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錯位/亡者/騎士
07:錯位/亡者/騎士
瓦迪姆·查蒂尼(Vadim Chatigny)(?)X 貝爾納多·齊托(Bernardo Zito)
梗概:宛若歸人,但非歸人。
*“重生”?有兩個炮灰受,劇情發展很狗血,結局算是BE,主要情感涉及上面提到的兩個人。
樹林的梢頭飄起如煙似紗的紫紅薄霧,烏鴉藏在樹葉間嘈雜吵嚷,回應這寂靜天地的彩雲低語。空氣忽然凝滞一瞬,草間細碎的聲響也戛然而止,烏鴉振翅飛離這片樹林,濺起些許飛葉和絨羽,留下倉皇的警告聲。
一處林道升騰起燒焦氣味和清淡薄煙,側倒的馬車周邊躺着将近十具焦黑屍體,一位黑袍人走到馬車旁,憑空點了點手指,一縷瑩藍色的具象化魔力同水珠般滲出指腹,周游現場一圈後一頭鑽入其中一具屍體,那具幾乎炭化的屍體猶如溺水蘇醒般撲騰手臂,猛地坐起身大口地喘氣,不斷抖落身上的焦屑。
屍體的眼睛早已被燒化,留下兩個空蕩蕩、黑越越的眼眶,但它依舊能夠感覺到黑袍人的存在,好像死後長出了一雙無形的眼睛。
“還記得你是誰嗎?”黑袍人的聲音飄忽不定,稍不留神就錯過了他的話語。
坐起身的焦黑屍體輕輕搖頭,生怕用力過大把自己的頭擰掉,它的大腦同身體一同燒成了焦炭,自然是什麽也不記得。
黑袍人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一截白皙纖細的手,宛如貝殼雕琢的精致器物,他幽幽道:“将你那未燃燒的幹枯靈魂交付于我。”
死者沉默不語,這具脆弱不堪的身體浮出警惕,即便失憶,它也清楚記得靈魂的重要性,焦炭狀的身體唯餘渾然麻木,若是再失去靈魂,連這可憐的麻木也無法擁有,可它又沒有這個能力對抗喚醒它的黑袍人。
“我已經死了?”它的喉嚨幹燥酸澀地滾動,再大聲一點,岌岌可危的聲帶仿佛就要被扯斷,“為什麽?”
黑袍人說:“凡人皆有一死,靈魂之舟已在岸邊等候你,帶你沉溺意識之海。”
“那其他人呢?”黑袍人沒有選擇這裏的其他屍體,唯獨選中自己,亡者不知道自己身上除了無窮無盡的麻木和焦屑,還有什麽事物值得黑袍人青睐。
黑袍人耐心地解釋:“他們是日神的信徒,狂妄之火吞噬了他們的靈魂,地上這些不過是軀殼的殘渣……”
日神——失憶的亡者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關鍵詞,它從大腦的殘渣裏勉強拾起零碎信息,模模糊糊記起生前周圍人都信奉日神,其中最大的教派名為日光神教,還有個供奉月神的月光神教,但這對它現在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它想要攥緊自己的靈魂,它想要活着,即便拖着焦黑的身軀。
“我可以給你帶來更多的靈魂。”
亡者沙啞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地,好似夢中詭谲的低語,但它提出了一個黑袍人感興趣的方案:失憶的亡者可以混入人群之中為黑袍人搜集更多“未燃燒的靈魂”。
黑袍人贊同了它的靈魂收集計劃,于是亡者趁熱打鐵懇請黑袍人将它複活:它現在這副糟糕怪誕的模樣注定遭受人類的排斥,沒有合适的外表無法取得人類的信任,靈魂收集計劃又從何談起?
黑袍人抱臂點頭:“可惜我沒有複活的職能……”他話鋒一轉,“但我可以給你人類的外表和壽命,你還是一具屍體,不會腐壞和衰老。”話音未落,黑袍人從指尖彈出一股濃郁的魔力射入亡者的眉間。
伴随焦屑悉悉索索的剝落聲,亡者宛如蛻變的蟬,掙脫外層的焦炭,生出雪白的肉身,亡者驚喜地觀察、撫摸新生的身體,黑袍人貼心地為他變出了一套合身的衣服。
亡者活動開四肢盡快适應自己的身體,然後他發現那黑袍人比他還矮,身量像是尚未發育的孩童,明明觀察其施展魔力的姿态更像是什麽厲害人物。
“這是我的臉嗎?”亡者撫摸自己臉,好似第一次做人類,拉了拉自己的臉頰。
黑袍人沒有惡意地笑道:“你現在是瓦迪姆·查蒂尼,你要記住你的人類身份,還有你的使命。”
瓦迪姆若有所思地睜大眼,忽然想到一個關乎他生命安全問題:“萬一我不幸暴露,您将如何來取走我的靈魂?”這個問題十分讨巧,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又委婉暗示黑袍人應該給他點保命手段,外表無論再怎麽相似,他終究是人類中的異類。
“你是一具屍體,瓦迪姆。那些活着的生靈會無意識地被死亡誘惑,而你是死亡的碎片,接近‘不死’的入口。”黑袍人仰起頭,兜帽紋絲不動地貼在他的腦袋上,因而他人無法窺探他兜帽下的神情,“沿這條路往西走,你将會碰上第一個目标……”說着,黑袍人的身影漸漸透明。
曾經的亡者,現在的瓦迪姆有許多問題想要詢問黑袍人,比如将他複活的緣由、這個名字的特殊涵義以及他險些曝屍荒野的原因,然而他似乎沒有資格和機會問清楚這些事情,連保命手段也是謎題的謎底,他燒灼的大腦暫時無緣謎底。
現在回想,瓦迪姆感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猛然醒來就需要面對這樣複雜的局面,為了活下去他必須委曲求全,為黑袍人搜集“未燃燒的靈魂”。
首要問題是要隐藏好“亡者”的身份,努力扮演一個人類。
瓦迪姆低頭注視自己的手掌,未經勞作的手掌布滿清晰的掌紋,按照黑袍人的說法,那些日神信徒的靈魂遭了火焰炙烤,不符合搜集要求,所以他無法從日神信徒身上獲取“未燃燒的靈魂”,換個思路,只要那些信徒不再信仰日神,那麽他還有可能從對方身上獲取那些靈魂。
閃過一瞬自信和驕傲的瓦迪姆看了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這副樣貌十分可欺,他瞬間像被潑了盆冷水,決定小心為上,按照黑袍人指示的方向前進,同時思考如何接觸他的第一個目标。
黑袍人未曾言明如何搜集“未燃燒的靈魂”,那按照亡者自以為是的理解,取得靈魂的最便宜方式便是殺死肉身。
未曾想第一個目标是個高大強壯的戴甲騎士,騎士騎馬行進在林道上,不費吹灰之力地發現了躲在灌木後的瓦迪姆。
對面騎士裝備齊全,腰間一手寬的劍豎在地上都能到瓦迪姆的腰,于是瓦迪姆直接走出灌木,低頭僞裝出怯弱,餘光不住地偷瞄那騎士。
騎士利落下馬,盔甲沉甸甸地響動,他走到瓦迪姆的跟前,禮貌地問:“我聽聞樹林裏傳來騷動,你沒事吧?”
