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二天, 薄莉找到索恩,問他願不願意留下來當演員。
經過驚魂一夜,索恩似乎成長不少, 不再像昨晚那樣六神無主。
聽見她的問話,他低頭琢磨了一會兒, 小聲說了一句“我願意”。
薄莉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我叫波莉·克萊蒙。你叫我波莉就行。”
索恩臉紅了,嗫嚅說:“克萊蒙小姐。”
“叫我波莉。”
索恩的臉更紅了,堅持叫她“克萊蒙小姐”。
薄莉糾正了兩遍,也沒能讓他改口,就随他去了。
索恩的年紀比她猜想的要大一些, 快要滿十五歲,因為總是吃不飽飯,才顯得像十二歲。
薄莉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憐憫之情,先帶他去飽餐了一頓, 又讓侍者帶他去洗澡、剃頭。
一開始,索恩還很配合, 直到發現剃頭需要摘下頭套,抱着腦袋,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薄莉輕聲勸了許久, 索恩才抽抽搭搭地同意摘下頭套, 但前提是房間裏只有薄莉一個人。
薄莉想了想,答應了。
洛杉矶消費高,上學的時候, 她基本上都是自己剪劉海、修碎發, 剃光頭應該不在話下。
索恩這才鼓起勇氣, 摘下了頭套。
Advertisement
平心而論,索恩長得并不吓人, 臉上的腫塊更像是顱骨增生,或是良性脂肪瘤。
薄莉畢竟是用恐怖片下飯的人,看到索恩的長相,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動作溫柔地給他剃完了頭。
索恩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見她确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目露厭惡,對她越發依賴了,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邊。
薄莉沒怎麽在意。
她在想另一件事——梅林太太到死也沒有透露那些畸形演員的去向。
如果要開馬戲團,肯定要先找到那些畸形演員。
僅憑她一個人,是無法找到那些人的。
她需要埃裏克的幫助。
但不知為什麽,埃裏克對她的态度變得有些怪異。
尤其是她給索恩剃頭的那天,他盯着她的手指,起碼看了十多分鐘。
他的視線冰冷刺骨,幾乎阻礙了空氣流動。
薄莉有些窒息,他不會以為剃光頭是一種傷害,覺得她在羞辱索恩吧?
也不怪他會那麽想,在有的文化裏,剪發、剃發确實是一種羞辱手段。
薄莉連忙說:“……你誤會了,我給索恩剃頭,不是在羞辱他,而是因為他太久沒洗頭洗澡了,如果不把髒發剃掉,他的頭皮可能會生瘡流膿。”
埃裏克不置可否,視線卻沒有從她的手指上移開。
薄莉被他盯得汗毛倒豎,心髒怦怦狂跳。
他的眼神如此古怪,讓人琢磨不透,哪怕他下一刻拿刀剁掉她的手指,她也不會感到驚訝。
薄莉靈機一動,問道:“你的頭發也有些長了,要我幫你剪一下嗎?”
他用那種莫測的眼神看了她片刻,居然點了點頭。
薄莉徹底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了——他連她看他的手都會應激,居然願意讓她剪頭發。
她換了一張幹淨的圍布,圍在他的身上,手指沾水梳了一下他的頭發。
他似乎有些不适,重重閉了一下眼睛,喉結因吞咽而上下起伏。
薄莉忽然想起,他好像比索恩大不了多少——兩歲,最多三歲,發育得卻比索恩更好,身量更高,手指更長,喉結也更為突出。
雄性荷爾蒙也更強。
薄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極力把這一念頭撇到腦後,開始給他剪發。
他的頭發很多,似乎才洗過,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手感冰涼且幹爽。
脖頸上的頭發剃得很短,發根堅硬、紮手,前額的頭發卻顯得細而軟,像小動物的絨毛。
手指和頭發糾纏在一起的感覺,令人直起雞皮疙瘩。
薄莉抑制住劇烈的心跳,伸手捋起他的額發。
下一刻,他冷不丁攥住她的手腕。
薄莉愣了一下。
他卻已經松手,似乎示意她繼續。
薄莉深吸一口氣,簡單剪了剪他的額發,盡量剪出層次感,又用推子剃了一下他兩鬓的發根。
給索恩剃頭的時候,她整個人心如止水,沒有任何聯想。
給埃裏克剪發時,她內心的想法一個比一個奇怪。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他的頭發似乎比索恩更具張力,尤其是兩鬓的頭發被剃短後,露出青黑色的發根——
她幾乎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薄莉第一次知道,給人剪頭發可以顯得如此……暧昧。
她的呼吸本能地急促了一下。
可能因為這些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埃裏克又是她身邊唯一的男性,她才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過段時間就好了。
剪完以後,薄莉後退幾步,仔細端詳片刻,發現自己的手藝真不錯。
埃裏克卻突然解開圍布,起身想要離開。
薄莉連忙攔住他:“等下!”
