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黑夜
黑夜
時間過得很快,仿佛又在漫長拉鋸着,一直到一周後,江杉忐忑地登錄查分系統,網頁轉着圈,顯示當前用戶的擁擠,突然下一秒分數和排名彈了出來,分數631,全省四千多名。
每科成績都比自己預估的要低一些,不過也沒有差的特別多的,江杉盯着頁面上的數字出神。
好一會後她截了個圖發給了江星。
江星很快就給她回了豎大拇指的表情包,緊接着下一條消息彈出來——你也是有大學可以上的人了!
江杉啞然失笑,回了個扶額表情。
其實考完了,江杉反而沒有特別大的感觸,結果也算是能在她承受範圍內,畢竟不是底子那麽紮實的人。
她猶豫了片刻,把截圖也發了葉初——有愧師父教誨,感謝師父教誨!
這段時間,葉初好像很忙,兩個人統共也沒說幾句話,無外乎是江杉給他分享了些綠油油的稻田,火燒一樣的雲彩,帶着露珠的荷花……
總之都是些美麗的景色,葉初回的消息很快,但是并不會開啓話題,因此江杉也很識趣地沒有去打攪他,她隐約覺得葉初可能有什麽事情要忙,他不說她也沒必要非要探尋人家的隐私。
葉初很快回了張截圖,689,排名三百多名,比江杉預估得也要低。
【我也沒好到哪裏去。】
【這個分沖清北穩嗎?】
【估計不太行。】
江杉猶豫了片刻——【師父唯清北不可?】
那邊很快回了——【倒也沒有那麽大的執念,也算意料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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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杉不知道該回什麽了,想安慰好像也沒什麽理由,想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好像也開不了口,她有些不安,同時又不知道為何暗自松了口氣。
【可以,返校見。】
葉初回了個表情。
聊天對話框又恢複了寂靜。
出成績沒一周時間就要回學校重新填志願,這次應該是班級裏最後一次人齊的時候了。
江杉按着往年的排名給自己拉了個列表,選了幾個大致的方向,挨個打了招生辦的電話咨詢了錄取的可能,然後把那一張薄紙上的志願填了個滿滿當當。
她沒有問葉初,填志願時誰也沒告訴,錄入了系統出來後就回到了班裏。
這時候已經有很多同學靠着走廊的欄杆上三兩句聊着天。
教學樓下那顆銀杏樹郁郁蔥蔥,開着扇子般的葉子,随風在枝頭輕舞。
江杉一時看得有些出神。
日子推着人往前,終究要離開的地方無法強留。
直到有人輕拍了她的肩膀,江杉下意識回頭,看見了葉初站在她身側。
是葉初,但是眼底仿佛多了些她看不透的情緒。
江杉似乎忘記了上一次分開時兩人在閱覽室的纏綿,葉初似乎也忘記了。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退回了各自的界限。
“志願填了嗎?”葉初視線望着遠方輕聲問道。
江杉一點頭,嗯了聲算是回答。
接着便是兩相靜默。
“我會經常去看你的。”葉初聲音有些晦澀。
“沒關系,大家都是朋友,沒必要勉強。”江杉的聲音飄忽得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葉初轉過身望着她,似乎有什麽想說,但是怎麽也開不了口。
江杉等了好一會也側過頭和他對視,鄭重道:“真的,葉初。我不希望你有負擔,我們都還很小,以後的事情順其自然吧,別覺得需要為了一時的選擇承擔什麽責任。我很感激你,也覺得我們過去那些時光很珍貴,我會永遠記得的……”
葉初臉上閃過痛苦的神色,他下意識抓住了江杉的手腕,稍後又像是被針紮似得飛快收回:“江杉……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是我沒法和你去同一所大學,我……”
江杉失笑:“誰讓你跟我去同一所大學了,你要是真幹這種蠢事,我才是要氣得吐血。”
“我知道。”葉初一扯嘴角,苦澀地笑了笑,“我只是最近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努力學習,一心撲在考試上是為了什麽……”
“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葉初張了張口沒說話,江杉看了看周圍,拽着他去了樓頂。
江杉剛推開那扇常年只是挂着個鏽了的鐵鏈的門,身後的人突然一把抱住了她。
江杉怔然了片刻,終于是把手搭在了那環着她的手臂上,輕聲問道:“怎麽了?”
