有好。
不管怎樣,他不用再看到殺人新聞就擔驚受怕, 覺得又是埃裏克幹的好事。
有薄莉在他的身邊, 他以後應該會當一個好人。
這時, 埃裏克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達洛加看到埃裏克的裝扮,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埃裏克不知什麽時候摘下了面具, 脫掉了深灰色大衣,只穿一件白色襯衫,領子微微敞開,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而水淋淋的小臂,正在緩慢擦手。
要知道,國王之所以會跟埃裏克生出嫌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即使是一國之主,也無法控制埃裏克的一舉一動。
起初,國王将埃裏克引為知己,讓他随意改造王宮,給他極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財富。
但很快,國王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掌控埃裏克——他連下令讓埃裏克摘掉面具都做不到。
埃裏克卻是頭腦奇詭的天才,想象力豐富而怪誕,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精通一項從未接觸過的技藝。
這樣的人才,無法掌控,那就毀滅。
薄莉卻輕而易舉讓他摘下面具,脫掉外套和黑手套,露出久不見天日的蒼白皮膚。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達洛加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相信,這個賢夫模樣的男人……是埃裏克。
埃裏克看也沒看達洛加一眼,放下毛巾,走到薄莉旁邊,一只手撐在她的身側,微微躬身,親了一口她的耳根,然後,伸手把她耳邊的碎發勾到耳後。
薄莉仰頭看他。
他在她身邊坐下,若無其事地問道:“在這裏住了這麽久,想不想去別的地方看看。”
薄莉詫異地問:“去別的地方幹嘛?”
“換個地方住。”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這裏太潮濕了,又沒有陽光,久住對身體不太好。”
“……過段時間再說吧,”薄莉糾結地說,“我現在不太想搬家,出去玩倒是可以。”
達洛加心想,怪不得薄莉能馴服這魔鬼。
他還以為埃裏克真的轉性了,要帶薄莉離開這個陰暗的巢穴,薄莉卻一眼看穿了魔鬼的意圖。
埃裏克微微皺眉:“為什麽不想搬家。”
就在達洛加以為,薄莉會說一些甜言蜜語來安撫埃裏克時,她卻理直氣壯地說道:“還能有什麽原因,當然是因為懶……懶得選房子,懶得買家具。要是你全都準備好了,讓我搬家,我當然樂意。”
達洛加:“……”他真是想太多了。
埃裏克也沉默片刻:“那等我全部準備妥當之後,再問你。”
薄莉點頭:“好呀。”
達洛加覺得,自己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了。
埃裏克是真的找到了可以共度一生的愛人。
薄莉了解他的全部本性,包括他可怖的外貌,血腥的過往,也依然愛他。
達洛加唯一的願望是,他們永遠不要分手,不然埃裏克肯定會發瘋殺死所有人。
臨走前,達洛加看向埃裏克,嘆了一口氣:“希望你能做個好人……最好行事低調一些,不要讓德黑蘭政府知道你還活着,不然我就領不到養老金了。”
埃裏克不置可否。
達洛加早已習慣他的沉默寡言,正要再唠叨兩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對薄莉說:
“這位小姐,如果你以後碰到什麽困難,可以來找我,我就住在巴黎……”
埃裏克終于開口,聲音幾分警告的冷意:“達洛加。”
“好了好了,”達洛加一個激靈,抱怨說,“知道她是你的寶貝,但也不用看得這麽緊呀,我又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幫幫忙……算了,我走了,我走了。”
達洛加離開後,湖濱寓所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餐廳內,光線昏暗。
埃裏克轉過身,朝她走來。
即使已經同居那麽長時間,他身上的氣息包圍過來時,薄莉仍會感到難以形容的入侵感。
好似氣息與氣息,也會像一雌一雄交融。
這種微妙的刺激性,永遠只有他,才能給她。
所以,她是幸運的。
人活一世,碰到一個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已是艱難至極。
更何況,這個人還完全長在她的癖好上。
如果這不是幸運,那什麽是幸運?
這時,埃裏克站在她的面前,半跪下來。
他伸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絲絨盒子。
薄莉眨了下眼睫毛。
他盯着她的眼睛:“這是你之前送給我的婚戒,我從屍體上摘了下來,一直帶在身上。”
薄莉呼吸一頓,心髒像被什麽重重撞了一下。
她從來不是那種會特地留下某樣東西的人,戒指丢了,再買就是。
物品于她,并無特殊的意義。
埃裏克卻顯然不是她這樣的人。
他留下了她用過的每一樣東西,甚至包括她住過一段時間的房子。
假如她沒有回到十九世紀,新奧爾良那幢別墅,也會一直矗立在原地,花園圍欄上的黃銅牌,也會永遠只有她和“神秘商人”的名字。
他的外表強勢可怕,內心卻敏感得驚人。
但就像之前說的那樣,薄莉喜歡的是他的全部。
不管他多麽敏感,她都喜歡。
她不覺伸出手:“那你要給我重新戴上嗎?”