他停下腳步,微微側頭。
薄莉看到他的耳根泛着紅,像起了一片疹子。
對剃刀過敏?
“什麽事。”他打斷她的注視。
薄莉回過神:“……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梅林太太一直沒有說出那些畸形演員的去向,你可以幫我查查他們的下落嗎?”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古怪:“你不是有奧利弗·索恩了麽。”
“索恩什麽都不懂,”薄莉莫名其妙,“他又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撐起一個馬戲團。”
埃裏克沒有說話。
薄莉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角,用懇求的語氣說:“求你了,你那麽聰明,肯定很快就能找到那些畸形演員……幫幫我,好不好?”
幾秒鐘後,他抽出她手裏的衣角,轉身離開。
盡管他的态度自始至終都是無可無不可,但薄莉知道,他答應了下來。
她若有所思。
所以,他不僅對女性有一種詭異的紳士風度,還難以抗拒女性撒嬌的聲音?
有了埃裏克的幫助,另外幾名畸形人的下落很快水落石出。
特裏基的一名助手,見特裏基和博伊德都離奇身亡後,迅速聯系上一名船長,想把包括艾米莉在內的五名畸形人,全部運往倫敦。
除了“四足女”艾米莉,他們當中還有侏儒、巨人、膝蓋反弓的“蜥蜴人”,以及患了下肢肥大症的大腳女孩。
這樣一群人,船長一眼就看出助手是做什麽生意的,獅子大張口索要五百鎊的船費,否則就不讓他們上船。
兩人僵持住了,在碼頭争論不休。
不過,船長和助手都非常謹慎,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畸形人”,只說是“貨”。
薄莉不是沒去碼頭看過,但助手早已假扮成碼頭的水手,塗黑了臉頰,貼着髭須,平時交談都用西班牙語,也不知道埃裏克是怎麽從茫茫人海中抓住他的。
救下那些畸形人後,薄莉在郊外租了一幢別墅,把他們安置在那裏。
“大腳女孩”叫瑪爾貝,有一頭細軟漂亮的金發,特裏基為了得到她,把她媽媽打了一頓,不久後,她媽媽就因思念成疾,去世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人用醋給我洗頭發了,”她喃喃說,“我頭發都變糙了。”
“巨人”叫西奧多,他身高足足有兩米四,薄莉第一次見到比埃裏克還要高的人,不由有些警惕,只是跟他握了下手,簡單問了句好。
“侏儒”和“蜥蜴人”,一個叫弗朗西斯,另一個叫弗洛拉。
侏儒不知為什麽,不太喜歡薄莉,一見到她就翻白眼。
弗洛拉則是個愛美的小女孩,聽見自己不用扮演蜥蜴人後,歡呼一聲,把薄莉當成了親姐姐,摟着她的脖子,坐在她的身上不肯下來。
侏儒環視一周:“你們就這樣忘了特裏基·特裏先生的知遇之恩?”
“大腳女孩”瑪爾貝最先呸一聲:“去他娘的知遇之恩!他把我媽殺了,要不是他已經死了,我真想用腳踩死他!”
西奧多保持沉默。
弗洛拉說:“我不喜歡扮蜥蜴人,我要跳芭蕾,我要當漂亮女孩……”
侏儒罵道:“你膝蓋長成這樣,你這輩子就只能當蜥蜴人!沒有觀衆想看一個蜥蜴女孩跳芭蕾!”
薄莉冷眼旁觀,懷疑這個侏儒并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相較于其他畸形演員,侏儒并不少見,不少劇團都有侏儒,甚至有侏儒夫婦一起表演。
船費那麽貴,多一個人就多一百鎊,助手沒必要花大價錢,把一個侏儒運到倫敦去,除非他另有作用——監視這些人。
見他們争執不休,薄莉想了想,拿出錢包,給了侏儒兩塊錢:“既然你不想留在這裏,那就走吧。”
侏儒不敢置信地說:“這些人都是一群好吃懶做的廢物……你寧願要他們,也不要我?我告訴你,我特別會賺錢……你可別後悔!”
“我不後悔。”薄莉平靜地說。
侏儒奪過兩塊錢,氣沖沖地離開了。
他離開後,其他人立即開始對薄莉抱怨,侏儒平時多麽尖酸刻薄,不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薄莉一邊安撫他們,一邊去廚房烤了個餡餅,在上面塗了奶油和巧克力醬,沒什麽技術含量,但迅速俘獲了兩個女孩的心。
西奧多對她禮貌地點點頭:“謝謝。”
薄莉:“不客氣。”
瑪爾貝吃餡餅的時候,一直盯着自己的腳看個不停——薄莉在她肥大的膝蓋上綁了一條白蕾絲,她高興極了,整個晚上都眉開眼笑。
弗洛拉則大聲說,這裏簡直是天堂,有屋頂,有煤氣燈,還有奶油和巧克力醬,她要一輩子待在薄莉的身邊。
最後,薄莉跟他們互道晚安,回自己房間睡覺了。
臨睡前,她有些納悶,埃裏克人呢?
