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薄莉眨了眨眼睫毛, 繼續說道:“真的,要不是你催眠了亨利,別的演員也不會發揮得這麽好。那個亨利那麽嚣張, 要是首演失敗,演員們肯定會大受打擊……多虧了你, 才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
她說着,微微歪頭,濃密的眼睫毛從他的黑手套上劃過。
明明隔着一層皮革,埃裏克卻感到了她眼睫毛的觸感。
像羽,像沙。
他不由一陣頭皮發麻, 聲音變得冰冷而生硬:“我不是來聽你拍馬屁的。”
薄莉沒有察覺到異樣。
但他察覺到了。
他對聲音有着恐怖的控制力,可以不動口唇而發出聲音,随心所欲地控制聲音的大小、音色、位置,讓人覺得聲音無處不在。
這是他第一次發出這麽古怪的聲音。
薄莉:“……”
那你還聽了那麽久?
她嘴角微微抽搐, 臉上維持着甜美的微笑:“那你把我拽進來,是想對我說什麽悄悄話嗎?”
過了幾十秒鐘, 他低沉、冷冽的聲音才在她耳邊響起:“你設計的演出形式非常新穎,成功是必然的。”
原來是來誇她的。
薄莉心裏一熱,剛要抱住他說聲“謝謝”, 就聽他冷漠地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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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光有待提高, 西奧多并沒有表演上的天賦,如果不是碰到了你,他永遠只配在馬戲團賣藝為生。你沒必要對他說那麽多溢美之詞。”
薄莉:“……”
她萬萬沒想到, 埃裏克第一次對她說那麽多話, 居然是因為西奧多!
“……我, ”她想澄清自己的眼光沒有問題,“看得出他的表演有些木讷, 誇他只是為了鼓勵他,這是一種籠絡人心的手段。”
他頓了片刻,聲音再度變得十分古怪:“你想籠絡一個庸才?”
薄莉耐心地解釋說:“這不是庸才不庸才的問題,西奧多是我的員工,不管他的表演是否出色,只要他認真演出了,我都會誇贊他。只有這樣,別人才會覺得,在你手底下工作,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薄莉的話沒有說完。
埃裏克不知想到了什麽,手猛地往下一壓,扣住她的脖子,将她推到密室的牆上。
他眼神侵略,動作粗暴。
黑色皮手套的鞣皮微微開裂,摩擦過她的脖頸時,激起一陣微妙的癢意。
薄莉有些心猿意馬,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腕。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又猛地松開她,将頭側到一邊,喉結上下滾動着,做了好幾個吞咽的動作,呼吸比她還要粗重。
薄莉一頭霧水:“你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嗎?”
埃裏克冷冷地看着她。
她什麽都沒有說錯。
但每一個字,都令他極為不适,怒火中燒。
也許,這才是症結所在。
密室內,逼仄窒悶。
他的呼吸卻越來越粗重,時斷時續,為了壓抑過于激烈的呼吸,下颚骨幾乎有些顫抖。
薄莉怕他喘不過氣,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冷靜,別急。想說什麽慢點兒說……沒必要把自己氣成這樣……”
他盯着她,眼神冷得瘆人。
放在以前,薄莉毫不懷疑,他露出這個眼神是想殺了她。
然而現在,他卻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出了活板暗門。
薄莉:“???”
幸好,她的情緒十分穩定,埃裏克這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早已習慣他的陰晴不定,納悶了兩秒鐘,就聳肩離開了。
相較于埃裏克的态度,薄莉更想知道,那三位紳士有沒有看到她刊登在報紙上的挑釁。
誰知,一天過去,兩天過去,那三位紳士始終沒有回應她發起的膽量測試。
似乎以為只要不回應,她就不會糾纏下去。
薄莉卻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大好的宣傳機會,繼續在報紙上寫道:
試問,紳士是什麽?