“我爸媽離婚了,”埋在她肩上的聲音悶然道,“我一直以為他們只是不像其他父母那樣恩愛,沒想到他們只是在等我高考結束,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我剛考完回到家就看到他們心平氣和地坐在家裏通知我這件事情,好像是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我本來覺得我是能理解的,但是我……”
江杉轉過身拍了拍他的背:“大人的事是這樣的,我們沒有權利幹涉,也沒有權利說不。不過你父母肯定還是愛你的,他們等到你高考結束再說就深刻地印證了這一點,只是他們選擇了自己認為更幸福的人生道路罷了。”
“葉初。”江杉擡手抹掉了他臉上殘留的淚痕,“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開心,感到自豪,你有這樣一對勇于追求自己人生的父母,這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情。你并沒有失去他們的愛。”
葉初怔怔地望着她,江杉溫和地看着她,沉靜的神色仿佛有能令一切情緒安靜下來的魔力。他的心中壓抑了兩周的情緒突然就一掃而空,只剩下白茫茫空蕩蕩的無邊之境。
“那你呢?”葉初下意識問道,“你會離開我嗎?你會……”
不再愛我嗎?
江杉抱了抱他,很快便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我很感謝你,我應該也曾喜歡過你。”
“不過葉初,我沒法一直呆在你身邊,人生就是在一個個不同的選擇中,走向一條條分叉路,正如今天我們填了不同的志願,注定要去不一樣的地方經歷沒有彼此的那四年,我們可以站在路口相擁不舍,但是我們不可能一直停駐在這裏,你不可能,我也不可能。”
“不,”葉初下意識搖頭,“我們雖然不在一個學校,但是我們可以線上聯系,我們可以放假了見面……”
江杉搖了搖頭打斷他:“我知道,不過我覺得我沒做好這個準備,對不起。”
葉初不可思議地望着她,臉上幾乎是一瞬空白,半天才擠出一個字:“你……”
江杉向後退了兩步,垂下了眼:“你就當我是那個懦弱的膽小鬼,我暫時沒有勇氣跟你……維持這樣的一段關系。”
江杉不知道自己要怎樣跟葉初解釋,她不敢告訴他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不敢告訴他自己愛上的似乎只是那個一心圍着自己轉的葉初,一旦他冷淡了退縮了,她就一步縮回了自己的安全領域。
江杉意識到這種愛,或者說這種依賴,并不是一段健康的相處模式,她擔憂、害怕、恐懼,仿佛一旦答應了他,一旦撕開了溫情和理智的面紗,葉初看見的就是那個極度不安,只會索取的被情緒支配的怪物,從而厭棄她,離開她……
勇氣,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的寶貴品質。勇氣的背後是能夠承擔選擇帶來的一切後果,她無法承受,她沒法邁出那一步。
她只能搖着頭,不看去看葉初的眼睛,說道:“我們還是朋友。”
即使是開口說出的話,猶然不能夠完全令對方明白,更何況深埋在心中的真實想法。
江杉不記得那天她是怎樣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掙脫葉初用力握住她的手,逃一般地離開。
她只知道自那之後葉初再也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發過一條消息。
江杉收到了錄取通知書,用了暑假的時間做了家教賺了些錢,給老太太、江星和江舟各買了很多禮物,她拿着自己賺的錢,看着堆得滿屋子的東西,才覺得那驟然空了的心有了點感覺。
江星給她辦了張銀行卡,存夠學費後,每個月定期往裏打兩千。
江杉算着錢花,不上課的時候,在學校裏的安排時間做着各種勤工儉學來賺錢,把自己的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
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沒有人半哄半勸只為了讓她多吃點,沒有人犧牲自己的時間幫她一頁頁整理着筆記,也沒有人會在她疲勞低沉時抱着她告訴她會永遠陪着她……
江杉覺得這樣很好,沒有任何需要處理的人際關系,不用擔心自己是否會辜負這份深情,也不必惶恐施舍者随時可能得收回,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疲憊了照顧自己好好休息好好吃飯,一個人認真地上課複習。
