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薄莉做好了半夜會被叫醒的準備, 沒想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她不由有些懷疑人生。
是埃裏克察覺到了她的意圖,還是她在他心裏的分量根本沒有那麽重?
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薄莉心髒一跳:“進來。”
令她失望的是, 進來的是費裏曼大娘。
費裏曼大娘見她一直沒起床,用托盤把早餐端到了她的床上。
薄莉不太喜歡這麽吃早餐, 總感覺會掉一床的面包碎屑,但現在反正不是她換洗床單,就坦然吃了起來。
費裏曼大娘說:“克萊蒙小姐,有人把一個禮盒放在了門口,寫的是您的名字, 要留下嗎?”
薄莉想到昨晚米特說要送她衣服,估計就是這個了,有些恹恹地說:“放這裏吧。”
感覺以米特的審美,也送不出什麽好衣服。
早餐是煎蛋、火腿和芝士吐司。
薄莉特地讓費裏曼大娘買了墨西哥辣醬回來。費裏曼大娘從來沒有見過早餐要塗辣醬的, 嘟嘟囔囔地給她拿來了。
吃完早餐,薄莉拆開米特送來的禮盒。
令她驚訝的是, 裏面居然是一條綠色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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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巴黎綠那種幽深晦暗、一看就帶毒的綠色,而是一種清新溫暖的淡綠色。
裙子的款式十分簡約,領口、袖子和裙擺鑲着珍珠白的天鵝絨, 腰間是一條白色腰帶。
裙子上方, 有一張卡片。
上面是一行陌生的字跡:
“此綠由黃栀子和靛藍染成,無毒。”
薄莉仔細辨認了一下這行字,确定不是埃裏克的筆跡。
但這條裙子, 又特別像……埃裏克的風格。
他以前都是直接把裙子擺在床上。
現在為什麽變成禮盒了?
薄莉腦中靈光一閃。
難道他想讓她誤以為這是米特送的裙子, 試探她是否會穿上嗎?
既然如此, 他又為什麽要保留自己的風格?
保留一點自己的風格,好讓她看出來?
薄莉感覺他的心簡直是海底針。
她對着裙子沉思片刻, 心想管他的,穿就完事了。
薄莉脫下睡衣,換上胸衣、襯裙,穿上那條裙子。
她對着鏡子欣賞了一會兒,發現頭發已長及耳朵,就不再戴假發,只戴上手套和帽子,就走出卧室。
原以為米特會像之前那樣約她出去,誰知她等了一上午,也沒有等到米特的人送信過來。
這下,不僅埃裏克,她連米特的想法都弄不清了。
薄莉有點擔心,米特忽然清醒過來去給報社施壓,讓報社撤下相關報道。
她立即動身去報社——這段時間,她已經學會騎馬,可以騎一些性情溫和、體型較小的馬上街。
但因為她穿着裙子,直接跨騎在馬背上,又招來了一連串風言風語。
薄莉看也沒看那些人一眼,勒住缰繩,停在報社門口,翻身下馬。
報社記者正要找她,見她本人來了,驚喜地迎上來:
“克萊蒙小姐,明天就能制出照片的銅版了!印刷沒問題的話,馬上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對了。”
他掏出一疊稿紙遞給她:“這是寫好的稿子,您要不要過目一下?”
薄莉邊看邊問:“米特先生沒有找你嗎?”
“沒有。”記者猶豫了一下,“有個消息,我不知是真是假,但花園那邊的人都在說……”
“什麽消息?”
“米特中邪了。”
薄莉一愣:“中邪?”
“我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記者說,“聽別人說,米特的車夫不知跑哪兒去了,把他丢在路中間,剛好晚上霧特別大,把他吓破了膽。他說自己碰到了幽靈,對方命令他把臉抓爛,他照做了,痛得哭嚎不止,可是——”
薄莉盡量冷靜地問道:“可是什麽?”
“可是,他的臉根本毫發無傷!”記者咂着舌頭,啧啧稱奇,“大家都說,他被馬戲團的演出吓傻了——克萊蒙小姐,我們要把這事寫進報紙裏嗎?”
薄莉聽到這裏,已經知道始作俑者是誰。
她始終不确定這世界有沒有鬼,就是因為埃裏克的種種表現,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
在現代,催眠其實只是一種心理治療手段,最多用來治療失眠或放松精神。
遠遠沒有這樣神乎其神的效果。
只有電影或小說,才會把催眠刻畫得如此神奇。
薄莉不知道,這世界是否還有別的超自然力量……如果有的話,她是不是可以回到現代?