瓦迪姆回複道:“我沒事,死了幾個人。”
被燒死又變成這半死不活的模樣算不算有事?若是這騎士知道自己不是人類,八成會果斷一劍将自己砍成兩段,再徹徹底底地燒成灰,瓦迪姆打了個寒噤,被自己幻想的血腥場面吓到了。
騎士以為他受到了驚吓,安慰道:“查蒂尼公子,不必擔心,城主派我來保護你。”
瓦迪姆聽到他的話一怔:騎士認識這個名字的主人,為什麽他說保護查蒂尼公子但姍姍來遲,城主和查蒂尼又是什麽關系?
騎士貝爾納多打量着面前一向陰郁寡言的查蒂尼二公子。身為楓花城城主的二兒子,騎士時常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樹蔭下看書,不善劍術、騎馬的瓦迪姆與查蒂尼家族的其他成員格格不入,在成年後同樣被城主送去日光神教。
瓦迪姆的車隊剛離開一天,城主迪克蘭·查蒂尼召來騎士貝爾納多保護查蒂尼二公子,騎士本以為這是趟毫無波瀾的旅程,沒有想到二公子的車隊出了楓花城後在這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樹林裏遇襲,他趕來時遠遠看見林梢飄起一縷代表危險的黑煙,快馬加鞭靠近後正巧與瓦迪姆碰面。
兩人來到車隊遭遇意外的現場,騎士貝爾納多粗略檢查現場,沒能找到襲擊者的信息,這裏幾乎被某種魔法或者詛咒燒成了焦炭。
瓦迪姆則松了口氣,慶幸真正的瓦迪姆被燒成了灰,旋即他又為自己的這種念頭感到些許慚愧。
兩人原路返回楓花城,貝爾納多騎士一路警惕襲擊者的埋伏,但他們沒有遇上任何麻煩。
瓦迪姆按下心中浮上來的不安,跟随貝爾納多騎士進入查蒂尼家族的城堡,暫定裝作一個遭遇襲擊而深受打擊的脆弱形象,等取得楓花城城主的信任再做搜集靈魂的打算。
貝爾納多騎士敏銳地察覺到了查蒂尼二公子的變化,忠心耿耿的他不會妄言他所服侍的家族成員,即便是一位受家族排擠的成員,但他也記下了青年的不對勁,這場襲擊從頭到腳都十分的不對勁。
瓦迪姆站在楓花城城主面前,面無表情地低下頭,餘光小心打量城主。
這位城主自稱是瓦迪姆的父親,中年男子身型高大威猛,紅發與藏藍絲帶交纏成一股股發辮垂在兩側,胡茬恰到好處修飾了他的下巴,柔和了他剛硬的氣質,增添些許漫不經心,城主華貴的印花服飾穿在他身上像是戰袍,指節的手不時摩挲腰間的劍柄,他對瓦迪姆的歸來表現出潛意識的不耐和焦躁,盡管面上是一派鎮定威嚴。
貝爾納多騎士簡單講述了瓦迪姆遇襲的事情和現場情況,而在告知瓦迪姆遇襲的地點後,城主擺了擺手,直言只需要派人收屍便可,無需過多調查。
騎士啞然,沉默一息後敬禮稱是,在這位忠仆看來,城主也許早已知道幕後主使,而在瓦迪姆看來……城主的靈魂看上去十分鮮嫩多汁,回楓花城的路上,瓦迪姆逐漸發現自己能夠看見人類的靈魂。撥開生命的迷霧,死而複生的亡者再次踏上人世間,鮮活的靈魂便無藏匿之處,等待他來收割:楓花城城主的靈魂張揚而熱烈,貝爾納多騎士的靈魂不顯露在軀殼之外,而自己的心口連着一條輕盈乳白的絲線,大約一指長,末端漸漸消隐,瓦迪姆知道這是自己的肉身與靈魂的連接,靈魂的另一端掌握在黑袍人的手中。
楓花城的城主迪克蘭·查蒂尼甚至沒有安慰他遭遇襲擊的兒子,吩咐貝爾納多騎士照顧他後,便讓他們離開。
沉默的亡者從城主的行為舉止分析出眼前這位城主不喜歡瓦迪姆,盡管他們是父子,但是他們之間的嫌隙已經無法用親情來彌補,那究竟是怎樣的溝壑呢?
貝爾納多騎士也沒有多言,将瓦迪姆交給侍女後轉身離開,本來他與這二公子的交集也不算多。
“你明天還會來看我嗎?”
