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過年
過年
年三十這天,江杉和江舟一大早就被拽了起來去了街上,逛了大概兩條街店鋪,走到兩個人拎着大包小包紅彤彤的新羽絨服試穿了之後就沒讓脫下來。
楞是逛到半晌午,江母才意猶未盡帶着倆姐弟走向超市,出來時兩手挂滿了各種年貨和魚肉,三個人被墜得搖搖晃晃回家去了。
中午随便煮了點面吃了,江母就開始收拾那一大堆魚鴨肉,江杉帶着江舟打下手坐在屋子裏摘菜,電視聲音開的比平時也要大,敞着門,也不會打擾到別人。
早幾天江杉就發現他們這棟樓租戶都陸陸續續回老家去了,這會就她們仨。
江舟看着電視入迷,手上動作也逐漸停了下來,江杉抽出根菜葉子往他頭上一拍。
“別光看不幹活啊!”
江舟楞了楞,眼神像是被黏了膠水一樣,撕下來一小節又黏回了電視上。
江杉終于明白小時候為什麽媽媽老是說自己恨不得鑽進電視機裏,眼前正有活生生的畫面,頓時忍俊不禁。
叮咚一聲,江杉的諾基亞手機響了,是短信提醒的聲音。
她從兜裏摸出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發來一條短信,正要點開看,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備注寫着——爸。
江杉手頓時僵在了按鍵上,機械的電話鈴聲持續響着,江母在廚房聽見喊了聲:“誰的電話咋不接啊?”
江杉拿着手機走到廚房門口,空曠的樓梯間回蕩着鈴聲,顯得突兀又刺耳。
江母手裏切着肉,投去了一個疑惑的表情,江杉張了張口:“爸打來的……”
江母神色一呆,片刻後沖了一下手往圍裙上一擦,接過來按了接聽:“喂?”
電話那段靜默了片刻,不知道說了什麽,江杉聽不真切,說了好一會,江母眉毛越擰越緊,末了只說了句:“那你來吧。”
Advertisement
便挂斷了電話。
江杉接過母親遞過來的手機:“爸要回來過年?”
連她自己語氣中無意間帶着期盼都未曾發覺,江母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拿起刀接着切案板上的肉。
江杉看着沉默的母親,不知道等會該怎樣面對這個局面,她有些手足無措,而後又反應過來自己的并沒有想象中憤怒,反而還有一絲能一家人吃年夜飯的渴盼,而自己的這份渴盼又讓她對自己生出厭惡來,一時間五味雜陳,絞在一起泛着苦。
江母很快燒了幾個熱鍋子讓江杉端進了屋,然後開始和面調餡準備包餃子,因為廚房太小,最後還是把東西都搬進了屋,江杉看着母親手指翻飛,幾秒鐘就能擀一張餃子皮出來,頓時有些手癢,她伸出讨要道:“媽,我也想要個面團玩。”
江母從面團上揪了一塊下來給她:“多大人了還喜歡玩面團。”
江杉嘿嘿兩聲,把柔軟的面團捏成個小兔子形狀然後又揉成一個球,一會捏成一條臃腫的魚,玩得樂此不疲。
江母包了兩大篦子餃子,堆得滿滿的,個個都是金元寶的模樣。
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電視上新聞聯播的主持人都已經開始祝大家除夕快樂。
距離那通電話已然過去了三個多小時,就算是在城那頭這會也該到家了。
江母把飯桌上的零零碎碎收拾好起身往廚房走去開火,江杉知道母親這是不再等了的意思。
她手裏捏着那團面,正準備起身也跟着去,屋裏突然響起了一陣鈴聲,江母的手機正在電視機旁震動着響鈴。
江杉一把抓起就接了,一聲“爸”還沒來得及喊出口,對面傳來的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有些緊張地問道:“請問是江大海的家屬嗎?”
江杉懵了,下意識嗯了一句。
對面聽到肯定的回複後,方才嘆了口氣:“他出車禍了,醫院剛剛确認死亡,因為沒有家屬在,剛剛醫院聯系到我們通知家屬,你們快來趟建寧區第二衛生院吧。”
江杉大腦嗡的一聲,一時間耳朵裏像是被灌進了水,手機另一端傳來的聲音逐漸模糊,對方又強調了一遍“建寧區第二衛生院”,江杉仿佛聽到了自己說了聲好,又好似只是在心裏應了聲。
江母端着菜走進來,江杉都保持着接聽電話的姿勢站在原地,江母伸手取過了手機,看了眼通話記錄:“怎麽了,誰打電話過來?”
江杉張了張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們說爸出車禍了,在,在建寧區第二衛生院,讓我們快過去……”
江母楞了楞。
“……說是已經确認死亡了。”
江母直接軟了腿就要跌坐在地上,江杉連忙攙住她,江母掙紮着想站起來:“走,走,我們快過去。”
江舟站在她們後面,也愣住了,“死亡”,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十來歲的孩子生命中,他此刻還不太能理解這個詞的意義,只是覺得有什麽陡然缺了一塊,心中空落落的。
而江杉又何嘗不是呢?