自從救出這些人後,他就又不見了。
·
侏儒拿着錢,走出別墅後,仍在罵個不停。
“沒見識的女人……寧願要那些畸形人,也不要我,”他吐了口唾沫,“她根本不知道我的能耐,也不知道特裏先生多麽器重我!”
在大多數觀衆眼裏,侏儒雖然是畸形人,但也是勤勞、善良以及工匠的化身。
弗朗西斯因此撈了不少錢——他跟特裏基合謀,在上一座城市買廉價工藝品,到下一座城市,挂上“侏儒手作”的名頭翻倍出售。
兩人利用民衆對侏儒的刻板印象,賺了個盆滿缽滿。
侏儒錢包鼓起來後,開始輕視其他畸形人,覺得自己和特裏基一樣,是他們的主人。
沒想到特裏基就這樣死了,他還被一個女人趕了出去——馬戲團豈有被女人領導的道理?
這就像開船一樣,有女人在船上,遲早沉沒于大海。
侏儒越想越氣,忍不住在街上破口大罵起來:“誰稀罕在她那兒工作,要不是她插手,我早就去倫敦賺大錢去了!死娘們兒,壞我好事,等我賺錢了,我要雇人把你賣到窯子去!”
這娘們兒也是蠢,臨走前還給了他兩塊錢,正好喝酒去。
弗朗西斯抛着手上的硬幣,走進一家燈紅酒綠的酒館,沒注意到後面跟着一個幽靈般的身影。
兩塊錢只能買一瓶肯塔基威士忌,而且還不能在酒館裏喝——侍者覺得他長得太像小孩子,在裏面喝酒,會影響酒館的聲譽。
弗朗西斯忍氣吞聲地交了錢,拿着威士忌,回到了大街上。
去他媽的像小孩子!他臉上明明蓄了一大把胡須,都是借口,侍者就是看不起侏儒。
但沒關系,他很快就會有錢了。
弗朗西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他明天就去劇團應聘,簽演出合同……不到兩個月……不到一個月,他就會變得像以前一樣有錢有地位!
“等我有錢,”侏儒嘟哝說,“等我有錢……死娘們兒,等我有錢……”
下一刻,侏儒只覺得脖子一緊,有什麽勒在了上面。
不等他回頭咒罵,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頸骨被硬生生折斷,血肉寸寸撕裂開來,頭顱“砰”的一聲滾落在地。
埃裏克居高臨下地看着侏儒的頭顱。
自從他看到薄莉和另外幾個畸形人共處一室的畫面後,就難以遏制內心的殺意。
這不應該。
他沒必要因她而情緒波動。
然而,殺意卻在加重。
當他看到她把那幾個畸形人接回別墅裏,給他們挑選衣服,給他們烤餡餅,跟他們握手,擁抱。
有那麽一刻,他幾乎想要殺死屋內所有人。
他迅速移開視線,竭力平息這種古怪的想法。
然而不管他看向什麽,都覺得可以成為殺人利器。
餐刀、餐叉、打碎後的餐盤、窗簾上的繩子、壁爐裏的撥火棍、煤鉗、壁爐架上方的鹿角……只要他想,這裏随時可以變成恐怖的屠宰場。
可是,他為什麽要為了她動手殺人?
侏儒的血已蔓延至他腳邊,浸濕了他皮鞋的鞋尖。
躁動的殺意卻始終無法平息,在他的身上萦繞,徘徊,纏綿。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腦中卻毫無征兆地回想起她為索恩剪頭的畫面。
一想到她的手指曾在索恩的發間穿行,沾染過索恩的氣味,他就想勒斷索恩的脖子。
這太不正常了。
更不正常的是,從她為他剪發的那天起,他的頭上就始終有一種被摩挲的感覺。
頭是最脆弱的部位,臉則是他的禁忌。
她手指的觸感,卻一直停留在上面。
仿佛她的手指已探到面具的邊緣,随時會揭下他的另一層皮膚。
這讓他覺得不安和……暴露。
他的胸口不禁一陣緊縮,心跳又快又重,每一下都幾近痙攣,簡直像得了某種不治之症。
他不知道這是什麽病,只覺得渾身燥熱,口中幹渴,有什麽在不斷塌陷,塌陷,塌陷。
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