瓦迪姆忽然抓住了貝爾納多的手腕,騎士略感吃驚,穩妥起見沒有直接回應,見瓦迪姆沒有松手的跡象,他托辭自己最近身負城主命令,需要去處理瓦迪姆遇襲的後續事項,說着另一只手稍微用力掰開了瓦迪姆的手,他看見自己用力過猛在對方手上留下的紅印,一時感到心慌。
騎士想開口說些什麽緩和氣氛,侍女不耐煩地拉走了瓦迪姆,因而騎士沒有來得及道歉,立在原地望着瓦迪姆的衣角消失在轉角,沉甸甸的重量壓在胃部,他因瓦迪姆不受城主重視而感到不忍和同情,然而轉念一想,正因如此,自己無需在意因為這點冒犯而受到懲罰,胃部的重量慢慢減輕,但未消失。
當貝爾納多騎士從城外再回來後,他聽聞瓦迪姆因為受驚發熱了五天,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後竟然奇跡般慢慢好轉,卻失去了記憶,城主在探望過一次後宣稱瓦迪姆被異端教徒的詛咒,這些可惡的異教徒潛藏在楓花城內,伺機報複日神的信徒,于是他下令全城通緝月光神教的教徒。
角落裏侍女的竊竊私語飄進貝爾納多騎士的耳朵,而她們聽到騎士甲胄的聲響時慌亂地瞥過站在走廊上的騎士,挺直腰一派若無其事的做派。
貝爾納多騎士眉頭一皺,看來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城中發生了一些怪事,而城主的命令不難理解,也許他的主人只是借他不受寵兒子的異樣來處理城中的異教徒。騎士來到城主跟前複命,還未進門便聽見陌生的爽朗笑聲,進門時擡頭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雙飽含笑意的眼睛看向議事廳首座的城主,說:“既然父親現在有事務要處理,那我便先退下。”
颀長纖瘦的青年一改往日陰沉沉的姿态,換上了豔麗明亮的服飾,連帶他的頭發也被精心梳剪打理,藏青色的絲帶編出一條垂在鬓角的小辮子,步履輕盈愉快,整個人鮮活得像清晨凝露的玫瑰,他走過貝爾納多騎士身邊時有意無意地瞄了騎士一眼。
騎士看着青年離開議事廳,繼而轉頭看向他的主人迪克蘭,貝爾納多方才似乎聽見了一聲幻聽似的輕笑,他飛快忘記了那古怪的笑聲,查蒂尼二公子失了憶,但騎士并不認為失憶者都會表現得這般……前後性格反常。
“你放心,他是瓦迪姆。”城主迪克蘭看出他忠心手下的疑惑,笑着解釋,盡管騎士看出了青年的身份,“他終于像他母親了。”
城主的感嘆讓貝爾納多騎士不禁回想起瓦迪姆早逝的母親,他沒有見過對方,但是聽周圍人說,瓦迪姆的母親是個異教徒,城主諒解了她的信仰并帶她回到楓花城,而在她死後,城主迪克蘭卻再也沒有娶過妻子。按理說,愛屋及烏,但騎士的主人顯然不喜歡這位沉悶無趣的兒子,而且他還有一個已經遠嫁的女兒和一個繼承了他容貌的兒子,瓦迪姆的姐姐和哥哥同樣排斥他們同父異母的弟弟,騎士貝爾納多清楚他們受到了誰的影響,所以現在他無法很快接受他主人态度的變化。
城主迪克蘭沒有責怪騎士的緘默,自顧自地沉浸在對故人的回憶中。
結束複命的騎士離開議事廳,望向空曠的走廊難得感受到片刻靜谧,旋即這一刻的寧靜被從柱後走出的青年打破,剪去額前長發的瓦迪姆露出清爽而漂亮的面容,他笑盈盈地看着騎士,問道:“好久不見,騎士先生,你能幫我拿一下掉在樹上的手套嗎?”
貝爾納多騎士在頭盔下蹙眉,他走到青年的身旁,一樓庭院的樹長至二樓的石欄杆外,繡有精致紋樣的手套正好落在樹梢,這個距離确實為難這個弱不禁風的貴族子弟,但——騎士餘光瞥了眼不知何時貼到自己身旁随他一同望向樓下的瓦迪姆,他想不通這手套如何落在樹梢上。
沉默寡言的騎士拔出劍,将劍柄交給主人的兒子由他代拿,自己掂量了一下劍鞘,跨在石欄杆上不怎麽美觀地前傾身,用劍鞘去夠那手套,索性沒有費多少功夫,貝爾納多小小地松了口氣,将手套交還給瓦迪姆後想要盡快抽身,誰知瓦迪姆竟然握着他的劍不肯松手。
“你叫什麽名字?”
貝爾納多騎士望着對方的眼睛,猶豫了片刻後告知了姓名,親眼見證後,他認定現在的瓦迪姆不同往日的瓦迪姆,看來那次發熱真的燒壞了他的腦子,又或者如他的主人所言,異教徒詛咒了瓦迪姆。
“你是從屬于誰的騎士?”
