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谒金門(二)
谒金門(二)
·卷三·水克火·紅塵晚照·
南山五百二十六年,七月夏。
中陸,昆陽地符宮。
天盜火依舊穿着一身黑衣,只是黑衣下膝蓋腿腳潰爛至深,皆拜連續五個月多的西海底拖屍與屍毒所賜。
李眉清從第伍陸光明正大地回來,心情愉悅,輕拍天盜火肩頭,後者差點就沒站住。
李成裕近日孤獨得要了命,見人回來了,着實歡喜。
“李眉清,五行祭奠開辦在即,就全權交由你負責了。”
“嗯,報名從今日開始,陸陸續續會有五陸挑戰者,進入中陸。明日眉清就帶令主出去逛街。”
李成裕天真地笑了,看着一同來的花容失,似有疑惑:“你不是說,他會變成人麽?”
李眉清看花容失的眼神,如同看一個死物,沒有絲毫感情:“是啊,就在來的路上。天盜火可是很樂意去迎接。”
……
地符宮,空中廊橋。
天盜火聽完那一句,就冷着臉離開,但是腿腳重傷,走得并不怎麽快。李眉清說完有的沒的,就留李成裕獨自關着了。
“走得挺急,”李眉清冷嘲熱諷,跟在後邊,不急不緩,“你要敢把人弄沒,後果自負。”
天盜火扯開李眉清搭上的手,皺眉厲聲道:“滾。”
李眉清并不理會這人的刻薄,笑說:“反之啊,你聽我的話,你們就都會好好的。”
天盜火微微側目,寒冷的目光就替他詢問,為什麽,憑什麽。
李眉清閑暇地倚在廊橋朱紅欄杆上,金衣彩繡随風翻飛,風流倜傥。
“無論你是誰,都沒有資格替別人做主。”
天盜火說罷,駕上雷火麒麟走了。
七月初,蚩尤首領帶着那些青壯年勞動力,剛進入中陸昆陽城,水叁陸的人在前面領路,而趙無瀾一等人,早就乘風雪馬回到了方圓十裏宮。
"娘,我一會兒去中陸昆陽城登記報名,順便領回最後一批蚩尤部族。"
趙無瀾回來後睡了一整天,簡單浴洗罷,扭幾下腕子,頭發也懶得再束,直接上馬,飛馳而去。
一炷香不到,雷火麒麟先行與蚩尤首領對接,首領惡狠狠看着嘗年,将人拽着交到天盜火手中,嘗年只輕輕瞥了蚩尤首領一眼,後者立即吓得不行,趔趄幾下悻悻離開。
天盜火默然坐在高大的麒麟上,伸手,讓嘗年自己上來。後者垂着眼睛,同樣不作聲,卻十分順從,走到他跟前,然而撐着胳膊,試了幾次,除了繃帶裂開,血漫出來,牽動全身傷口,也沒別的進展。
嘗年有些尴尬地擡頭,驀然對上天盜火那張相似的臉,還是難免恍惚。
“你不能、拉我一把麽?”嘗年客氣詢問。
“……哦。”
天盜火比嘗年還客氣,他糾結一會兒,像抱小孩兒一樣,從腋下繞着,将對方抱了上來。
嘗年竟然被他吓了一跳,他這樣上來,就和天盜火面對面坐,怎麽感覺怪怪的……
天盜火咳兩聲,聲音有些緊繃:“你可以睡覺,一會兒就到昆陽地符宮了。只是,最近五行祭典正在報名,昆陽城中心,不允許雷火麒麟飛在天上,都要核查身份,才能進入。”
嘗年用他的新聲音,小心說:“哦。長孫否……我想看風景。”
“我已經忘記,昆陽城長什麽樣子了。”
笑靥子曾在他幼時帶他游逛昆陽城,中陸與木貳陸截然不同的繁華與開放風氣讓他心馳神往。可如今江湖令主黑幕不斷,至今難以也撼動李氏令主之位。
"嗯……下來再看,"天盜火聽他這樣稱呼自己,似乎有些開心,他策動雷火麒麟,視線猛然升高,沖入雲霄,溫度降了些許,涼爽惬意,“你需要休息。”
嘗年抿唇,仰頭,仔細看着黑鬥篷下的面孔,長孫否比趙無瀾小兩個月,相貌也許仿幾分魏傾城,眉眼更稠麗,而趙無瀾更多的則是英氣。
長孫否還有些陰郁,比趙無瀾白上半度……
天盜火能感受到懷裏人打量他的目光,抓着紫金缰繩,微微攥緊了手指:“你是不是覺得,我和趙無瀾樣貌太相似?”
