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Chapter 1
江城連着半月不見太陽了。
陰雨天。
這一年,除夕掃墓的人不在少數,又一場肆意橫行的流感在年前帶走了不少的老人。
這種惡劣的天氣下,很容易讓人産生一種錯覺——
死了的反而舒坦,活着的還得裹着幾層悶不透氣的棉衣爬上了幾百層的臺階。
一路上對于新墓地的建設,沒人不哀聲哉道的。
有人爬到了一半,爬不上來了,罵罵咧咧,質問老天爺怎麽不把他這個老頭子一并帶走的。
罵完,甩開小輩的攙扶,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接着往上爬。
墓碑前通常是六個上貢的菜,三葷三素,葷菜有所講究,一般是雞,豬,魚,有錢人家買的是桂魚,沒錢的買的是鲈魚,再不濟的則是糊弄般搞了條鳊魚湊數。
當地民政局現在不允許私自燒紙了,說移風易俗,要改陋習。
但這并不足以改變普羅大衆的習慣,燒紙的仍然不在少數。活着的人堅信去地府那裏拿錢也是困難的,總要經歷層層關卡,說不定處處碰壁,不如直接燒給自己的親人。
就連年輕的溫寧也未能免俗,她從山頂捧來個已經焦了的搪瓷盆,依次将金元寶、銀元寶如數燒掉。
她的男人死了三個月了。
第一年死去的除夕,她帶着自己的孩子一同來祭拜,小孩不哭不鬧,只不過鼻子凍得通紅,幫她撿着地上散落的冥幣,又重新壯着膽地湊近那一團燃燒的火焰。
旋即升騰起一片錫箔燒過的煙。
Advertisement
年輕的溫寧将一把線香散開,均勻地鋪在搪瓷盆裏,又點了一對蠟燭,輕聲細語地趕走孩子:“你去頂上的亭子吧,別在這裏把臉燒得土灰。”
懂事的李澈卻搖了搖頭,始終不肯挪開半步,緘默不語地陪着他的母親。
到處都是哭聲的情況下,溫寧卻沒有流淚,她發不出一丁點抽泣聲來,只是最後平靜地打理着三個月未曾清掃的墓碑。
纖細美麗的手指染上了墳墓縫隙的青苔,柔弱不堪。
四周一片的議論聲也如游蕩的蒲公音,随意地紮根,爛漫地滋長。憐惜過後,更多是對她未來的窺探。
“這姑娘也是命苦,三十出頭,怎麽男人就走了呢?”
“是可憐,小孩還剛剛念書呢。”
“不過長着那像樣咾,尋個男人不難的。”
“這個就講不定了,要是養的女兒還好,沒什麽負擔,有兒子的話,有的男人總歸覅(不要)。”
溫寧假裝完全沒有聽見背後幾個老太太的閑言碎語,自顧着将今日現煮的小馄饨放在墳頭。
還沒徹底放穩,湯就撒了,沒多久凝固在墳頭上,怎麽擦都惹人覺得油膩。
污垢本不該出現在這塊土地。
原本沒哭的女人硬是反複擦拭着這塊油漬,重複着無意義的動作,最終因為無濟于事流下了眼淚珠子。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陰影,仿佛從進入這個初冬以來就從未消散。
哭過,眼圈瞬間泛了紅意。
與這該死的天氣如出一轍,她眼底同樣濕漉漉的。
祭拜過後,女人的動作也無限放緩,不舍得立即從墓地離去,哪怕周圍一片死寂,這也是他們一家三口為數不多的相聚時光。
只不過,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埋在地下。
而她和他們的孩子還活着。
日子幾乎一眼就望到了頭,克制的溫寧說不上抱怨的話,也沒有辦法帶着哭腔開口,只是碎發低垂,淩落飄撒在兩鬓,眸子深處令人心疼的易碎感再度湧動了起來。
不遠處,又傳來了一陣動靜。
墓地開放的時日即将到頭,之前罵罵咧咧的老頭方才好不容易爬到老伴的墳前,就被現場工作人員驅趕,吵了一架,老頭捂住胸口,卻一點也不願退讓:“老子看看自己的老太婆,關你們屁事!?”
“才剛瞅一眼,還沒和她好好敘敘舊,輪不到你們這群阿貓阿狗來趕我!”