貝爾納多神經繃緊,他猛然回想起瓦迪姆失憶之前對他的挽留,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的腦海裏逐漸形成:這位貴胄難不成認定自己救了他就想要自己一直保護他?不然瓦迪姆怎麽會問出這麽明知故問的問題。根據瓦迪姆曾經的經歷來看這樣的猜測也不是不可能,貝爾納多無法接受——古板的騎士面對撲面而來的新奇事情基本都這态度。
“我的主人,是你的父親,查蒂尼閣下。”騎士斟酌詞句後回答,“很高興能夠幫助到你,現在我還有事在身,請恕我無法奉陪。”說着他幾乎是從瓦迪姆手中搶過他的劍,幹淨利落地收劍轉身走人,好像身後盤踞着一條虎視眈眈的蟒蛇。
瓦迪姆見騎士走遠後,面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沉靜和死寂環繞着這位年輕人,他背靠着石柱一邊戴上那只他故意丢在樹上的手套,一邊往下方的庭院內看,那位拒絕他的騎士正從樹葉縫隙間走過。
他有一種莫名的直覺,這位騎士将會在未來阻礙他前進。
這些日子他依靠自己精湛的演技贏得了城主的信任,瓦蒂姆父親看着他的眼神終于不再是顯眼的不耐,盡管亡者也不清楚現今複雜眼神中情緒的內涵,但這至少說明他離收割對方的靈魂更進一步,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馴服”這位成熟狡詐的城主。
“狡詐”,瓦迪姆在嘴中輕輕咀嚼這個形容詞,失憶後的“瓦迪姆”見到了不同态度的父親,他也找到了瓦迪姆生前被厭棄的真相:父親想要兒子代替早逝的母親,不僅是外貌,更是身份上的徹底認同——認為自己是迪克蘭的所屬物。也許是意外,瓦迪姆的母親在折服于父親前去世了,留下孤苦無依的弱子,依憑着岚雨生長,無法滿足父親扭曲的控制欲,最後默默無聞地死去。
亡者從瓦迪姆周邊的蛛絲馬跡裏尋覓可為己所用的信息,觀察周邊人類的信仰,看着進出城堡的日光神教教衆無奈接受現實,宣揚異端信仰還是暫且往後放放,等等,黑袍人也沒說一定要是信仰月神的人類靈魂,他只是不要那些信仰日神發了瘋燃燒的靈魂,所以按理說,他只要将目标的信仰帶離“正軌”,比如說另立新神,新的信念,哪怕只是一瞬間,待靈魂冷卻,命運也将就此凝固。
果實成熟的聲音就待那一刻,迪克蘭粗糙的手指擦過瓦迪姆的臉頰,瓦迪姆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心中冷笑,面上依舊一派天真,故意詢問父親是否是自己嘴唇沾染了污漬。
男人捏了捏瓦迪姆的肩膀笑道:“瘦了許多。”
瓦迪姆默默無言,身為亡者無需進食,每次他都盡可能少吃點,好晚上取出來之前不硌着自己,每每看到自己剖肚取出仍可辨別外表的黏糊食物,他還是會感到一陣惡心,便忍着這惡心勁将肚子縫好,以免內髒掉出來,幸好亡者的恢複速度異常地塊,他将累贅的食物埋進花盆裏。
父親的掌控欲袒露在兒子面前,瓦迪姆權當看一場人類的笑話,努力扮演好一位貼心纏人的好兒子,引導他的父親慢慢遠離曾經的信仰,于是瓦迪姆先是說了一番日光神教的教誨,裝作心神向往的模樣,故意挑選能夠激怒父親的教會誡言來請教——畢竟城市統治者和信徒是兩個身份,他們的利益不完全相似,甚至有時候完全相悖。
迪克蘭城主批了一頓瓦迪姆,又極快地和顏悅色,安慰受到驚吓的瓦迪姆,猶如訓練他的的寵物。
瓦迪姆乖順地點頭,安靜的神态恍惚讓迪克蘭回想起自己初遇瓦迪姆的母親,這些日子似乎只要看見瓦迪姆,就好像看見了他亡妻的影子,若影若仙,如夢似幻,她的溫柔,她的決絕,她的背叛,死在他手下的她成為他終生的遺憾——遺憾沒有在她死前徹底馴服她。
迪克蘭稍縱即逝的恍惚和靈魂的顫動被瓦迪姆敏銳地捕捉到,他猜想這或許就是自己的“魅惑”天賦,于是他盡力表現得貼合迪克蘭的幻想,抓住對方靈魂深處的軟弱。
貝爾納多騎士從他的手下那裏聽來最近城堡內流傳的緋聞轶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故事裏的主角。
“查蒂尼二公子?”貝爾納多騎士蹙眉,他們剛從訓練場上下來,正沿着林蔭小道回城堡。
他的手下抱着頭盔擠眉弄眼,故作驚訝道:“隊長你不知道嗎?”
貝爾納多沒有多言,搖了搖頭。
“也是,誰能想到……”手下飛快地噤聲,憋了一會忍不住感嘆,“難怪城主對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們竟成了這樣的關系。”
貝爾納多騎士瞪了手下一眼,也不免困惑主人的變化,若是真如外人所言,那也無所謂,楓花城是查蒂尼家族的楓花城,迪克蘭是查蒂尼家族的族長,這座城市裏的一草一木都屬于他,但人類早已脫離荒野,将曾經的野蠻束之高閣,唾棄血脈的結合,這樣荒誕的事情必遭天譴。
貝爾納多騎士隐約産生了一些擔憂,不是為他的主人,而是為了瓦迪姆——那般羞澀的青年不該承受這般非議。
回到城堡的貝爾納多騎士與流言的主角之一不期而遇,瓦迪姆·查蒂尼站在樓梯窗邊逗弄野鳥,他似乎比之前精神好了些,至少比逃脫襲擊那會好,他們沒有交流,騎士仿佛只是匆匆一個過客,即便他隐約聽見了模糊的呼喚,他以為是錯覺便沒有回頭。
瓦迪姆倒是驚奇,來自死亡的呼喚對那個沉溺于追憶死者的父親無往不利,竟然對這個騎士沒有用,他也沒有着急,以後有的是機會勾出騎士的靈魂。
那夜暴雨,貝納爾多騎士被雨打窗戶的聲音吵得睡不着,起身走到窗前,冰冷刺骨的雨水鑽入木窗的縫隙,在窗下彙聚成一灘水漬,水漬扭曲古怪的形狀像極了路邊占蔔師的某種不祥預言。騎士打消了打開窗淋雨的沖動,回到床邊大腦放空了一會兒,忽然眼前浮現瓦迪姆那張臉蛋,他不明所以地蹙眉睡下,抛卻了這沒由來的情緒。
翌日清晨,騎士便聽聞他主人的死訊,而且不光彩地死在了床上,這種陳述相當于宣告他得了馬上風。
衆人圍在向城主屍體的床邊,貝爾納多騎士下意識看面容悲痛的查蒂尼二公子,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回以淚眼婆娑的眼神,仿佛在指責騎士的多疑。貝爾納多騎士窘迫地移開視線,同時聯想到昨夜風雨瓢潑,那灘水漬不祥的形狀。
城內最有名的醫師來過,城內的日光神教祭司來過,前者确認了死者的死亡,後者安慰死者的後代。城主的大女兒遠嫁他鄉,大兒子在首都的日光神教神殿進修,誰能想到健壯勇猛的迪克蘭·查蒂尼竟然暴斃在床上,偌大的楓花城內現在唯有瓦迪姆一位繼承人——神教的祭司自然要和關系切身利益的人物打好交道,而真正的繼承人是瓦迪姆的哥哥弗塞沃洛德·查蒂尼已經傳信說要趕回楓花城。
貝爾納多騎士突然産生一股茫然和警惕,然而瓦迪姆外表和行為又實在沒有什麽威脅性,即便這個纖細的青年身上背負流言,但現在他代行城主之職,騎士暫且擱置自己無端的多疑和心悸,轉而打算暗地裏調查一番,日神在上,切勿讓異端玷污查蒂尼家族的光榮。
打聽到前主人屍體情況的貝爾納多騎士回城堡時,恰好迎面碰見瓦迪姆——這位暫時坐上城主位置主持大局的年輕人。曾經騎士沒有在意到青年的微妙的變化,而在城主死亡後那些往日察覺不到的異樣頓時展露無遺,騎士豁然警覺,失憶後的青年完全變得不像瓦迪姆,僅僅是失憶會讓一個人的性格變化至此麽,迪克蘭城主尚未根除城中的異端嗎?
