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薄莉轉頭望去。
只見一個面相雍容的女人站在走廊盡頭, 她的五官跟畫像有三分相似,整個人看上去比畫像更年輕,更俊俏, 也更頹廢。
薄莉試探出聲:“……希裏太太?”
“叫我戴安娜吧,”她微笑着說道, “我并沒有結婚。”
薄莉注意到,戴安娜穿着一件款式奇特的裙子——裙擺僅至膝蓋,露出一截褲子和鞋子,但即使折中到了這個地步,在這裏仍屬于行止不端。
薄莉跟她走進會客室。
戴安娜請她在沙發上坐下, 走到壁爐邊上,半跪下來,往裏面添了一些煤。
明明是千金小姐,她卻做得相當熟練, 似乎獨自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
戴安娜對上薄莉打量的目光,微微仰頭, 表情幾分驕傲:“你一定覺得我很窮,連傭人都雇不起了。”
“不,”薄莉搖搖頭, “我覺得你很特別。”
戴安娜沉默片刻, 拍了拍沾上煤灰的手,坐下來:“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嗎?”
“之前我以為,你是想給梅林太太報仇……”薄莉遲疑說, “現在不知道了。”
“梅林是個好奶娘, 但她太保守了, 死活不肯接受我和簡是一對。”
薄莉對她口中的“簡”很好奇,但只是微微一笑, 沒有追問。
戴安娜卻沒有要賣關子的意思,遞給她一本筆記本:“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會知道你……梅林把你寫在了日記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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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莉一頓,接過來翻開一看,果然是梅林太太的筆跡,幼稚、板正,像剛識字的孩童。
嚴格來說,這算不上日記,上面沒有日期,有時候一整頁紙都是對戴安娜的謾罵,有時候又只是簡略記錄一下每日開銷。
薄莉直接翻到最後幾頁——
“這小妞跟J太像,每次看到她,我就煩,煩,煩。”
“她又來問D的事情,煩。”
“特裏基和博伊德死了,生意不好做,索恩又被退回。煩,想殺人。”
“真想殺了那個多嘴的小妞。”
“這不能怪我,我從不做健全人的生意,也不會對健全人下手,要怪就怪那小妞跟J太像,口音也像。我恨透了J。她帶走了我的寶貝,我的錢包。如果不是J,我不會淪落到跟魔鬼做生意,都怪J,她們都該死!”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是梅林太太瘋狂的絮語:
“戴安娜寶貝,我知道你會看到的。你找了那麽久的J,見了那麽多的靈媒,但沒想到吧,我比你先找到J的線索。”
“克萊蒙這妞絕對跟J有關系。她們絕對來自同一個地方。說不定認識你的J,但你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薄莉猜得沒錯,梅林太太之所以把她扔到地窖裏,是因為遷怒她,以及想要報複戴安娜。
只是,這個“簡”,究竟是穿越人士,還是一個過分特立獨行的女子?
如果簡是穿越的,那她現在是死了,還是……回到了現代?
薄莉面上不動聲色,手指卻微微顫抖起來。
要是一個月以前見到戴安娜,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追問簡的下落。
這時,她卻遲疑了,不敢再問下去。
她想到剛穿越時的惶恐不安,無力保護自己的恐懼,為了活下去絞盡腦汁,步步為營。
直到現在,她仍然要不斷算計,不斷布局,才能像大多數男人那樣活着。
如果她回到自己的時代——
生活會便利一些,針對女性的指點會減少許多,但并不會完全消失。
在十九世紀,女子獨自出門遭遇劫匪,街坊鄰居會說,都是因為她這麽晚出門,又沒有男人作伴,才會招來劫匪的觊觎。
換成二十一世紀呢?
人們或許不會批評女子晚上外出的行為,卻會在暗地裏傳播她的照片,臆想她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散布數以萬計的不實謠言……
兩個時代,相距一百多年。
差距看似極大,卻又極小。
壁爐燒得太旺,會客室變得有些悶熱。
薄莉坐在壁爐旁邊,卻開始打冷戰,一波接一波。
心髒也似從高處墜落一般,傳來失重般的戰栗。
她想到小時候,別的同學都翹首以盼放學,她卻希望可以一直留在學校。
因為回到家,永遠是空無一人。
很小的時候,她就學會戴上耳機,用音樂隔絕一切,假裝自己在另一個世界。
長大後,她陰差陽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現在到了要回家的時候嗎?
