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埃裏克跑得太快了,簡直像是原地消失。
薄莉回味了一下他最後的眼神,覺得自己應該說服他合作了。
心頭巨石落地,她的胃口也好了起來,再聞到肉布丁的腥味兒時,也沒那麽想吐了。
說是肉布丁,其實更像是蒸得軟爛的包子,劃開面皮,裏面是熟透的兔肉丁和羊腰子,裏外都刷了一層牛油醬汁,葷腥味很重。要是蘸點醋、醬油和小米辣,說不定會變好吃。
可惜,桌子上只有一塊不知被多少人挖過的黃油。
派對快要結束時,有男的湊到艾米莉面前,想要掀開她的裙底,看看她是不是有兩個——
他們把那個詞含在嘴裏,用舌尖翻動着,發出猥瑣的笑聲。
艾米莉端坐在輪椅上,臉色始終像蠟封一樣蒼白,一語不發。
經理喝着酒,見場面鬧得有些難看了,才不輕不重地呵斥了一聲。
薄莉目睹全過程,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
穿越以後,她一直是女扮男裝,頭發也剪得很短,再加上胸被布料緊緊纏縛着,沒人用這種打量物件的眼神看她。
但在派對上,不少男的打量女人的眼神,的的确确是打量物件的眼神。
現在,這具身體年紀小,營養差,暫且能夠瞞住周圍人——時間一長呢?
女孩的身體一天一個樣,也許明天就是另一個樣子。
到那時,周圍人又會怎樣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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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莉打了個冷戰,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是在現代,也沒有多少男的打心底尊重女性,更何況一百多年前的男人。
她本以為時間還長,可以慢慢計劃怎麽離開這裏。
現在不行了。
一陣冷風吹過,薄莉忽然一個激靈,汗毛倒豎,想起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月經。
不知道原主是怎麽處理經期的,可能營養不夠,根本沒來。
但人體的激素系統是非常複雜的。萬一她穿過來後,這具身體的激素水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一下子來了呢?
薄莉越想越害怕,心髒跳得飛快,幾乎是在耳邊鼓動。
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刻不容緩。
這一晚,薄莉時睡時醒,要麽被自己的心跳震醒,要麽被林子裏郊狼的嗥叫聲驚醒。
醒來的次數太多,她甚至産生了一種幻覺,以為自己還躺在家裏的床上,翻了個身就能摸到在充電的手機。
然而,她摸了半天,只摸到了滿手潮腥的泥土。
沒必要沮喪。
薄莉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是一個堅強的人,一定可以離開這裏。
現在,你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睡覺。
睡眠不足的人沒辦法思考,也沒辦法逃跑。
這麽想着,她終于強迫自己睡了過去。
可能因為昨晚派對開到了淩晨,第二天所有人都起晚了。
薄莉起床的時候,感到腹部傳來一陣墜痛。
她僵了一下,不停祈禱,千萬不要是月經,千萬不要是月經。
結果與她祈禱的相反。真的來了。
薄莉臉上沒什麽表情。
她不覺得羞恥,只覺得郁悶。
但來都來了,也不可能倒立讓它流回去。
她用急救包裏的紗布湊合了一下,穿上衣服,走出帳篷。
薄莉忍着腹痛,本想找埃裏克商量一下逃跑的事情,誰知整整一個上午,他都沒有出現。
他一直這樣神出鬼沒。她只好暫時放下這件事,等他想通了自己現身。
晚上馬戲團有兩場演出,但都跟她沒什麽關系——她、小男孩約翰,還有另一群半大的孩子,都沒資格上臺演出。
他們的任務是在臺下偷東西,什麽都偷——錢包,望遠鏡,懷表,戒指,頂針,項鏈,外套,帽子。有什麽偷什麽,吃的也要偷,但不能被逮住。
所以,每次演出前,嬷嬷都會把他們聚在一起,讓他們拿彼此熱一下手。
“熱手”的時候,埃裏克還是沒有出現。
薄莉忍不住問約翰:“埃裏克呢?”
“他受傷了啊,”約翰心不在焉地說,“經理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假。”
他撇了撇嘴:“就算他沒有受傷,也不可能跟我們這些人待在一起的……我們學一個月的東西,他看一眼就學會了。嬷嬷特許他不用跟我們一起上課呢!”