“你是從屬于誰的騎士?”
瓦迪姆忽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貝爾納多騎士,騎士的大拇指摩挲着手甲甲片,沉聲道:“我的主人,是楓花城的城主,查蒂尼閣下,你現在有什麽吩咐嗎?”這次他無法從瓦迪姆手中搶過他的劍徑直離開,因為此刻虎視眈眈的蟒蛇正纏繞着劍,他被盯得面色發紅。
瓦迪姆滿意地微笑,神态中竟然夾雜着一絲妩媚,貝爾納多騎士見此不禁移開視線,不難想象瓦迪姆遭受了何種道德淪喪的事情,但一日為主人,終生為主人,他要調查清楚城主的死是否有異端的痕跡,以及是否與瓦迪姆遇襲有關。
瓦迪姆面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他本來打算在瓦迪姆的哥哥弗塞沃洛德·查蒂尼回到楓花城之前拉攏騎士,然而貝爾安多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一看就十分棘手,他冷不丁回想起那個迪克蘭那狂亂瘋癫的模樣,瓦迪姆不禁産生亡者身上鮮見的寒意,同時嘲諷人類的癡狂和貪婪:迷戀死亡安靜瑰麗溫順的表象,妄想接觸死亡而全身而退。瓦迪姆不在乎迪克蘭通過自己感受到了什麽,那時的他滿眼都是男子靈魂褪去溫度後的驚喜——迪克蘭的靈魂失去了日神信仰的庇護,成為近在咫尺的甜美果實,瓦迪姆無師自通地汲取沁人心脾的靈魂,直至迪克蘭四肢抽搐、失去生命,亡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餍足,不再是胃部積食的惡心。
敲定了主意後,瓦迪姆斂起笑臉,誇贊騎士:“你真是如鷹犬般忠誠。”
貝爾納多騎士不知如何回應,他隐約聽出了面前城主的話外之音,不過他權當自己不小心撞上了對方心情不快的時候,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沒過兩天,貝爾納多合眼入睡後竟然夢見了瓦迪姆,夢中他與瓦迪姆雲雨,醒來騎士一摸後背一手的汗,除了驚悚外他倍感疑惑:為什麽瓦迪姆會出現在自己的夢裏……
騎士一邊回憶一邊心慌,懷疑自己遭受了異教徒的詛咒、沾染了異教的邪祟,進而加深了對城主死因的懷疑,楓花城內潛伏着可怕的信仰危機。
往後那夢越發頻繁和真實,騎士就算面皮再厚,夢外看到瓦迪姆也會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夢中那張臉蛋,好看是好看,但身為騎士的他不應該對主人産生這種幻想,無論男女。
瓦迪姆察覺到了騎士的異樣,他當然知道騎士視線一落在自己身上就移開的原因,因為他就是騎士“噩夢”的源頭,這些伎倆是他在迪克蘭身上逐步琢磨研究出來的亡者能力,他倒是不認為這樣就能将那可憐的忠心騎士逼瘋,忠心騎士不會被湖中女妖引誘,但會被湖面的倒影欺騙,況且貝爾納多的反應作為瓦迪姆乏味生活的調味品剛剛好。
一個沒有記憶沒有身份的生物混跡于人群中,并以他人的痛苦為樂,可見死亡在帶走亡者靈魂的同時,也帶給亡者通透的異人視野和冰冷的非人思維。
貝爾納多·齊托的調查正在秘密進行,而瓦迪姆的哥哥弗塞沃洛德·查蒂尼即将回到楓花城,這位優秀虔誠的日光神教教徒千裏迢迢從首都的神殿趕回,只為接手楓花城的城主之位,貫徹在父親手下楓花城停滞不前的日神信仰,這不符合瓦迪姆的目的,但城堡裏的人都在期待這位查蒂尼,瓦迪姆站在走廊裏還能聽到下方庭院飄上來的竊竊私語,關于他名義上的哥哥、未來的城主和日光神教的傳說,他們将瓦迪姆視為臨時的替代品,延續查蒂尼家族統治的過渡人物。
這對瓦迪姆的使命很不利,黑袍人在迪克蘭·查蒂尼死後的一天夜裏出現在瓦迪姆的房間裏,瓦迪姆在黑暗中将迪克蘭的靈魂吐出自己的嘴巴,揉搓成球後交給黑袍人。黑袍人站在門前,矮小身軀的陰影恍若充斥着整個房間,這個房間的黑暗似乎都是由他帶來。
“這就是全部的靈魂了嗎?”黑袍人問道,語氣平淡。
瓦迪姆猶豫了片刻後說:“我必将所有查蒂尼家族成員的靈魂交付于你。”
黑袍人安靜了一會兒,問:“為什麽是查蒂尼家族?”