最重要的是,薄莉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想回去,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在學校待慣了,才會對回家感到抗拒?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想到埃裏克——埃裏克太重要了,只要她放上這枚砝碼,就會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這時,戴安娜溫和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克萊蒙小姐,您在想什麽呢?”
薄莉回過神。
“您是不是在想,簡在哪裏,是怎麽回去的?”
薄莉:“我沒有——”
戴安娜笑了笑,像是不信她的話:“我也不知道簡去哪兒了,但她的屍骨還被埋在後院。”
薄莉震驚:“什麽,簡死了?”
這一消息完全超出她的預料。
她還以為簡穿回去了。
戴安娜微笑着,語氣平和:“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她沒有死。”
薄莉仍處于震驚中。
“她離開的那天早晨,跟很多個早晨一樣,”戴安娜垂下眼睫毛,“只是睡了一覺,她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我找了很多靈媒,試圖跟她對話,可是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她真正的來歷。我試着通靈,布陣,可是都沒有用。這些年,我走遍了美國,甚至去了印第安人的營地,見了他們的酋長……因為這事,我還上了報紙,他們說我是個瘋狂的女騎手,但是仍然沒用。”
“最可怕的是,她留給我的東西,正在一件一件消失,好像這個世界正在抹除她留下的痕跡。”
她擡起手,手腕上赫然是畫像上的“智能手表”,卻又有所不同,現在她戴在手腕上的,明顯是一塊打磨方正的黑曜石。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瘋了,簡只是我幻想出來的女伴,從頭到尾都沒有真實存在過,”戴安娜說,“但如果簡不存在,我又是從哪裏知道的,女人可以穿褲子,可以騎馬,可以像男人一樣四處旅行?”
“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事跡,第一時間就想起了簡,”她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薄莉,“你們的行事風格幾乎一模一樣。不過,簡是黑白混血,她沒法像你一樣高調,黑人與白人通婚,在南方是犯法的。”
好半晌,薄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簡離開之前,知道自己會離開嗎?”
戴安娜認真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
薄莉啞然。
“但她說過,這具身體并不是她的。”戴安娜說,“我一直不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許你能聽懂?”
薄莉确實聽懂了。
——簡跟她一樣,都是魂魄附身在這具身體上,但又帶了現代的東西過來。
她心裏頓時浮起一個可怕的猜測。
也就是說,她會像簡一樣,在某天早晨毫無征兆地死去,帶來的東西也會一件一件消失?
而且,沒人知道,她在這裏去世以後,是會回到現代,還是真的死去。
薄莉很久沒有感到恐懼了。
但這時,她心髒狂跳,後背發冷,手腳一陣發軟。
她不敢想象,自己消失後,會去哪裏。
更不敢想象,她消失後,埃裏克會變成什麽樣子。
如果早知道自己會消失,薄莉根本不會跟埃裏克在一起。
她不是一個多麽有道德的人。
她甚至能在意識到可以回去時,冷靜地把埃裏克排除在外,不受幹擾地思考兩個時代的區別。
但一覺醒來,死在愛人身邊的方式,還是太……超前了。
薄莉不敢想象,如果是她一覺醒來,發現埃裏克死去,會是什麽感受。
她深深吸氣,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戴安娜根本沒告訴她多少有用的消息。
比如,簡是否想要回去,有沒有私底下尋找回去的方式等等。
也有可能,簡并不是回到了現代,而是得了某種急病去世了,只是戴安娜不願接受現實而已。
而且,就算最後真的回去了,只要她想回來,也一定可以回來。
薄莉有這個信心。
幾十秒鐘過去,她終于勉強鎮定下來,擡眼看向戴安娜:“所以,你今天找到我,就是為了告訴我簡的事情?”