其他孩子聽見“埃裏克”的名字,紛紛發出厭惡的噓聲。
怪不得埃裏克作為馬戲團最有才華的人,會被周圍人孤立和排斥。
——給優等生特權,并不能鼓勵其他人成為優等生,只會讓其他人聯合起來排擠他。
薄莉還想問點兒什麽,約翰使勁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嬷嬷來了。
那是一個眼神犀利的中年女人,兩鬓斑白,頭頂梳着小圓髻,穿着灰色長裙,裏面是臀墊裙撐,在後腰撐起略顯誇張的弧度,手上拿着一根長長的藤條。
她積威甚重,一路走來,口哨聲、談話聲、哼哼聲甚至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把工具都拿出來,”嬷嬷掃視一周,平靜開口,“我來檢查一下,你們手上功夫長進沒有。”
說完,開始一個一個檢查偷東西的技巧。
薄莉頓時心底一涼。
哪怕她沒有偷過東西,也知道這跟魔術一樣,需要大量的練習才能騙過別人的眼睛,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融會貫通。
果不其然,輪到她的時候,她摸錢包的動作堪稱漏洞百出。
薄莉吞了一口口水,剛要為自己辯解兩句,嬷嬷已舉起藤條,陰沉地命令道:“把手伸出來。”
“對不起,嬷嬷……”一句話還未說完,她的手掌已被拽了出去,只聽“啪”一聲銳響,藤條重重抽打在她的手心上。
幾乎是立刻,她手心就浮現出一條紅腫的瘀痕。
原本只需要打五下,因為頂嘴,又多加了五下。
這期間,薄莉想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冷靜——冷靜,不能尖叫,不能對罵,不能扯過藤條打回去,冷靜——
十下打完,她就算想罵也痛得說不出話,後背全是冷汗,手心像被開水燙過一樣通紅腫脹,隐隐要滲出血來。
嬷嬷收起藤條,丢給她一小罐藥膏,罰她在帳篷裏呆着,不許吃晚飯,不許四處閑逛,“晚上不要出來丢人現眼”。
薄莉接過藥膏,忍氣吞聲說了聲謝謝,轉身朝自己的帳篷走去。
回到自己的帳篷後,她立刻從髒衣服堆裏找到急救包,吞了一顆布洛芬,給傷口塗了碘伏。
她沒有消腫的藥膏,也不敢用嬷嬷給的藥,只能躺在床上發呆,數着時間等藥力生效。
……
不知過去了多久,薄莉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
有人拖着重物,走進她的帳篷。
他似乎有些跛腳,一瘸一拐,腳步聲一輕一重,拖的東西也不太安分,一直在掙紮,發出“嗚嗚”的叫聲。
埃裏克?
薄莉徹底清醒了過來。
她不敢起身,怕自己判斷有誤,虛掩着眼睛,從睫毛的縫隙向外望去。
果然是埃裏克。
他手上拖的重物,居然是嬷嬷。
嬷嬷的嘴被抹布堵住,兩只手被繩索反綁在身後。她并不是苗條的身材,是個結實有力的中年婦女,不然也管不住馬戲團那麽多大孩子。
埃裏克卻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領,輕輕松松提了起來,把她拖進帳篷裏。
他不僅有着非人的恢複力,力氣也大得驚人。
一切就像是恐怖片裏的畫面——他本身就是恐怖片的主角。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汗酸味和尿騷味。嬷嬷被他吓得渾身冒汗,控制不住地尿了褲子。
埃裏克卻像是沒有嗅覺和聽覺一樣,無視了嬷嬷身上的異味,以及她喉頭模糊不清的求饒,把她扔在椅子上,用繩子捆緊。
從薄莉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粗暴的動作,吱呀搖晃的椅子。
做完這一切,他轉過身,朝她走來。
薄莉腦袋有些混亂。他這是在幹什麽?替她報仇,還是借機宣洩內心積壓的殺戮欲?
腳步聲停下。
埃裏克站在她的面前,似乎在打量她腫脹發紫的掌心。
他明明年齡不大,身形也瘦得吓人,骨架卻長得又高又寬,嚴嚴實實擋住了帳篷外的光亮。
呼吸聲在她的上方響了起來。
粗重,沉悶,回蕩在白色面具裏。
恐怖片裏都會有這樣的呼吸聲,緩慢有力,象征着兇手體內的獸性,逐漸迫近受害者的喪鐘。
但他并不打算殺她,甚至想要保護她。
為什麽?
薄莉聽着他的呼吸聲,一動不敢動,從頭到腳如石雕一般僵硬。
他的視線比呼吸還要有存在感,在她的手掌上緩緩移動,像一把精确的尺子,丈量傷口的長度,評估傷口的深淺。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薄莉心髒怦怦狂跳,被他盯得渾身發麻。
幾十秒鐘過去,他似乎完成了評估,轉過身,一把抓住嬷嬷的衣領,連人帶椅子拖到了她的床前。
薄莉看不到具體畫面,只能根據聲音和氣味想象——呼吸聲,腳步聲,衣料摩擦聲,模糊的哀求聲,以及越來越重的汗酸味和尿騷味。
只聽砰的一聲,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薄莉吓了一跳,再也裝不下去,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眼前的一切比她想象的還要恐怖。
埃裏克站在她的面前,背對着她,像按住屠宰場的牲畜一樣按着嬷嬷,另一只手拿着匕首,毫不留情地插進她的掌心。
見她醒來,他轉頭看向她,白色面具後,眼中還有幾分殘存的森寒戾氣。
嬷嬷則像看到救星一般,拼命搖晃椅子求救。
一時間,帳篷內只剩下椅腿接榫處吱吱呀呀的聲響。
與此同時,埃裏克拔出匕首,漠然地甩了一下上面的血跡,似乎準備離開。
不知為什麽,他篤定她會救嬷嬷,而不是感激他“以牙還牙”的行為。
……薄莉的确不想感激他。
這不是合理的報仇行為。
今天爽是爽了,明天呢?
誰去善後?
他在嬷嬷手上捅了這麽大一個血洞,她明天得用一百句謊話去彌補。
然而必須承認的是,他的舉動讓她感到了一絲古怪的、熾熱的安全感。
這是她穿越以後沒有感受到的。
她來到這個世界後,一直惶惶不安,總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摒棄不該有的情緒——恐懼、緊張、憤怒。
即使被藤條抽打,她第一反應也是冷靜不能還手。沒人會幫她。她在這個世界是孤身一人,不能被憤怒沖昏頭腦,必須時刻保持清醒。
但這并不代表,她當時沒有感到憤怒,不想報複。
不錯,埃裏克的報複行為非常不妥,給她惹了不小的麻煩。
但是今天,她已壓抑太多情緒,沒必要再壓抑下去了。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
想到這裏,薄莉略過嬷嬷求救的表情,掀開毯子,擡頭望向埃裏克,誠摯地說道:
“……我困了,你能陪我睡一會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