各種混亂的念頭從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片刻,她才說:“唔,當然要寫到報紙上。”
那天想到特斯拉和愛迪生的“電流之戰”,讓她意識到一件事,不管在什麽時代,炒作都是必不可少的。
假如炒作沒用的話,也不會一百多年以後,人們仍以為是愛迪生發明的電燈。
“你準備一下,”薄莉說,“應該很快就會有人指責我的演出存在安全問題,想用‘米特中邪’的事情,讓市政府禁止我的演出。”
記者沒想到薄莉一下子想出那麽遠:“那我們該怎麽辦?”
“準備好稿子,告訴大衆,第一,我們的演出絕對安全,演員絕不會觸碰觀衆,歡迎觀衆上門檢驗,若是有演員觸碰觀衆,觸碰一次,給十美元作為賠償,道具不在此賠付範圍內。”
記者有些犯嘀咕,心想,薄莉是不是太自信了,既然演出是以吓人為主,演員不碰觀衆,又怎麽能吓到人呢?
不過,薄莉給他開了一筆不菲的工資,讓他在報社長期幫忙撰稿。老板的說辭再離譜,他也不會反駁。
“第二,演出時間将縮短至二十分鐘,”薄莉說,“八分鐘以內通關的觀衆,可獲得五百美元的獎勵。”
“什麽——”記者幾乎失聲喊起來。
五百美元!
那他還寫什麽稿子,埋頭鑽研馬戲團的演出算了!
“第三,每個禮拜,酒館外都會公示觀衆的通關時間。”薄莉說,“每位觀衆都能看到自己或他人的通關時間。”
記者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現在不少人對演出感興趣,就是因為米特、萊特和戴維斯都挑戰失敗。
有了排行榜以後,不管後面的人有沒有通關,只要在酒館待的時間比那三位紳士長,就說明他們比那三位紳士更有膽量。
記者聽得熱血沸騰。
這三點一出,有誰還會關注薄莉演出的“安全問題”?
甚至提出演出有安全問題的稿子,都會成為給她造勢的存在。
記者看薄莉的眼神都變了,很想知道她為什麽能如此娴熟地操縱輿論。
薄莉也有些詫異,自己居然能在一瞬間想出這麽多損招。
演員不能碰觀衆,碰一次十美元——吸引人們進鬼屋的噱頭;
八分鐘內通關——激起人們反複嘗試的欲望;
排行榜——激發人們攀比、消費的沖動。
這些都是游戲策劃的常用把戲。
只能怪現代游戲策劃的心機太重了,薄莉聳聳肩,跟她沒什麽關系。
既然米特已經中邪,那她就不用再跟他吃飯了,也不用再聽他高談闊論,吹噓自己的家世。
只是,米特沒了,她還能用什麽誘餌釣埃裏克呢?
薄莉琢磨着,翻身上馬,在新奧爾良城內閑逛。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貧民街區——街道一下變得泥濘不堪,男人們蹲坐在階梯上,耳後夾着半根煙;狗吠豬叫,孩童們嬉戲打鬧;女人們提着菜簍和牛奶桶,往家裏走去。
因為貧民區鄰近工廠,無處排放的污水都流到了附近的水坑,人和牲畜都患上了疥癬,看上去有些可怕。
薄莉正要調轉馬頭離開這裏,忽然感到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
埃裏克在她的身後。
她心裏一動,輕夾馬腹,繼續向前走。
地面全是污濁的泥漿,馬一腳泥一腳水,走得有些煩躁,打了兩個響鼻。
空氣中是煤煙、驢糞,以及腐物和垃圾發酵的臭味。
薄莉也打了個噴嚏。
身後的視線一直若有若無,她打噴嚏時,那種被注視感卻陡然變強了。
薄莉好奇極了,他的視線為什麽那麽有存在感。
像發絲,像絲線,像某種有形之物,又細又韌,鈎住她的肺腑,每次呼吸都能感到輕微的痛感。
簡直跟視,奸沒什麽區別。
薄莉不打算在貧民街區久呆——不是歧視這裏的人,而是氣味太難聞了。
她正要從巷子裏出去,前面忽然被幾個流氓無賴堵住了。
“太太,”為首一個小混混嬉笑着說道,“你在這裏轉了這麽久,找到想找的人了嗎?要不這樣,你給我們點兒錢花花,我們幫你找,怎麽樣?”