“當然不是,”戴安娜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很平和,卻隐約透出一絲瘋癫的意味,“我只是想看看你們有幾分像。我怕有一天自己徹底忘了她,就像徹底忘了手上這東西的用途一樣。”
薄莉沒有作聲。
“可惜,”戴安娜嘆息似的柔聲說,“我的簡是獨一無二的。你們一點也不像。”
薄莉忽然開口:“你手上的東西名叫‘智能手表’。在我們那裏,一般是用來接電話或監測心率的。”
戴安娜一愣。
她雙眼茫然,似乎陷入了回憶,片刻才點點頭:“……謝謝你,我想起來了。”
她終于想起來,自己第一次戴上這副手表是在什麽時候。
當時,簡站在她的面前,輕聲說:“小姐,我們來玩個游戲吧。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我以後不會再糾纏你。”
然後,簡為她戴上這副手表,牢牢攥住她的手腕,一邊傾身靠近她,一邊冷淡地說:“瞧,你的心跳比你誠實多了。”
那是簡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開這副手表。
她差點忘了這件事。
戴安娜表情有些恍惚。
簡給她帶來了自由,又把她送進了囚籠。
薄莉離開會客室時,聽到一聲壓抑的哭聲。
她遲疑一下,又轉身回到會客室裏。
戴安娜見她回來,直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姿态優雅,脖頸始終沒有彎折:“克萊蒙小姐,還有事嗎?”
薄莉很直接:“我怕你自盡,回來看看。”
戴安娜微微一笑,神色再度顯出幾分驕傲:“你放心,我不會自盡。馬上我又要出去旅行了,這次我打算去落基山。你很快就會在報紙上看到我的游記。不管她會不會回來,我都會好好活着。”
薄莉幾乎對她生出一絲敬佩。
戴安娜并沒有接受過現代教育,卻在保守的南方,愛上了一個混血女子,甚至在對方“過世”後,獨自旅行,山行海宿。
她堅強,驕傲,心平氣和,反而襯得薄莉的關心有些多餘。
薄莉對她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直到薄莉走出別墅,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糟了,她之前怕戴安娜為了梅林太太報複她,專門讓埃裏克在別墅裏等她。
誰能想到,戴安娜有這樣一段曲折的過往。
不知道埃裏克在別墅裏聽見了多少,又聽懂了多少。
薄莉有些忐忑。
明明她并沒有打算回到現代,也沒有準備跟埃裏克分手,卻莫名生出一種始亂終棄之感。
她有點痛恨自己散漫的思維。
這種時候,她第一反應居然是,如果他知道她随時會回到現代,會是什麽反應?
他會患得患失,行為過激嗎?
一想到他可能會被激怒,暴露出她從未見過的一面,甚至冷漠地懲罰她,跟之前依賴她的樣子形成強烈的反差。
她就覺得很……帶勁。
薄莉光是想想,下午出門時那種燥熱勁兒又湧上心頭。
她立刻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算了,感覺這樣會玩脫。
還是跟他好好解釋一下,她并不打算回去吧。
從小到大,她都想要一個與現實無關的世界當避難所。
現在,她找到了。
就沒必要再回到污糟的現實裏去了。
薄莉呼出一口氣,走出別墅,但沒有看到埃裏克。
她有些納悶,難道他沒有跟着她過來?
這時,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按住她的肩膀。
薄莉眨了下眼睛:“埃裏克?”
沒有回應。
他從後面抱住她,低下頭,鼻梁輕輕纏磨她的頸側,呼吸又重又熱。
“你都聽見了?”她問。
還是沒有回應。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跟戴安娜的談話,鼻梁反複纏磨她從頸側到肩膀的皮膚。
不知是否聞上了頭,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熱。
薄莉想了想,說:“我之前确實想要回去。但後來想想,我在那邊也沒什麽牽挂……留在這裏也挺好的。”
她笑笑:“當然,除了你的原因,我還有一個比較陰暗的想法——回去後,我又會變成平庸的薄莉,留在這裏,雖然一言一行都會被很多人指責,我卻會是最特別的那個。”
他卻還是沒有說話。
薄莉有些疑惑,但沒有多想。
畢竟,她什麽都告訴他了,連最幽微的想法都沒有隐瞞。
如果這時,她回過頭就會發現,埃裏克一向冷靜的眼神已徹底失控,瀕臨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