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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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秋瑾并不想搭理田春蓮,可田春蓮一直在外面拍門叫魂,楊秋瑾怕她吵醒陳勝青,不情不願打開院門,将之前分好的一份禮塞進田春蓮手裏,說了句,這是勝青給他二哥的,啪的一下關上院門。
田春蓮打開包裹,看見裏面放了一罐麥乳精,一些壓縮餅幹、水果硬糖,還有兩根肉腸。
這些東西在這個年代都是少有金貴的,田春蓮平時很少吃,看到這些東西不由自主咽口水,尤嫌不夠,回到家裏氣哼哼地對陳勝貴說:“你三弟回來了,不說上門來看看你這個二哥,他媳婦就拿這點東西給咱們,這是打發叫花子呢!”
陳勝青沒回來之前,每月郵寄給楊秋瑾的錢票就讓田春蓮眼紅,現在他升到軍職,又大包小包的帶了那麽多的包裹回來,居然就給他們二房這點東西,田春蓮氣的不行。
“那你想怎樣?”陳勝貴坐在屋檐下編着背簍,頭也不擡說:“當年你眼皮子淺,不願意拿錢給我後娘治病,鬧死鬧活非要跟三弟妹他們分家,兩家人生出嫌隙。如今三弟不恨我,願意拿一份禮出來給我們,維持表面的兄弟情誼,你還想怎麽着?想把人家三房的錢財都拿捏在你手裏,你去當人家三房的家?你自己想想,你配嗎!”
“你怎麽說話的!”田春蓮一噎,梗着脖子說:“說我不配,我這是為了誰啊!當年我嫁給你的時候,你一窮二白,你爹一門心思只想着他的小兒子,你後娘看着面慈心善,其實心裏有主意的緊,把你爹的錢緊緊拽在手裏。我要不争不搶,不跟他們分家,我們早被他們掃地出門了,哪還有你如今住得大屋,留得那一畝三分地!”
“沒有你鬧騰,我爹也會把田地房子分給我。”陳勝貴不想為這些事情跟她吵,眼含警告:“我是看在你生了大娃二娃的份上,這麽多年來你怎麽鬧騰,我都容忍。以前就算了,現在三弟回來了,你藥還去三房作妖,到時候三弟三弟妹收拾你,別怪我不管你。”
“你!”田春蓮氣結,想說什麽,外面傳來一陣敲敲打打的聲音,她顧不上生氣,走出院子一看究竟。
好家夥,今早進村的小紅兵,不知什麽時候到了他們附近,正在對附近社員們的家裏一陣搜刮,敲敲打打,堪比當年小日子進村的場景。
在一陣雞飛狗跳的熱鬧景象中,有一小隊的小紅兵朝田春蓮家走來,田春蓮吓得就要關上院門,被一個十七八歲,長相很兇的小紅兵給一腳抵住院門,兇神惡煞問:“看到我們就想躲,家裏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反、動、四舊東西?”
“沒、沒有。”田春蓮被領頭的小紅兵,以及他身後漸漸圍過來的年輕面孔給吓得冷汗直流,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
“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領頭的黑壯小紅兵冷哼一聲,帶着人直接往她家裏沖。
“站住,這裏是軍屬之家,容不得你們在這裏抄家。”陳勝貴聽見動靜,放下手中的背簍,對着那群氣勢洶洶沖進來的小紅兵道。
“軍屬之家?”領頭的小紅兵狐疑的看了一眼陳勝貴,又看了一眼躲在人群中,一個本公社的短發女學生,确認他說得是不是真的。
“他家算是軍屬吧。”女學生仔細想想說:“他是陳營長的二哥,陳營長就是先前我們看到坐吉普車回鄉的那位軍官,他家就在隔壁,他們倆是親兄弟。”
現在運動鬧得再怎麽厲害,這些小紅兵卻是不敢動軍方的。軍政互不幹涉,能夠入伍當兵的,那成分都是被組織層層審核過,沒有任何問題才入伍。
同樣,如果是軍人家屬,哪怕有些軍屬成分有問題,只要沒犯原則上的錯誤,小紅兵都不會去動她們。
領頭的黑狀小紅兵确認了這家是軍屬之後,嘴裏嘟囔了一句‘算你們運氣好’,手一擡,招呼着小紅兵們離開。
他們走後,田春蓮直接癱軟在地,嘴唇哆哆嗦嗦,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看看你這個慫樣兒,對着自家人橫得跟個什麽似的,對待外人,一些毛都沒長齊的小紅兵,你吓成什麽樣。”陳勝貴看見她這副模樣就來氣,又覺得不對勁兒,一臉狐疑,“你該不會在家裏藏了什麽不該藏的東西吧?”
“沒啥,我外祖母以前留給我媽的老物件傳給我,我舍不得扔。”田春蓮後怕的直拍胸脯,“還好我們沾了三弟的光,那些玩意兒真被他們翻出來,我們一家子說不定就完蛋了!”