瓦迪姆一怔,被黑袍人的問題問住了,斟酌片刻後解釋道:“我尚無能力接觸人類上層的人類,而現在我能有效地利用‘瓦迪姆·查蒂尼’的身份完成使命。”
黑袍人語氣中帶有一絲笑意:“安靜、冰冷的人類靈魂就可以,只要是沒有燃燒的靈魂,都可以沉入意識之海,是不是查蒂尼家族又有什麽關系呢……”說完他悄無聲息地融入黑暗,仿佛從未離開,時時刻刻在黑暗中注視着他的造物。
窗外飛過一團黑影,是渡鴉振翅滑過,發出嘎嘎低沉寂靜之聲。
那位暴斃在床上的楓花城城主的正式繼承人回到了楓花城,楓花城的大部分日神信徒都在期待這位日光神教進修的新城主将給他們帶來教會的庇護、神明的箴言。
臨時城主瓦迪姆主動提出舉行盛大的儀式歡迎他的哥哥,安排在歡迎儀式上交接城主之位。在儀式之後的晚宴上,瓦迪姆請求弗塞沃洛德賜予他親近日神的機會,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給他在楓花城的教會裏謀個職位。
弗塞沃洛德在回城之前略有聽聞他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的變化,這次回來親眼見到逃脫一劫的弟弟,他在衆人的見證下微笑着擁抱了瓦迪姆,以此來展示查蒂尼家族成員的和諧關系。實際上,弗埃沃洛德認為,因為瓦迪姆的母親是個頑固不化的異教徒,現在她的孩子瓦迪姆歸順于日神的膝下對日神的信仰傳播是個好消息。
貝爾納多·齊托騎士在旁見證了迪克蘭老爺的兒子們擁抱在一起,在迪克蘭死後莫名緊繃的心弦緩和了些,無形的陰雲自從前任城主去世後籠罩着他的視野,使他無法果斷地判斷局勢,他擔心瓦迪姆公子同從前一樣被排擠,現在看來,這完全是多餘的擔心。
前往楓花城教會前,瓦迪姆私下央求他的哥哥将貝爾納多騎士安排在他的身邊,春風得意且大權在握的弗塞沃洛德同意了弟弟的請求,同時允諾有時間将同他共同學習日神的教誨和傳播日神信仰。
瓦迪姆加入楓花城教會當然不是為了違背與黑袍人的交易,他清楚知道自己的靈魂掌握在誰手中,所以他能想到的辦法便是加入楓花城的教會,以日光神教的名義、日神信徒的身份曲線完成交易:誰規定日神的信徒不能傳播錯誤的教會教義?
貝爾納多騎士在新城主的安排下僅在瓦迪姆需要外出教會時跟随保衛,其他時間還是騎士團內行動,畢竟他是查蒂尼家族的資深仆人,他也不介意能者多勞,若是有一天他服侍的主人冷淡了自己,他會惴惴不安是否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妥,一天連兩個蘿蔔都吃不下。
盡管如此,瓦迪姆的“熱情”和“重視”也還是引起了貝爾納多的擔憂,尤其有一天從教會回到城堡後,弗塞沃洛德在兩人商量事務時忽然調侃貝爾納多騎士和他弟弟的親密關系:難不成因為救了瓦迪姆,瓦迪姆迷上了騎士?
貝爾納多騎士連忙否認,即便是異教徒的孩子,但瓦迪姆還是他主人,他沒有任何僭越之心,騎士生怕別人誤會自己與瓦迪姆之間的關系,但又不好拒絕瓦迪姆的邀請,于是兩人相處時鮮少交流溝通。
即便如此,瓦迪姆對騎士的示好有增無減。
青年人的熱情如同火焰般灼燒年長的騎士,身為仆人的貝爾納多明白自己不能接受他的好意,即便他那些古怪的夢,若是接受,瓦迪姆将被他人恥笑,自己也會被弗塞沃洛德主人敵視。
是的,敵視。
貝爾納多無論如何視若無睹,本質上還是因為他察覺到了異樣,有迪克蘭·查蒂尼在先,現在又有弗塞沃洛德·查蒂尼在後,這兩位竟然都與瓦迪姆建立了同一種關系。
城堡裏的風言風語流傳得很快,每次瓦迪姆回城堡,貝爾納多騎士都能看見城堡仆人們古怪的眼神交流,礙于查蒂尼家族的權威,仆人們不會光明正大地讨論這件事,因為在貴族眼裏仆人不過是城堡裏的擺件,騎士也不過是好用趁手的工具,那麽瓦迪姆呢,他真的喜歡這樣嗎,還是說他也是他親人手中的精美瓷器?
沒過多久,瓦迪姆似乎放棄繼續接近騎士,貝爾納多從城主弗塞沃洛德·查蒂尼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無需再陪伴瓦迪姆外出教會,對方不想再看到他。貝爾納多不知道瓦迪姆是否真的意識到自己行為的荒唐,也不知道是否是弗塞沃洛德終止了這場鬧劇,小小松口氣的同時,貝爾納多感覺到了胸腔內沉重的負擔:他無意傷害瓦迪姆的心。
貝爾納多騎士将愧疚化作動力,他半夜去挖掘墳墓,檢查完那日瓦迪姆遇襲現場的屍體,這些屍體被燒得看不出人形,而且還有幾具無名屍體。為了調查無名屍體的身份,騎士趁着出城的機會離隊跑到那日的遇襲現場,現場早已沒有了當日遇襲的慘狀,野草茂盛繁密,林葉間陽光燦爛,在日神陽光的指示下,騎士找到了一個冒出泥土一截的徽章,大拇指簡單揩了一下,是日光神教的标志:日光神教派人來刺殺瓦迪姆公子?不是迪克蘭老爺安排他去日光神教麽?