只有誠實、勇敢、正直、尊重女性、樂于助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士才稱得上“紳士”。
那三位紳士在背後議論她,是“不尊重女性”;假裝看不見她的文章,是“不誠實”;不敢接受她發起的膽量測試,是“不勇敢”。
假如這樣的男士也能成為“紳士”的話,那南方真的是沒落了。
薄莉是故意這麽講的。
美國的“南北”之争,由來已久。
南方人認為北方人粗魯、野蠻、沒有底蘊,為了打贏戰争,連“解放黑奴”的口號都喊得出來,把美國弄得一團糟;
北方人則覺得南方人頑固、封閉、不知變通,但戰争過後,不少北方人都想攀附南方貴族,成為名副其實的新貴。
薄莉專門查過,那三位紳士出身于南方的名門世家,其中有兩位都娶了北方人當妻子,才勉強維持住如今的地位,不然早就下地種棉花去了。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那三位紳士再也坐不住,在報紙上抨擊薄莉居心叵測、挑撥離間。
像她這樣擅長詭辯的女人,絕對算不上正經女人,受到紳士的指責也是理所應當的。
作為紳士,他們只是不會批評上等女人。
薄莉每天穿男裝,像男人一樣做生意,抛頭露面,招搖過市,還買通了警局,為自己的馬戲團造勢,簡直是不知廉恥。
請問,他們為什麽不能指責這樣不知廉恥的下等女人?
這下,警局受到波及,也坐不住了。
警長嚴肅聲明道:
“警局并沒有接受克萊蒙小姐的賄賂,警員在報紙上發表的提示,純屬出于好心——畢竟,其中一位警員亨利·詹森因過度驚吓,至今還在醫院裏昏迷不醒。”
全城人還是第一次看到規模如此之大、牽涉如此之廣、連警局都驚動的罵戰。
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私底下議論個不停。
要是有一天,那三位紳士沒有在報紙上答複薄莉,還會有好事者上門詢問,為什麽不說話了,是因為打算接受薄莉發起的膽量測試嗎?
那三位紳士氣得肺都炸了,試圖從薄莉的婦容婦德入手,批評她不守婦道⑴。
可惜,薄莉是真的不在乎自己有無婦德,即使看到了他們刊登在報紙上的犀利點評,還是身穿男裝,騎着馬,從他們的別墅前經過。
要知道,一個女人沒有婦德,那可是非常嚴重的罪過,更何況被紳士登報批評。
若是一個恪守閨訓的上等女人,得到這樣的評價,估計已經投河自盡了。
薄莉卻不痛不癢,依然跟周圍人談笑風生,仿佛四周有一道無形的防護牆。
這個女人簡直沒臉沒皮,無懈可擊。
最終,三位紳士敗下陣來,同意參加薄莉的膽量測試。
薄莉的心理素質其實算不上強,演出時遭遇惡評,也會難過好幾天。
但這是十九世紀,書信、報紙、驿站、工廠……甚至連謠言都顯得慢悠悠的。
即使是罵架,也具有滞後性,不像互聯網那樣可以收到即時回複。
她在報紙上跟那三位紳士吵架,幾天後才能收到對方怒氣沖沖的答複,還不如剛聯網那會兒的漂流瓶得勁。
只能說,那三位紳士輸就輸在沒上過網。
不過,薄莉并不打算放過他們。
她換上男裝,通過幾位對她有好感的女士,找到了那三位紳士的妻子。
她們正在一幢別墅參加讀書會,會客室內大概有十多位女士,都是年輕漂亮的太太小姐,見薄莉進來,低低的談話聲頓時停住了。
女士們早就聽說過薄莉的名字——她的行為簡直駭人聽聞,從來沒有女人敢跟男人叫板,還是三個有名有姓的男人。
這場面既讓她們感到恐懼,又有些好奇。
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敢做出這樣的事情?
讓她們沒想到的是,薄莉居然長得這麽……特別。
她五官清麗柔美,一身白色西裝,戴着寬檐帽,兩條腿纖長而筆直。
女士們不是沒見過男裝麗人,但跟那些男裝麗人不同的是,薄莉并沒有往男人的方向打扮,她甚至戴着一頂鑲鴕羽的漂亮女帽。
男裝配女帽,這一搭配堪稱怪異。
可是,在薄莉的身上,卻并不違和。
她臉上的微笑也毫無男孩子氣,反而甜美又明媚,像口感清甜、汁水飽滿的水果。
女士們不禁面面相觑,交頭接耳。
有一位女士按捺不住,放下書,站了起來:“天啊,天啊!沒想到你長成這樣——真好看,我可以摸摸你的腿嗎?”