去年運動剛開始的時候,她還跟着娘家去縣裏看過熱鬧,看到那些查出成分有問題的人,被小紅兵們五花大綁的幫着,剃着陰陽頭,挂着罪證牌子,像被拉牲口一樣,被繩子拉着四處游街,被人們吐口水扔菜爛葉,扔得滿身都是,最後還要拉到革委會的廣場前,跪在人們面前,接受各種審判侮辱,再被拉去勞改農場進行勞改勞動。
那個時候她只是看個熱鬧稀奇,後來看得多了,也明白那不是鬧着玩得,要是她也被小紅兵查出一點問題出來,她恐怕被批的更慘也說不一定。
所以當小紅兵要來查她家,她想起自己前段時間不聽楊秋瑾的勸,不願意把外祖母那些帶着封建餘孽思想的舊物件給處理了,吓得都快暈過去。
幸好陳勝貴出言制止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你說你這娘們,腦子裏到底在想些啥!”陳勝貴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你是想害死我們一家啊!你外祖母那些東西趕緊給我扔了!這次要不是拿我三弟的身份說事,咱們一家直接完蛋。你以後離三房遠一點,別再去三房作妖了!”
田春蓮臉上讪讪地,到底知道這事兒是自己不對。
再怎麽舍不得外祖母的東西,她還是把外祖母的東西裹起來,偷偷跑到村子後面的江邊,把東西扔到了江裏。
村裏被小紅兵攪和的鬧哄哄的一片,陳勝青自然被吵醒,他醒過來蹲在院角裝水的瓦罐旁胡亂一把臉,李秀娥就叫他吃午飯。
“秋瑾呢?”陳勝青坐在桌邊沒看到楊秋瑾的人。
“她去給她娘家媽送禮去了。”李秀娥把飯菜擺好在院桌上,“她這會兒應該回來了。”
正說着,楊秋瑾進院,手裏拎着一個籃子,“媽,晚上不用做飯了,我媽給了我幾個大饅頭,還有十來個煮熟的芋頭,我們晚上将就着吃。”
“那感情好,晚上咱們就不用做主食,炒兩個菜就行。”李秀娥給兒子兒媳舀了兩碗滿滿當當的精細米飯,自己吃着昨天剩下的糙飯,拿上筷子給陳勝青夾一塊肥瘦相間的蒜苗炒臘肉,笑臉咪咪的說:“嘗嘗,這是去年末大隊殺豬分的肉,秋瑾熏的臘肉,可比媽熏得好吃多了。”
陳勝青看見她的動作,微微蹙眉,伸手把自己面前白生生的米飯跟李秀娥換了,吃了一口臘肉,笑着說香,刨一口換過來的飯進嘴裏,卻是粗糙的難以吞咽,割拉嗓子。
生在以種植水稻為主的地方,這裏的人們吃米面也是有供應标準的,一般小孩每月一斤精細大米,大人每月五斤,其他都是糙米粗面,吃起來多多少少割拉嗓子,然後就是紅薯、土豆、蘿蔔、南瓜等等粗糧瓜菜代替糧食填飽肚子。
陳勝青身在部隊,部隊裏的夥食待遇自然要比鄉下好,他都多少年沒吃過割拉嗓子的粗糧了,一時之間還有些不習慣。
“你這孩子,搶媽的飯幹啥。”李秀娥想把自己的那碗飯換回來。
“媽,一碗飯而已,他願意吃什麽就吃什麽。”楊秋瑾老神在在說:“沒必要推來推去的,讓外人看見了,還當我虐待你,我當媳婦兒的吃好米,你當婆婆的就吃糙米。”
大隊有不少人家就是這樣,婆婆當着兒子一套,背着兒子又是一套。
比如富貴家的婆婆,當着兒子的面說啥她吃點苦沒啥,只要你們兩口子過得好就成,當着她兒子的面,吃着難以吞咽的黑面馍馍之類的食物,讓他兒子心生愧疚,啥好東西都緊着她先吃,她還演着戲,說是為了兒子t兒媳婦好,一口好的都不願意吃,結果背着兒子兒媳啥好東西都煮來吃了,兒媳平白擔上刻薄婆婆的罵名。
李秀娥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不敢再說換飯的事兒了,只是一個勁兒的往陳勝青和楊秋瑾碗裏夾肉菜,“你們多吃點。”
這種讓孩子吃好喝好的,自己吃殘羹剩飯,邊邊角角的父母自我犧牲,自我感動的做法,是這個年代大部分母親都有的毛病,楊秋瑾已經習慣了,因為她娘家媽也是這樣。
楊秋瑾不會理所應當的接受這種做法,她把碗裏的菜都夾回到李秀娥碗裏:“媽,我們有手有腳,會自己夾菜,您吃您的就成,不用管我們。”
陳勝青也把菜夾回到李秀娥碗裏,“媽,您顧着自己就行了,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子了,我已經長大成人了。”
李秀娥看着碗裏滿滿當當的肉菜,心裏有些失落,心裏感嘆兒子果真是長大了,都不肯吃她夾的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