“戴上之前,”他說,“我想說一些話。”
薄莉有些好奇他會說怎樣的情話:“你說。”
然而,他開口第一句話卻是:“你知道,我是一個卑劣的人。”
薄莉愣住。
“假如達洛加沒有出現,我本來打算一輩子把你關在這裏,”他說,“或許,不會有一輩子那麽長。中途會因為你的懇求而心軟,讓你回到地面上……但一開始,我的确是這麽打算的。”
他閉了閉眼:“我的愛并不光明正大,相反,卑劣至極。”
“達洛加不相信我們是夫妻時,我甚至想過,帶你去他的面前炫耀……想讓他知道,我有這麽好一位妻子。”
但他沒想到,薄莉居然于無形中滿足了他這一隐秘的心願。
對上達洛加震驚目光的那一刻,他簡直興奮得頭皮發麻,手指也輕顫起來,差點攥斷手上的銀制餐具。
達洛加一直說他是未開化的野獸。
也許,他真的是野獸。
只有獸類,才會熱衷于宣示主權,炫耀配偶。
然而,薄莉并非野獸,她理應擁有更好的,更像人類的……愛人。
她也不該住在這樣陰冷潮濕的地方,而是更加溫暖,更加舒适的寓所裏。
直到現在,他的心裏仍會生出一些過分陰暗的想法。
尤其她朝他露出脆弱的脖頸時,他不止一次想要咬斷她的咽喉。
那種暴力尖銳的想法,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就像每次攥住她的手腕時,他都會感到不可言說的戰栗,想要攥得更緊一些,直到她的骨節變形,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
他為自己卑劣的本性感到恥辱。
可是,他說這番話,是為了勸她離開麽。
當然不是。
這段時間,她已經無比了解他的本性。
他又何嘗不是。
他真正想要聽見的,是她的肯定。
過去十多年,無人偏愛他,無人正視他,無人願意聽見他的心聲。
但是,薄莉肯定會偏愛他,肯定會正視他,肯定會聽見他的心聲。
他從來不是一個自信的人,即使得到她的愛,也總是惶恐不已,焦躁不安。
哪怕她已經這樣愛他,他也從未睡過一個好覺,每過一兩個小時,就會睜開眼睛,确定她是否還在他的身邊。
但他逐漸開始确信,薄莉是愛他的。
這也是他荒蕪的人生裏,唯一可以确信的存在。
薄莉歪頭,看向埃裏克。
她坐在椅子上,是俯視的角度,目光卻溫和清澈,不帶任何俯視的意味。
“你知道我會說什麽,”她的語氣輕快又柔和,“我愛你,包括你那些卑劣的想法。”
“你說,你想向達洛加炫耀我,是一種卑劣至極的想法,我可不那麽認為。”
埃裏克一頓,擡眼看她。
“因為我也想向他炫耀你。”她說,“這怎麽能算卑劣呢,只能算是人之常情。如果你把我藏起來,或是在他面前,跟我撇清關系,那才叫卑劣。”
埃裏克閉上眼,頭微微垂下,鼻梁抵住她的手背,呼出的氣息又熱又急。
……果然,她肯定會偏愛他。
這時,薄莉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來吧,給我戴上吧。”
于是,他直起身,把那枚純金婚戒,推到她的無名指上。
燭光下,戒指折射出幾縷粼粼金光。
埃裏克盯着那枚婚戒看了片刻,垂頭,吻上她的指尖,沿着她的手指,一路吻過戒指、手背、掌心……然後,兩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倒在地,俯身,覆上她的唇。
吞吐呼吸,唇舌交纏。
薄莉含糊提醒:“你還沒有說愛我呢……”
“我愛你。”他低聲說道,呼吸已滾燙得接近沸騰。
·
一個月後,薄莉搬離了湖濱寓所。
這一個月裏,她腦子空空,手也空空,看着埃裏克選擇房屋住址,規劃裝修,計劃搬家。
中途,她還嫌他不夠忙似的,抓住他的領子,拽着他去儲藏室,表演之前是如何用那些東西“思念”她的。
結果就是,儲藏室的空氣變得渾濁不堪,東西全部髒得一塌糊塗,只能扔掉。
從儲藏室裏出來,薄莉一直心有餘悸,兩天過去,都還能感到那種被鑿開到極致的感覺。
走路時,也總覺得會有什麽流下來。
新家地址暫定紐約。
薄莉終于還是沒能按捺住好奇心,想去現場圍觀一下電流之戰,順便把專利還給哈維·哈貝爾,撥正歷史的軌道。
在此之前,薄莉一直以為自己對旅游不感興趣,實則不然。
有埃裏克在她的身邊,她忽然變得對什麽都好奇,再遙遠的美景都想去看看。
他們在紐約住了一段時間——期間,薄莉給馬戲團的人報了平安,又跟特斯拉見了一面。
特斯拉果然像傳說中那樣不善言辭,塞爾維亞口音濃重,說話時,一直盯着盤子裏的菜肴,神色頗為僵硬。
薄莉發現他不愛跟人面對面交流後,又恢複了書信往來,只是每次寫信時,都會遭遇埃裏克一記冷眼。
幾個月後,他們離開紐約,前往倫敦——薄莉滿心期望,能在倫敦偶遇歇洛克·福爾摩斯,但可能因為這是恐怖片的世界,福爾摩斯并不存在,薄莉只能悻悻而歸。
離開倫敦後,他們又去了佛羅倫薩,最遠時,曾抵達丹麥的加爾赫峰。
十九世紀的車馬慢得簡直像一種折磨,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可以細細賞玩每個地方的風景,不會錯過任何一處美好的景致。
從丹麥回來後,他們在佛羅倫薩的教堂舉行了婚禮。
婚禮上,埃裏克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當着神父的面,摘下自己的白色面具,為她吟唱早已譜好的《婚禮彌撒曲》。
教堂宏闊的穹頂上,是神聖美麗的彩繪畫。
薄莉的眼裏,卻只能看到埃裏克冷峻而殘缺的臉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