薄莉覺得怪怪的,但還是微笑答道:“可以呀。”
那位女士輕輕摸了一下薄莉的腿,口中仍然驚喊道:“哎喲,真長,真直!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女人也有一雙腿呢!”
一位年紀略長的女士呵斥道:“加西亞太太,你太無禮了。”
有女士發出竊笑:“克萊蒙小姐,你就原諒加西亞太太吧,她一直這樣,一看到漂亮女孩就走不動道,你還穿成這樣——”
會客室裏泛起一陣竊笑。
薄莉溫和地笑笑,寵辱不驚:“沒事,我是來找戴維斯太太、米特太太和萊特太太的。”
“噢,我懂了!你是來給她們下馬威的,對嗎?”有女士問道。
“當然不是,”薄莉說,“我是來給她們提個醒,演出有一定危險性——想必她們也知道,有一位警察吓暈過去的事情,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
“為了安全起見,我希望她們能在旁邊觀看演出,這樣有危險,也可以第一時間趕到……當然,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她們可以親眼見證自己的丈夫是如何通過膽量測試。”
女士們沒想到薄莉上門,只是為了告訴那三位紳士的妻子可以旁觀演出。
這種不計前嫌的舉動,簡直比那三位紳士的行為……還要紳士。
畢竟,這段時間,她們都親眼看到了那三位紳士是如何對薄莉口誅筆伐——簡直是要把她往死裏逼的程度。
好半晌,戴維斯太太才開口說道:“謝謝您特地跑一趟,告知我們這件事。我們會去旁觀演出的。”
“那我就放心了,”薄莉脫下帽子,按在胸口,禮貌地所有女士鞠了一躬,“非常抱歉打擾各位女士,再見。”
直到她徹底走出會客室,女士們才重新開始說話:
“上帝啊!她居然是活的……怎麽會有女人敢穿成那樣,把兩條腿露出來,她不會害臊嗎?”
“但她真好看,”另一位女士說,“早知道我也像加西亞太太那樣,上去摸摸她的腿了。”
一位年輕女孩冷漠地表示:“我絕不會觸碰這樣的女人,太肮髒了。”
“瓊斯小姐,”一位坐在壁爐旁邊的女士笑了起來,“你年紀還小,不懂克萊蒙小姐的魅力,等你結了婚,整日對着倒胃口的丈夫,就知道克萊蒙小姐的好處了!”
“加西亞太太養了不少女孩,但沒有一個像克萊蒙小姐那樣漂亮,性子也沒有那麽倔……”
有女士問道:“加西亞太太,你剛剛怎麽不讓她給你行個吻手禮呢?她的唇看上去真軟。”
所有女士都笑了起來。
瓊斯小姐面色漲紅,剛要斥責她們不知廉恥的話語,就在這時,會客室的吊燈突然搖晃了起來——
女士們頓時亂作一團,尖叫起來。
年紀稍大一些的太太則較為鎮定,勸她們冷靜下來,肯定是因為年久失修,吊燈才會晃動得如此厲害。
誰知下一刻,枝形吊燈上的裝飾品如暴雨般瓢潑而下。
如果僅僅是這樣,并不吓人。
真正讓瓊斯小姐感到恐怖的是,在場的女士們似乎都出現了嚴重的幻覺。
首先,是那位說薄莉“唇真軟”的女士,她幾乎是尖叫着說自己的嘴不見了,變成血水融化了,仿佛得了某種癔症。
加西亞太太的幻覺也很嚴重——她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一條毒蟲,一邊哭喊,一邊揮舞雙手,最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不知是否被這樣可怕的氛圍影響了,瓊斯小姐也看到了無法解釋的恐怖畫面。
她顫抖着低下頭,恐懼地望着自己的雙手,眼睜睜看着手指變長,變軟,化為污濁、黏稠的血水滴落而下。
簡直就像是在懲罰她那一句——
“我絕不會觸碰這樣的女人,太肮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