江杉連續三年都拿了國家獎學金,最後一年保研後便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實習。
那是江杉第一次抽煙,自那之後便再也戒不掉。
猩紅的火光在無人的暗夜裏一明一暗,江杉的臉堙滅在煙霧中,看不真切。
四年時間,她早就習慣了将所有的情緒在一根煙的功夫裏燃燒殆盡。
很快,江杉結束了長達近八個月的實習,并果斷拒絕了對方的招聘意向,拿着紅色的錄取通知書信封去了那個曾經無數次夢想要去的地方開始讀研。
研究生學制很短,而任務繁重,她一邊幫課題組做橫向,一邊做自己的畢業課題。
江杉的煙瘾更重了,幾乎到了只要在實驗室一天至少一根的程度。
她的室友對煙味很敏感,因此江杉每次都會在實驗室待到很晚,等當天所有的任務做完,煙味散了大半後再回去,回去後第一件事就去洗澡。
有時候,江杉覺得自己像是晝伏夜出,害怕生人四處逃竄的老鼠一樣。
熬完了三年,江杉終于承認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實在不是搞科研這塊料。
她投了簡歷,如願去了一家不錯的公司,開始了真正邁出象牙塔的第一步。
這一年來,江杉加了無數個班,熬了無數個夜,她人卻更加輕松了,每個月看着卡上多出的那筆流水,就覺得空洞了三十天的靈魂又短暫地喘上了一口氧氣,她就是這樣靠着這股氣撐了一年。
直到過完年複工的第一周,江杉病了。
她在工位上改問題單時發燒差點昏了過去,後來量了體溫39.5,誰也不敢讓江杉再幹活了,她的領導要求她一定休病假去醫院。
江杉其實覺得自己除了有些頭暈以外,其實并沒有哪裏覺得難受。
她甚至交接完了工作,在去醫院的路上還參加了個線上會議。
不過,在江杉在醫院等檢查報告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天沒怎麽吃東西,她的胃開始瘋狂絞痛,混着燒得神識不清的腦袋,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她就這樣在發熱門診等了近三個小時,拿到了醫生開的藥。
醫生對她解釋,特殊時期不是特別嚴重的建議回家吃藥,不像之前那樣動不動就給挂鹽水了,如果一兩天內沒好就再來。
江杉沒覺得這樣有什麽問題,她寧願現在回她的小破房子裏躺着也不願意一個人在冷冰冰的醫院裏待着。
她謝過醫生打了車回了家,還記得給自己點了份粥,按醫囑吃了藥,就躺在床上昏沉等着藥效起來。
躺着的時候,江杉迷迷糊糊想起來了很多零碎片段。
小時候她第一次去學校,背着紅色的小書包,她的父親就站在學校門口笑着招手讓她進去;總是在炎炎夏日才出現的姐姐,牽着她帶她去城隍廟聽戲搶撒落的糖和餅幹,給她在盛夏裏最好吃的水果冰飲;騎着單車衣衫獵獵作響的少年,抱着她告訴會一直陪着她,那青春年少的美好時光裏,最貼近她心髒與靈魂的人……
還有躺在床上虛弱但是總是溫和朝她笑的母親,過年總是喜歡把她打扮得像年畫裏的娃娃一樣紅彤彤的,不辭辛勞地一邊撫養她一邊打好幾份工,會因為她成績退步而生氣,又會因為怕她傷心委屈而檢讨自己,縱容自己親自帶她去網吧,總是能做出好吃的食物,那雙靈巧得什麽都會的手……
迷蒙中,那雙手隔着虛空撫上了江杉的臉,替她擦去淚痕,江杉恍惚間聽見了她的聲音,仿佛隔着很遙遠的地方,并不真切,卻又句句溫柔之至。
她說,孩子,這麽多年來,你受苦了。
江杉的眼淚瞬間就滾落了下來,燙得她仿佛覺得臉在燒。
那些委屈,那些壓抑,那被死死鎖在心中的猛獸驟然破籠而出,呼嘯着肆意踐踏着她心中的柔軟。
她努力擡起頭,卻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臉,江杉惶恐地去擦眼淚,生怕下一個瞬間她又消失不見。
她好像看清了。
她一張口哭得更厲害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很多話,而她只是笑着充滿愛意地望着她。
最終江杉說得累了,聲音漸漸低去,只聽見遙遠的一聲喟嘆——
她說,睡吧孩子,睡一覺就好了。
黑夜變得濃稠,黑夜又變得清淺。
江杉從夢中醒來,她仍舊躺在床上,她摸了摸自己,出了很多汗應該是退燒了。
她就這樣躺着,望着天花板,像是一柄沒有劍鞘的劍。
呼嘯的寒風拍打着窗戶,發出有些駭人的聲音,江杉仿佛什麽也聽不見。
淚水無聲地順着她的眼角流下,消失在這寂寥無邊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