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索恩年紀小, 看上去還不到十二歲,滿眼懵懂,薄莉問什麽答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
“奧利弗·索恩……”索恩小聲說。
薄莉表面上語氣溫柔, 手上卻死死攥着襯裙裏的小刀,只要索恩有異動, 她就會一把捅向他的手臂。
“梅林太太為什麽把你關在地下室?”
“因為……”索恩顫抖了一下,幾乎像抽搐,“我被退貨了。”
薄莉這才想起,她在筆記本上看過他的名字“奧利·索恩”,後面被标注了“SOLD”。
“可以說說為什麽嗎?”她輕柔地說, “我保證不會取笑你。”
索恩點點頭,斷斷續續地說出了自己的經歷——他并不是先天畸形,而是九歲那年,臉上忽然長出了一個腫塊。
他驚恐不安地告訴母親, 誰知母親第一反應卻是,他可以成為第二個象人。
索恩跟倫敦象人的症狀一模一樣, 象人卻是個大名人,不僅住進了皇家醫院,還見到了英國公主。
從那以後, 索恩的噩夢就開始了。
他父母一個當經紀人, 一個當主持人,帶他到處巡演,只需一美元, 即可見到他麻布袋下的真容, 五美元可以上手觸摸, 甚至擠壓他臉上的腫塊。
幸又不幸的是,他當時剛長腫塊, 遠遠不及象人的畸形程度,觀衆們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父母為了這場巡演,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出去,賺不到錢簡直心急如焚,開始頻頻打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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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索恩的用詞,讓薄莉不寒而栗——随着年齡的增長,他臉上的腫塊終于越來越大,巡演開始盈利,父母不再打罵他,開始叫他“搖錢樹”。
也就是這時,特裏基找上門來,一番游說,從父母手上買下了他。
“我本來要去一個馬戲團……”索恩怯聲說,“但那個馬戲團忽然倒閉了,最後是奇觀展上的一位女士買下了我,讓我在家裏給她表演馬戲,可我什麽都不會,也不會說話……女士厭倦了我,把我退了回來。”
難怪梅林太太的火氣如此之大,特裏基死了,她一分錢也沒拿到,還要替他擦屁股。
當然,她也可以不退錢,但如果她想繼續做畸形人的生意,就不能得罪這些買家,只能硬着頭皮把錢給退了。
薄莉問索恩:“你相信我嗎?”
索恩看看她的臉,又看向她纖瘦的胳膊,猶豫說:“……我、我不知道,我打不過梅林太太,她太壯了。”
“好吧。”薄莉臉上溫柔的笑意倏地消失了,語氣變得冷硬起來,“人各有志,如果你的志向是當象人,像馬戲團的猴子一樣任人圍觀,我尊重你的意願。”
“我——”
薄莉打斷:“想好再開口。如果你選梅林太太,就算我能逃出去,也不會帶上你——你會一輩子待在這裏,後半生全由梅林太太決定,小心她把你的胳膊鋸下來,縫在鼻子上,讓你變成真正的‘大象’。”
索恩吓得一激靈,他見識有限,聽過的最可怕的事情,也不過是“人類動物園”,父母常常用這個吓唬他,薄莉描述的畫面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不,不……”他惶恐地說,“我相信你,我跟你走……但我真的打不過梅林太太。”
“不用你打架,”薄莉說,“你只需按我說的做,我們都能逃出去。”
索恩點點頭。
薄莉附在他的耳邊,開始教他怎麽做。
索恩膽子很小,很容易聽從他人的命令。
為防止他中途反悔,薄莉的語氣一會兒溫柔,一會兒嚴厲,吓得他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僵直,像木偶一樣任人操控。
“等下,你就躺在這裏,”薄莉說,“裝出渾身顫抖的樣子——就像是有人要揭下你的頭套,那種顫抖和惶恐,明白嗎?”
索恩支支吾吾。
薄莉壓低聲音,恐吓說:“——明白了嗎?還是說,你想待在這裏,讓梅林太太鋸下你的胳膊?”
索恩被她吓了一跳,不再猶豫,拼命點頭。
薄莉看了一眼時間,她準備在半夜的時候,猛敲地下室的門,把梅林太太吵醒。
人睡眠不足時,精神最為薄弱。梅林太太被吵醒後,肯定心浮氣躁、罵罵咧咧。
她不知道薄莉有小刀,對自己的體力又太過自信,估計會毫無防備地走進地下室,親自查看索恩的情況。
到那時,薄莉只需繞到後面,把刀子插進她的脖子——
想到那個畫面,薄莉的心髒緊縮了一下。
她告訴自己,把這一切當成一個恐怖生存游戲。
不要猶豫,不要害怕,不要心軟。
摒棄所有負面情緒。
然而,她的手心還是冒出了冷汗。怕握不住小刀,她從襯裙上裁下一條布,緊緊纏裹在手上。
她在心裏反複演練刺過去的工作——是否能一刀斃命,如果不能,她該怎麽辦?