貝爾納多騎士內心掀起狂瀾,無意識地攥緊徽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他又不能挖起舊主人的棺材詢問對方,而在信仰和瓦迪姆之間,他選擇靜觀其變,在搜集到更多的證據前不再輕舉妄動。
回到城堡的貝爾納多在遙遙看到坐在樹下的瓦迪姆,他放輕了步子,走到柱子的陰影之中,那位夢中與他交纏的主人公安靜地靠着樹小憩,猶如歸家的游子般心滿意足,恬靜、脆弱的模樣一如從前。
此時,貝爾納多騎士恍然發覺原來自己将舊日的瓦迪姆記得那樣清楚,他們在夢中曾經肌膚相親,但在現實中,他們無法跨越主仆之間的鴻溝,何況,瓦迪姆是現任城主的“情人”。
騎士難免疑惑:迪克蘭和弗塞沃洛德兩位城主為何會對瓦迪姆公子有這麽龌龊不堪的行徑……
靠着樹閉眼的瓦迪姆自騎士出現就察覺到了對方的氣息,故意演脆弱給騎士看,方才與弗塞沃洛德周旋花了他不少的精力,那位日光神教教徒的靈魂可真是燒得人滾燙,反觀齊托騎士,靈魂緊緊蜷縮在軀殼裏,如同他人一樣,不露出一絲鋒芒,叫人搞不清他的靈魂是熾熱還是冰冷,瓦迪姆暫時還不想拿騎士怎麽樣,沒想好。
弗塞沃洛德是比迪克蘭還要狡詐的人類,迪克蘭自居為瓦迪姆的父親,認為看透了瓦迪姆,輕視瓦迪姆,所以輕易沾染了亡者的詛咒,暴斃于亡者的魅惑,然而弗塞沃洛德因為父親的暴斃留有懷疑,對待瓦迪姆自然不同迪克蘭輕視,或許真是他信仰的庇佑,瓦迪姆竟然無法依靠亡者的手段動搖這個男人。
得到楓花城教會職位的瓦迪姆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說服弗塞沃洛德在城市廣場矗立一座日神雕像,以此來供奉日神,弗塞沃洛德欣然同意了這個要求,神殿學習給他帶來的不僅是信仰的充實,還有神殿恢弘建築的震撼,他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城市裏能夠擁有這樣流傳後代的地标。
向信徒收集鑄造雕像費用的重任自然落在瓦迪姆的肩上,他帶領教會教徒,又借來了查蒂尼家族的騎士團成員,沒錯,又有貝爾納多騎士。
貝爾納多騎士對于主人的事務委托甘之若饴,很大概率他不是死在戰鬥中,就是死在前往工作的路上。同時,他還希望借此探查瓦迪姆身邊是否有潛藏異教的蹤跡,他的懷裏還懷揣着瓦迪姆遇襲現場找到的日光神教徽章,瓦迪姆當然是無辜的受害者,他的遭遇令騎士同情——盡管他無能為力——所以騎士想要保護他。
這種保護是出自于對查蒂尼家族的忠心嗎?
貝爾納多騎士不得而知,他是真心想要終身服侍查蒂尼家族的每一位成員,而對于瓦迪姆,同情、愧疚,想要接近、結交但是害怕異端、非議,這也是騎士罕見的別扭,那些荒誕夢境終究催化了他的情感,因此他将自己的靈魂蜷縮得更緊,緊得自己也不知曉自己的真心。
細究起來,這一切又是從何而來:時常偷偷觀察樹蔭下的瓦迪姆,無意識地關注、在乎,知曉瓦迪姆離開楓花城後莫名的失落,接下迪克蘭城主護送任務的輕松和欣喜,小心翼翼地帶回瓦迪姆,下意識掰開瓦迪姆“求助”的手,走廊上相遇時的對話,初聽城主父子流言的驚異和心慌……
以上所有的這些事情都會讓貝爾納多騎士更加封閉自我、縮緊靈魂,成為瓦迪姆無法探究靈魂的特殊人物。
要是問瓦迪姆是否察覺到騎士的感情,瓦迪姆想必也不信,只當他忠誠,別人将他視作可馴化的玩物,他将騎士視作家族馴養的鷹犬逗弄。
這次貝爾納多騎士見到穿上教會祭司服飾的瓦迪姆時開口就是贊嘆日神奇跡,将事先準備好的日神供奉——一束精心準備的鮮花——交給瓦迪姆,請求對方代他将這花供奉給日神。
瓦迪姆接過花随口敷衍了過去,亡者也懂欣賞鮮花,但也懂什麽場合适合說什麽,一見面就誇贊神明……好吧,他現在是教會的祭司,還有這一層身份。
這次建造雕像的資金主要由楓花城內的幾個大家族牽頭,另外又收集普通教衆的資金,請來城內最好的工匠,運來外面最好的優質石料。沒想到雕像打了個基座就半夜就被潑上了血,大發雷霆的弗塞沃洛德發誓要找出城內的異教徒碎屍萬段,于是神像還未建造起來,楓花城又迎來了一次清剿異教徒的浪潮,上一次這麽興師動衆還是在瓦迪姆的母親死後,迪克蘭城主發現她與異教暗中往來,甚至試圖刺殺自己。
瓦迪姆樂于見到楓花城一片混亂,越是混亂就越有他煽風點火的機會。
很快,貝爾納多騎士半夜挖墳墓的事情被人揪了出來,有人懷疑騎士想要熬煉死屍給人下詛咒,盛怒的弗塞沃洛德沒有給騎士解釋的機會,還有一半原因是要以儆效尤,他剝奪了騎士的铠甲和榮譽,将他關進了城堡地牢。
貝爾納多·齊托聽到這個噩耗時仿佛天塌下來,但他的忠誠讓他老老實實被押送到城堡地牢內,在押送的騎士離開前貝爾納多懇請對方向主人求情:他認為自己的确有錯在先,需要主人的諒解。然而貝爾納多曾經的同伴沒有這個勇氣向還在氣頭上的城主傳達這份懇求,城堡外搜捕異教徒進行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貝爾納多在昏暗的地牢內等待城主的發落,平日裏除了前來送飯菜的聾啞侍從他沒有見到其他人。
因為知道查蒂尼家族對待異教徒的手段,貝爾納多才如此害怕,當然,他更害怕失去服侍查蒂尼家族的忠誠騎士美名。他的懷裏還懷揣着那枚日光神教的徽章,現在在這地牢裏成為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日夜對着牆壁祈禱日神的垂憐和同情,偶爾靠着牆壁摩挲徽章,他眼前就浮現身着神聖的祭司長袍的瓦迪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即便瓦迪姆身負流言又怎樣,他是查蒂尼家族的成員,與他這樣的仆從是雲泥之別。