薄莉在襯裙底下藏了手槍。
她微微歪頭,還沒來得及拔槍,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
回頭一看,是埃裏克。
說起來,她已經很久沒在日光下看到他了。
相較于最初,他的扮相變了許多,幾乎有些考究。
頭上戴着黑色禮帽,身穿黑色大衣,裏面是白色襯衫和黑色背心,腹部垂挂着一條銀色表鏈。
腳上一雙黑色長靴,腳後跟是沉重锃亮的銀色馬刺。
他扯着缰繩,策馬走過來時,銀馬刺在腳蹬上叮當作響。
薄莉聽得耳根發燙。
人的性癖,有時候就那麽奇怪。
面對英俊的長相沒什麽感覺,可是看到陡然繃緊的黑手套、骨節分明的手指、不斷晃動的表鏈,甚至聽到銀馬刺的聲響,都會心跳加速。
埃裏克走到了她的身邊。
他的膝蓋似乎頂了她一下,男性氣息無孔不入地包圍過來。
不是體味,也不是香水,是一種說不清的氣息,微熱,無形,極具存在感。
明明沒有明顯的味道,但充滿刺激性,一聞就知道屬于異性。
薄莉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麽。
——荷爾蒙。
這時,埃裏克看了她一眼。
他的視線似乎也帶着濃烈的荷爾蒙。
薄莉像被他的氣息圍堵攔截,一陣呼吸困難。
那幾個流氓無賴見埃裏克的身材高大無比,氣場強勢而充滿壓迫性,其實有些退縮了。
但為首那個小混混,覺得埃裏克可能只是路過,跟薄莉并不認識,便問道:“怎麽,你想給這娘們兒出頭?”
薄莉以為埃裏克會讓他們滾。
誰知下一刻,他突然抛出繩索,一把套住那小混混的脖頸。
——這不是荒郊野嶺,而是城裏。
薄莉連忙抓住他的手臂。
他手臂的肌肉已繃得像石頭一樣硬。
如果不是薄莉按住他,讓他頓了一下,恐怕那小混混已身首異處。
“親愛的,這裏是城市!”她湊過去,壓低聲音,“忍忍吧,反正他們也沒做什麽壞事。”
她對他的稱呼,差點讓他一個手抖直接勒死面前的小混混。
埃裏克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收回繩索。
那幾個流氓無賴忙不疊地跑了。
埃裏克沒有說話,一扯缰繩,似乎也要離開。
薄莉騎馬跟了上去。
走出貧民街區,他才微微側頭看向她,冷聲說:“跟着我幹什麽。”
“我聽說……”薄莉催馬走到他的身邊,“米特中邪了。”
“所以?”
“是你幹的嗎?”她問。
他的語氣很冷很沖:“與你無關。”
自從他發現自己想要吻她,整個人就被一種暴怒似的沖動席卷了。
他從來不是沖動易怒的人。
可能因為年歲漸長,他開始頻繁做夢,夢見她的呼吸,她的體溫,她濡濕鮮紅的口舌。
但每次醒來,他都能将那種沖動強壓下去。
最近,似乎壓抑不住了。
——她無論做什麽,都會讓他的胸腔掠過無法解釋的震顫。
那種震顫,會讓他突然生出一種粗暴的沖動。
想要扣住她的脖頸,咬傷她的皮膚,用力抱住她,直到骨骼發出被擠壓的聲響。
她跟米特幽會的那天,他只覺得頭腦微微眩暈,差點就被這沖動控制了。
懲罰完米特,他閉上眼睛,仍然能感到血管裏暴怒的震顫。
他在郊外租了一幢公寓,四周沒有鄰居,內部家具極為簡單,除了日常所需,只有一架三角鋼琴。
他聽見自己呼吸粗重,試圖用音樂宣洩出這沖動。
然而不行,血裏的燥熱似乎融入了樂曲裏,連音樂都變得淩亂瘋狂起來,如同疾風驟雨,每一個音符都變得尖銳至極,蘊藏着恐怖的爆發力。
只聽一聲銳響。
他觸鍵的力道太過猛烈,琴弦斷裂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內心才稍稍冷靜下來。
但因為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他感到無法形容的罪惡感與羞恥感。
血已冷卻,只剩下一手黏涼。
像玷污或打破了什麽。
更讓人不安的是,冷靜只持續了短短一剎那。
他洗完澡,正要入睡,那種暴怒似的沖動又卷土重來。
它并不餍足于虛幻的妄想。
想要一一實施。
他也不想如此輕易地饒過米特。
但考慮到她的馬戲團剛剛起步,還是讓米特毫發無傷地回到了家中。
不然,他會将米特碎屍萬段,将其頭顱懸挂于鬧市之中。
埃裏克神情冷靜,心裏卻帶着幾分譏諷。
要是她知道他在想什麽,還敢和他一起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