老人對于墓地的建設本就頗有怨言,當然對于他內心深處更大的苦楚是這個年他終将是只有一個人繼續過了。
兒女們的陪伴永遠是一時的。
他裝着強硬,身子骨卻是虛弱的。
幾個執勤的保安懷裏抱着警棍,執法起來未必有溫度:“大爺,大過年的,你以為我們願意在這個點在墳場轉悠?”
勸阻無效,雙方各執一詞,差點當場發生了沖突,幸好老人家的孫子及時趕到。
等人上前驅趕溫寧的時候,讓她別逗留的時候,她相當配合:“馬上就走。”
其實不然。
她又在寒風凜冽的山頭點燃了最後一支香。
風起時,女人的身影如脆弱的在泥潭地裏搖擺的蘆葦,聲線旋即淹沒在冷風裏:“遠哲,我和澈澈走了,等來年再來看你。”
孩子跪拜在地,又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女人哭過的面容分明楚楚可憐,卻強撐着力氣,堅韌不息地如同冬雨裏拼命生長的筍。
-
上任一陣子的周家司機小李記得老板從前只去應酬的場所,不記得他什麽時候布置過私人的行程。
而這來的地方也有些陰森,他不解,大過年的也沒聽說周總身邊走了個誰。
再說,他平日見周總冷心冷肺的,就算身邊真走了誰,也不見得除夕夜親自上墳。
到底是年輕不經事,忘了周總的何等身份,有些話脫口而出:“周總,您是來給哪位重要的朋友掃墓嗎?”
周寅初慣常不與閑雜人等多說一句。
司機小李早已習以為常得不到老總的回應,自言自語般念叨着:“不知道是誰在我們周總心裏的分量這麽重,能勞煩日理萬機的周總親自在過年前祭拜啊……”
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周總親自回應了他。
他煞有其事地解釋說明:“勉強算是個競争對手吧。”
從車前鏡中看不出半點老總變幻的情緒,但這并不妨礙司機的百般吹捧:“周總就是周總,和旁人不一樣的,格局和我們平頭老百姓就是不一樣的,對于競争對手都能關懷一二……”
周寅初冷不防打斷他:“死都死了。”
潛臺詞顯而易見,人都死了,這還計較些什麽。
司機看着墓地的入口不好停車,悉心詢問道:“那周總您節哀,我記得辦事處那裏還有開放的車位,要不我先放您下來?”
“不必。”
司機愈發不解,說是競争對手,估計是曾經商場上勢均力敵的那種,多半也是和周總一樣叱咤風雲的狠角色,不過高處不勝寒,也難保這些人不會惺惺相惜。
不過,這來都來了,怎麽不下車?
淅淅瀝瀝的雨聲盡數消t弭在商務車的玻璃窗外,周寅初沉了沉眉心:“就停在這裏,等要調頭回去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車子靜靜地停靠在墓地山下最不顯眼的地方。
司機猜想或許是周總意識到自己身份過分惹人關注,又或者他的到訪本就打算悄無聲息,不希望驚動任何人的,所以周總并沒有下車的打算。
他看那些豪門恩怨劇自認為看得不少了,所以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反而覺得自家的老總夠講人情呢。
但令人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頭,原本他車前有個婦人經過,年輕女人裹挾着過分寬大的袍子,起球的毛線衫難以抵擋她清麗的容貌,她白皙單薄的手腕一把抓住半大的孩子,走在瑟瑟的寒風裏,眼下的淚痕仍猶在,足以令人難以忘懷。
我見猶憐。
就連司機也不由為這渾然天成的美貌吸引了大部分的視線。
等他回過頭,卻發覺自家十分有人情味的老總愈發反常,嘴角竟揚起了一抹不自覺的笑。
之後,竟然緩緩地開啓了一瓶金色的香槟,似在慶祝。
司機沉默不語,再也不敢多吭聲一句,他原本以為老總是真來會一會地下的老友的,沒想到老總最終還是因為戰勝了這位死去的競争對手感到可喜可賀,這不,直接在山下慶祝了起來。
原本對于資本家的人性還抱有一絲希望的小吳,這下認定了在資本逐利的過程中人性終将會泯滅的。
“砰——”
随着這一聲,香槟的軟木塞徹底打開,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老板毫不掩飾臉上得隴望蜀的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