瓦迪姆偶爾想起那個油鹽不進的騎士,就把火氣發洩在別人身上。
在異教徒被送上火刑架的前一天,關押貝爾納多的地牢塌了一角,貝爾納多騎士神秘地消失了。
瓦迪姆沒有在意貝爾納多騎士的去向,猜測騎士可能是害怕異端審判逃走了,忍不住冷笑騎士的膽怯,似乎忠心已成為一個笑話。
弗塞沃洛德在那場異端審判進行得轟轟烈烈時倒下了,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精力仿佛被抽出身體,時常昏倒在城主之位上,而瓦迪姆不得不代替他的哥哥主持大局,吩咐侍女将城主送回房間,請來醫師。
于是異端審判便在楓花城城主病倒後暫告一段落,瓦迪姆此刻作為城內教會的一員,又擔當起臨時城主職責,這職務他已經做過一次,駕輕就熟。而弗塞沃洛德病得越發重了,甚至一度半天無法下床,他對前來探望的瓦迪姆大發雷霆,指責瓦迪姆那異教的母親,還向他摔東西,但瓦迪姆将這些攻擊視作人類臨死前最後的掙紮,出門吩咐等候的侍女按照醫囑,将受詛咒發了瘋的弗塞沃洛德綁在床上,記得每日喂食混雜了藥物的食物。
胸有成竹的瓦迪姆開始着手散播現任城主受到異端詛咒的流言,攪得楓花城內人心惶惶,人人都怕身邊人是一位邪惡的異端教徒,生怕被詛咒沾染上邪祟,于是人們聚集在神像基座前向空無一物的基座祈禱供奉,請求日神諒解他們的罪惡。就在基座不遠處,幾天前最後一批“異教徒”被燒成了灰燼,地面上焦黑色的痕跡至今還未被沖刷清洗幹淨。
正當一切按照瓦迪姆的計劃進行時,意料之外的人來到了楓花城,前一天夜裏黑袍人來到瓦迪姆房間取走了弗塞沃洛德的靈魂,而瓦迪姆需要編織一個借口,或者說完美的騙局說服衆人接受城主的死訊。因而聽到貝爾納多騎士帶着一位日光神教祭司回城的消息時,他正站在瓦迪姆哥哥屍體的床邊,扮演一位親自照料病入膏肓哥哥的好弟弟。
“他回來了?”瓦迪姆擡眼,頗為喜悅。
來不及整理衣裝的瓦迪姆匆匆來到議事廳,第一眼便看見披着游俠披風的貝爾納多,他比從前滄桑了幾分,下巴留有來不及打理的胡茬,留長的頭發紮起了馬尾,而對上瓦迪姆視線後他便轉過頭看向一旁的日光神教祭司,那是一位雌雄莫辨的人類,發巾包裹着他的頭部,造型簡潔的發冠壓在其上,眼神犀利地凝視着瓦迪姆,似乎一眼看穿了他亡者的身份。
瓦迪姆被其逐漸如太陽般耀眼的靈魂震得僵在原地,忽如其來的熾熱仿佛要将他烤焦、熔化,他下意識想要逃走,但是他看向了貝爾納多。
“貝爾納多騎士!”瓦迪姆想要接近他卻因為對方下意識的後退而猶豫,“好久不見。”
貝爾納多低下頭:“查蒂尼公子,我已經被城主革去了騎士的身份……”
那位祭司打斷了他們的敘舊,擡手一股滾燙的熱浪朝瓦迪姆撲來,瓦迪姆下意識擡臂防守,環顧四周卻見那詭異的熱浪絲毫未傷周遭的環境,然而自己衣服包裹的身軀竟然在慢慢融化,猶如海中的水草纏住雙腿,死命拖他下沉、溺水。
貝爾納多睜大眼,親眼見證瓦迪姆如同燃燒的蠟燭般融化,情不自禁跑上前,試圖挽留他,嘴卻在問:“迪克蘭老爺是你殺的嗎?”
瓦迪姆眨了眨眼,融化的眼皮瞬間粘連在一起,他勉強勾起嘴角,猛地伸手環住貝爾納多的脖子,在覆上一吻的前一刻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在地上摔成一灘泥水,漸漸凝結為滿地的焦屑,一陣風吹來,不留下任何痕跡。
瓦迪姆的衣服落在貝爾納多的手臂上,後者咬緊牙,瓦迪姆融化時滾燙的溫度刺穿了他的皮膚,他攥住了瓦迪姆唯一剩下的物件。
“是不死生物。”日光神教的祭司在貝爾納多的身後宣判了瓦迪姆的罪行,“他是死神的手下,你不必自責,真正的瓦迪姆·查蒂尼早在遇襲那日就死了,他只是一個頂着外殼欺騙人類的亡者。”
貝爾納多木然地點頭,站起身時踉跄了一下,彎腰扶着膝蓋望向門外的長廊,他曾在那裏撿起了瓦迪姆的手套,雖然至今他也不知道瓦迪姆怎麽将手套丢到樹上。
沒過多久,楓花城迎來了新的主人,曾經迪克蘭城主的大女兒瓦妮莎·懷特帶着她的兒子回到楓花城,這位帕特列克·懷特繼承了查蒂尼家族所有的財産和榮譽,又将忠心的貝爾納多恢複了他的騎士之位。
貝爾納多騎士順利履行自己對查蒂尼家族的終身忠誠、個人對日神信仰的堅守和維護,贏得了騎士美名,盡管楓花城的主人不再姓查蒂尼,五十多歲的貝爾納多在離開城堡的前夕來到那棵樹下,樹冠枝葉繁密,與曾今相差無幾,騎士坐在樹下睡着了。
微風拂過他的額頭,他又看見那位坐在樹下看書的少年,兩人沒有對視,也沒有對話。天色逐漸昏暗,回過神的騎士低頭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站在岸邊,冰冷的黑色海水沖刷過他的腳面,那片永恒寂靜之海正在他的面前低吟死亡的頌歌。
遙遙一點銀色亮光從海平線後漂來,一葉纖細如蒲草葉的小舟停在貝爾納多身前,邀請他上船,貝爾納多穩穩地坐在船上,随着小舟深入海洋,仰望那夜空碩大的月亮,着迷得沒有注意到小舟逐漸下沉,海水淹到了他的腰部。
他恍然間看見一顆金色的星星閃了一下,劃過天際向他飛來,黑色的浪潮打來,徹底淹沒了貝爾安多,金色的星星停在海面之上,那是一個渾身散發金光的人形星星,貝爾納多無能為力地沉入海底,眼睜睜地注視着與他相隔海面的星星,他看不清光芒下對方的容貌,但他知道對方是誰。
貝爾納多安心地合上眼,任由海中水流将他拉下海底,等待下一次踏上人世間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