演練到淩晨時,她的腦海已是一片血紅,如同舞臺上即将升起的暗紅幕布。
淩晨兩點鐘,薄莉讓索恩躺在幹草堆上,面朝牆壁,蜷縮成一團,告訴他,只要聽到梅林太太的聲音,就要開始顫抖、翻滾。
确定他聽懂後,薄莉深吸一口氣,爬上樓梯,開始拼命捶打地下室的門:
“救命——救命——梅林太太救命……索恩出事了!索恩出事了!他要死了……梅林太太,索恩要死了!”
幾分鐘過去,腳步聲響起,梅林太太提着燈走過來,邊走邊罵:“別嚎了,別嚎了!你這嘴碎的小東西,想把警察招過來嗎?”
門闩被拉開,地下室的門被打開。
梅林太太提着燈,冷冷地望着薄莉:“你,給我從樓梯上下去。別以為我下去,你就可以趁機逃跑。這門從裏面也可以上鎖。”
薄莉早已哭得眼睛紅腫,泣不成聲:“真的不是為了逃跑……您來看看吧,索恩好像快死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不想讓他靠近我,誰知他突然開始抽搐,我想拿下他頭上的袋子,看他是不是犯了癫痫,他卻抽搐得更加厲害……我好怕他就這樣死……”
“好了,好了,”梅林太太不耐煩地說,“這小子沒有身份證明,死了也沒事——你再嚎,小心我先把你掐死。”
薄莉似乎吓了一跳,含淚捂住自己的嘴巴,勉強止住了抽噎。
梅林太太走向索恩:“讓我看看,這小子在玩什麽把戲……要是讓我發現,你們在玩我,我非打死你們不可。”
索恩戰栗了一下。
薄莉怕他臨時反水,立刻高聲喊道:“他動了,他動了……是不是又要開始發作了?”
“小妞,你再叫一聲,”梅林太太警告說,“我馬上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可能因為薄莉的演技太好,又可能因為在梅林太太眼中,薄莉是一個愚蠢善良的女孩。
她背對着薄莉,毫無防備地蹲了下去。
——就是現在。
薄莉盯着梅林太太的脖子,握緊手上的小刀,猛地刺了過去。
接下來,她的記憶像斷片了一樣,只記得鮮血噴湧而出,迅速浸濕她手上的布條,身上的襯裙——她整個人都變得很重,那是鮮血的重量。
梅林太太伸手捂着脖子,回頭看向薄莉。她似乎想說話,張口卻吐出了一股血,帶着唾液與泡沫的血。
事到如今,薄莉反倒變得非常冷靜。
她不給梅林太太反抗的機會,拔出小刀,一刀捅向梅林太太的心髒——
梅林太太終于回神,不可置信地開口:“你……你……”
她手臂肌肉鼓起,似乎想奪下小刀反擊,然而看到滿手都是黏滑的血後,她慌了。
與此同時,她脖子上的傷口似乎成了另一張嘴,蠕動着,不停往外噴血,一股又一股,最後整個人砰地倒地。
薄莉扔掉小刀,在梅林太太身上找到鑰匙串,一把一把地試,終于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她把吓蒙的索恩拽起來,讓他先出去。
然後,她脫下浸血的襯裙,解開手上的布條,全部扔到梅林太太的身上,才走出了地下室。
——我殺了一個人。
這一念頭從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迅速隐沒于夜色之中。
薄莉簡單處理了一下臉上的血跡,從別墅卧房的衣櫃裏,翻出幹淨的鬥篷和裙子,換在自己身上。
然後,翻箱倒櫃,找到了被梅林太太收走的槍。
薄莉緊握着手槍,對索恩說:“走吧。”
索恩六神無主地點點頭。
薄莉在身上灑了不少薰衣草香水,掩蓋強烈的血腥味——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梅林太太的氣味浸透了。
……太髒了,受不了。
她也給索恩套了一件鬥篷,告訴他,如果在街上碰到巡警,不要說話,也不要哭,全交給她來處理。
索恩點頭答應。
幸好,只有富人區有巡警,出了花園別墅街以後,巡警的影子就不見了。
半小時後,薄莉駕着輕便馬車,帶着索恩抵達酒店。
她給索恩開了一間房間,讓他好好休息,睡醒了再談以後的事情。
然後,給自己要了一桶洗澡水。
值班的侍者說,鍋爐裏一直燒着熱水,馬上就能讓她洗澡。
薄莉給了他一塊錢的小費。
洗完澡,她一邊擦拭濕發,一邊回到房間,脫下鬥篷和裙子,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指甲沒有洗淨,裏面全是血,凝固的褐色血液。
薄莉神色漠然,一邊用手帕擦拭那些血跡,一邊環顧四周。
埃裏克不在房間裏。
她已經沒有力氣猜他在幹什麽。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她思緒太亂,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
大約早上五六點鐘,薄莉被噩夢吓醒了。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現代,剛要松一口氣,卻發現梅林太太的屍體也跟了過去。
警方從梅林太太脖頸上的小刀提取到了指紋,毫不費力地逮捕了她。
然而,審判的結果竟是,要把她永遠關在十九世紀——
夢境瞬息萬變,一轉眼,她又在新奧爾良的法庭接受審判,罪名卻不是謀殺,而是未來人的身份。
“我們信仰上帝,崇尚科學,”法官說,“你的存在既影響了上帝的權威,又不符合科學的進程,我們要将你處以死刑。”
這種兩邊都格格不入的感覺,把她活活吓醒了。
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夢裏那麽恐慌,只是心髒始終跳得厲害,連手腕都能感到劇烈的心跳。
薄莉揉了揉眼睛,正要下床給自己倒一杯水,卻發現客房裏站着一個高大的人影。
她瞬間汗毛倒豎,把噩夢抛到腦後。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埃裏克。
薄莉松了一口氣,聲音不覺帶上抱怨的鼻音:“……你去哪兒了?”