雷火麒麟恰在此時,沖散一朵雲,水汽迷蒙,在空中飛得不穩。
嘗年卻意外地不想長孫否直接戳破他的心思,內心掙紮半刻,最終選擇放棄,點頭承認:“的确像……非常神似……對不起……”
雷火麒麟向下俯沖,天盜火按住嘗年肩膀,輕輕說:“如果不願意想起他,我以後出現在你面前,會把臉遮起來的。”
昆陽城之繁華,集五陸奇珍異寶,建築式樣恢弘雄偉,融五陸之所長,這是一個和諧共生的中陸,煥發着其他五陸所不具備的光彩生機。
屋舍房巷,亭臺樓閣,街道集市,車水馬龍,逐漸于眼前放大,展現出中陸的脈搏與呼吸。而最矚目的,莫過于昆陽地符宮,以及羅绮堆繡的雪月樓。
嘗年抓住他的胳膊,不敢再往下看,笑了:“不用,不要你把臉擋起來。太傻了。”
雷火麒麟穩定下來,準備着陸,長孫否帶着嘗年落到地面,将鬥篷掩在他身上,自己只剩了面罩,身材形象就暴露無遺。反正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真容,中陸也向來奇人異事繁多,不會惹人注意。
于是乎,嘗年僞裝成天盜火,騎在雷火麒麟上,長孫否走在一邊,混入中陸嘈雜的人群。
雷火麒麟兇名遠揚,漸漸地空出一條道,嘗年這下就能仔細看風景了。
“什麽情況,雷火麒麟今年要參加五行祭典?”
“那位大人物,他不是江湖令主周邊的五大高手之一嗎?”
“雷火麒麟?就是他殺死了我家人!我要找他報仇!”
“兄臺,省省吧。你就是送死,殺一個還說得過去,可五大高手都是連體嬰,他們神出鬼沒,就在哪個角落盯着中陸呢。”
“都讓開——”
一襲滄海之色,忽乘雪白驚濤奔馳而過。來者張揚恣肆,黑發随風披拂,潇灑俊逸,南海的風吹過七月的天,當即炫了衆人一臉。
“不好意思。不管是什麽雷火麒麟,還是電光貔貅,十五天後,都會擁有一個新的名字,叫做,趙無瀾的手下敗将!”
他的聲音由輕快轉換為狠厲,由高調再壓低,臉上絲毫沒有玩笑之色,那些喊他混世的人,登時面如菜色。
雷火麒麟驀然對上風雪馬,并不為所動。
“別以為你讓我一顆碧火珠,我就會忘了你殺師之仇。”
趙無瀾的聲音很低,除了嘗年,旁人一概聽不到。
“……”
掩在黑袍下的手指默默握緊,嘗年掩着面,聲音僞裝的毫無波瀾,甚至很随意。
“哦。”
他動動缰繩,和長孫否拐彎走了。
成為花容失,相當于伏匿在對立的陣營,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陪他的只剩下身不由己。
他真的能放下前塵,換一張臉,換一個身份,去做另外一個人麽?
這樣一來,自己成不成為天下第一,改不改五行大陸的秩序,少年時堅持的信念理想,似乎都轟然坍塌。
不知不覺,兩人已進入昆陽地符宮,李眉清就在地符宮中央,一棵合歡樹下倚着。
長孫否扶着嘗年下來,李眉清眯起眼睛,望着合歡樹灑下的光陰,似乎有些出神了。
“……哦。天盜火,你任務完成的不錯。”
“斷木就在地符宮西邊的草堂,現在,可以去治你潰爛的腿腳。”
嘗年面露驚訝,他微微側身,低頭一看,長孫否衣擺處已經染了屍毒,都被燎花了。
為什麽不告訴他……
“去,你去。”
“……好。”
雷火麒麟依依不舍地看着嘗年,許久才帶着天盜火,飛往西邊。嘗年目送他們遠去才轉過頭,低下眸子。
李眉清展開扇子,撩衣角,坐在樹下,神情惬意,如實道:“五年來,天盜火第一次任務失手,就是幾月前他在西海底,不僅丢了碧火珠,還放走了你。”
“你知道懲罰是什麽嗎?”李眉清托起下颌,洋洋笑說,“就是罰他,把他五年來殺的所有人,在五個月內,全部拖入西海。”
“這個任務他完成的很好,只是麻繩磨爛了他的手心,西海屍毒侵入他的腳底,用短短五個月,屍毒就蔓延進他兩條腿。”
“我常想,他的雷火麒麟真是過于方便,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要是他以後,都不用腿腳走路,是不是更合适呢?”
李眉清合起扇子,緩緩走到嘗年身邊,擡起他的臉,陰恻恻道:“你最好乖乖的,我說什麽,你就去做。”
“他不聽話,我讓他看着你償還;你不聽話,我就讓他加倍受罰。”
“你們生與死,就掌握在彼此手中。”
李眉清話畢,不管他人死活,拂拂灰塵,自行離開。
嘗年握緊拳頭,深深閉眼,他站在日光下,心中充斥着無名的憤恨與悲哀。
花容失轉身,從合歡樹後走來,他依舊一身青紗衣,濃豔的紅妝壓在他單薄的面孔上,也不知是否會感到窒息。
他伸出細蔥似的手,指甲上染着蔻丹,輕輕抓住嘗年的腕子,調侃道:“花容失存在五年了,他們可不會把我當人。”
“那個長孫什麽也從不看我,不與我搭話,我挺好奇,以後我們倆個會有何區別……”花容失輕輕拈去嘗年發間的花瓣,替他捋順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烏發,“只是,我恐怕沒有那一天了。”
嘗年對話中數字額外敏感,他盯着花容失,出神地看着他臉上紅妝花钿,剎那間,合歡樹落紅輕舞,映襯起少年滿是涼意的眼角。
嘗年的心猛地一提,狠狠地推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