她扶着母親,牽着江舟的手往外走,匆忙間只來得及把門帶上,甚至都沒來得及上鎖。
蕭瑟的寒風一陣陣刮着,刮得江杉臉生疼,她站在路口等了好久才攔到了一輛車,帶着母親和弟弟坐上了車。
開車的師傅不時擡眼從後視鏡打量她們,似乎想知道為什麽年三十要去醫院。
江杉感受到他的視線,擡頭對視了一眼,那師傅很快收回了目光,匆匆一瞥,江杉只看到了那布滿了皺紋的眼角,看起來跟父親年紀不相上下。
不知道她們要去見的人,那眼角是否也早已是遍布了歲月的痕跡,應該再也無法對視上他的目光,江杉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和父親見面說話是什麽時候,連記憶中的面容都模糊起來,她突然覺得心中有一股氣卡在了胸腔裏,不上不下,讓她難以呼吸。
沒一會車就停在了一個衛生院門口,江杉付了錢,推開車門下來,挽着江母的胳膊,攬着江舟的肩膀朝裏走,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無法擡起,落下去卻又像是落入了一片柔軟之地,觸感十分不真實。
江杉剛邁進門,一輛救護閃着紅藍光報着尖銳的警報聲停在了門口,不一會就有醫護人員推着移動床,往裏喊着“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江杉連忙拽着手裏的兩人往側面的牆壁退,擔架床上躺着一個半身是血的人一閃而過,江杉突然心中狂跳,拽了邊上一個疾步匆匆的護士問道:“請問,請問,我們接到說我爸……”
那護士不耐煩地擡手打斷她:“姓名?”
江母連忙回道:“江大海!”
那護士啊了一聲,面色突然緩了下來:“跟我來吧。”
說罷便領着她們轉身走進了過道,幾轉彎,停在了一個水泥房外,裏面隐隐透着寒氣,江杉推開門走了進去,見到裏面站着好幾個人,其中一位聽到聲音,側過身來。
江杉越過那縫隙一眼看見了熟悉的臉,此刻正平靜躺在一張平板床上,身上蓋着白布,旁邊一人正在拍照,另一人正拿着筆記錄着什麽。
江母瞬間就撲了上去,死死地盯着那張臉,似乎多看一眼他就能睜開眼睛,再看自己一眼。
然而,除了死一般的寂靜,再無其他。
剛剛那位回頭的人出聲道:“我們剛剛接到路人的報警電話,救護車來的時候就已經确認是當場死亡……當事人駕駛時,車輛在交叉路口闖紅燈,與側向駛來的大貨車相撞導致的交通事故……”
等江母配合着警察登記完相關信息回到停屍房,發現兩個孩子可能站累了,都蹲在門口望着地上的螞蟻出神。
她一走進,就聽見江杉肚子裏發出的咕嚕聲,她伸手拍了拍江杉的肩:“是不是餓了?我去買點飯先墊一墊,等醫院這邊辦好手續了我們回去。”
江杉也分不清自己是因為餓的還是其他,胃裏難受得厲害,什麽也吃不下,但又一陣陣泛着酸水絞着,她擡起頭迷茫地看了一眼母親。
江母:“那我走了,你們待着這等我回來。”
江母走了一會後,有個穿着白大褂的醫護人員走了過來,手裏端着一個盒子還是箱子,上面蓋着藍色的醫用布料,浸着血,江杉看到她把那個東西放進了一個大的鐵箱子裏又蓋上。
不一會,又有一個醫護人員走了過來,打量了一下江杉:“你是江大海的家屬嗎?”
江杉點點頭:“我是他女兒,我媽出去了,估計馬上回來。”
那護士點點頭:“那給你媽媽打個電話,我們這手續好了,讓她回來了到急診前臺辦理一下。”
說着将手上的一打材料遞給了江杉。
江杉接過,給母親撥了個電話,嘟嘟了兩聲後接響了。
“媽,你回來了嗎?醫生說手續好了把單子給我了,說等會你回來了去急診前臺辦理。”
“噢噢,我快到了,你直接在前臺等我吧,我到了就去。”
江杉挂了電話,不放心把江舟一個人留在這裏,帶着他一塊去了前臺,剛出門就看到江母站在路口等紅綠燈。
江杉往門外走去,人行道的紅燈跳了三下變成了綠燈,江母手裏領着白色的打包盒走了過來。
突然一輛疾馳而過的混凝土車從路口沖了出來,“砰”的一聲!
直直撞上了人行道上唯一一個身影,輪胎與地面發出急剎制動的尖銳摩擦聲。
不——!
江杉目眦欲裂,猛地沖了出去,看到馬路上遠遠躺着一個身影,她幾乎是連滾帶爬跑了過去。
在幾步之外,江杉突然停住了,食物灑了一地,裏面還有她最喜歡吃的蝦,正散落在汩汩流出的血液中,腿以異常的姿勢折着,睜着的眼睛直直望着天。
江杉雙腿一下子被抽去了力氣,跌跪在地上,江母的視線仿佛随着她動了動,江杉忙爬過去,她想伸出手摸一摸她,但是卻不敢碰她,顫抖着聲音喊了聲:“媽……”
母親的視線不動了。
身後是聞之而來的大批醫護人員,江杉看着她們把母親擡上了轉移床,大片大片的血瞬間浸濕了雪白的床單,有人打着報警電話在她耳邊說話,有人扶着她站了起來,江杉手上是黏糊的血,濃烈的鐵鏽味塞滿了她的胃,她沒忍住彎着腰幹嘔了幾聲。
坐在急救室外的地上,江杉掏出手機給姐姐打了個電話,拉着江舟不斷安撫道:“沒事的,沒事的……放心,肯定會沒事的……”
急救室的燈一直亮着,江杉的心一直提着,她甚是一度想,這燈能不能一直亮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杉死死盯着的那燈突然滅了。
她猛地站了起來,急救室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出來,江杉忙沖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那人沖她遺憾說了句:“抱歉……”
後面的話,江杉聽不見了,空氣陡然變成了濃稠的液體鋪天蓋地湧向她,呼吸被剝奪,感官逐漸消失,她溺死在了殘忍的判決裏,連掙紮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