他沒有說話,站在她的床邊,自上而下地俯視着她。
視線幾分晦暗,似乎在她的身上搜尋某種痕跡。
薄莉畏縮了一下:“我不是故意不回酒店……我以為梅林太太是個好人,想跟她套近乎,問出畸形演員的下落。哪知道她跟特裏基他們是一夥的,被她關在了地下室……”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突然俯近她,伸手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露出脆弱的脖頸,白色面具湊過去。
面具裏響起明顯的呼吸聲。
呼氣。
吸氣。
沿着她的頸側,上下緩慢移動。
他在嗅聞她的氣味。
薄莉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會因為她氣味變了,就不認識她了吧?
“這是梅林太太的血……我怕引起巡警的注意,噴了很多香水才蓋下去,”她緊張地說,“現在是有點兒味,過兩天應該就沒了。”
埃裏克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聞她。
薄莉被他聞得頭皮發緊,心髒差點跳出胸膛,噩夢的內容早已被抛到九霄雲外——管他什麽噩夢,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是,埃裏克在想什麽。
但顯然,她從未猜對過他的想法。
思來想去,她只能根據經驗,往前一傾身,緊緊抱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懷裏。
“不知道為什麽,”她喃喃說,“我有些想你。”
這是實話。
自從看到索恩後,那種古怪的酸澀感一直萦繞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
不知是在同情他,還是在同情她自己。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他盯着她的側臉看了片刻,居然出聲問道:“想我什麽?”
他的聲音離她太近,回蕩在白色面具裏,帶着奇特的麻意鑽進她的耳朵,簡直像有什麽灌了進去。
熱的,黏的。
像血。
不知是否今天經歷的緣故,薄莉的呼吸有些發燙。
她的掌心還殘留着鮮血的觸感,如此肮髒,如此不适。
但在埃裏克的注視下,那種不适感很快變成了另一種感覺。
血不再是血,而是油,黏滑、濃稠的油,只需一點火花就會燃起來。
氛圍變得有些奇怪。
薄莉忍不住轉頭,使勁用耳朵蹭了一下枕頭:“……我不知道,但是被推進地下室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怕再也見不到你,也很怕你誤會我逃走了……”
謊話。
埃裏克聞着她身上的氣味,沒什麽情緒地想。
他知道她被梅林太太推進了地下室。
他就在那裏。
但是,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他。
她甚至有閑心拉攏另一個畸形人,像當初哄騙他一樣哄騙對方。
——“我是真的想給你們提供一份工作,讓你們像真正的演員一樣,用故事、演技和人格魅力打動觀衆,而不是靠與衆不同的外表。”
她究竟想把這番話重複多少次?
他坐在別墅的陰影裏,一直在等她向他求救。
只要她喊他的名字,他就會勒死梅林太太。
然而,她站在地下室門後,喊了上百聲救命,嗓音從清亮喊到嘶啞,從慌張帶上了哭腔,都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為什麽?
他看着她把刀子捅進梅林太太的脖頸,渾身都是梅林太太的鮮血。
她為了那個畸形人,把自己弄得一團糟。
埃裏克冷眼旁觀,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受,只覺得心髒如同一個失控的泵,急速舒張收縮,全身上下的血液流速都變快了。
這種失控感,令他無比煩躁。
想要把她按進水裏,直到那種陌生的氣味徹底消失。
可他又暫時不想殺了她。
他靜了片刻,忽然問道:“你還在流血嗎?”
薄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月經。
“……早結束了,”她想了想,又補充說,“一般只持續一個星期。”
他沒有說話,滿腦子都是如何讓她的氣味恢複如初。
除了血、水,是否還有別的辦法——別的液體,能徹底覆蓋她身上的氣味,令她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