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告別
告別
“嗯,我想去。”
“好。”江杉的母親看着她,點頭。
江杉站在這一方小院中,看着頭頂上那一方小天地,心中複雜卻又迷茫。這抉擇是否得當,想到一個人在外掙錢的父親,想着年幼的弟弟,想着母親烈日下揮汗的身影,或許這更需要她奮鬥出更好的未來。江杉心中想着,一遍遍說服自己。
夏天,沒有風,連空氣都是粘稠的,帶着汗氣。
江杉起了個大早,平時母親四點多就起來去學校食堂做飯,如今放假,她畢業,母親便也辭去了工作。
換衣服,洗臉刷牙,江杉撥了撥劉海,眯着眼看着早早升起的太陽,光芒萬丈。
嘴裏充滿了牙膏的清香,最近有些消瘦,輕薄的衣衫顯得更寬松,踩着人字,江杉感覺整個人都變得輕巧了起來,心情也好。
又在院子裏轉悠了幾圈,發現自己找不到要做的事,昨天換下的衣服,母親昨晚就洗好晾了出來。早飯吧,她又不會下廚。
江杉推開母親和弟弟的房門,母親半睜開了眼,沙啞着嗓子:“放假了,你倒起來早了。”
說着把弟弟的手從自己身上拿下,起身。
江杉嘿嘿地笑着,走進去坐在床上看着母親梳頭,穿襪子穿鞋。突然感覺有些無所适從的她只好想着去戳戳弟弟,一個音節還沒說出口,母親聲音便傳來:“別去弄他,這麽早,讓他多睡一會,反正也是放假。”江杉收回手,撇撇嘴,平日裏沒看對我這麽好,天不亮就喊我起來背書,真是重兒輕女,偏心!
“對了,阿爸什麽時候回來?”
“問我幹嘛,問你爸。”
“哦…”
江杉扒着早飯,想着自己如果去省城上學,就要與母親分別許久,平時一句話都不知道說什麽的她今天卻感覺有說不完的話。
Advertisement
“唉,馬上就要走了,好舍不得這個小地方,這小屋住了三年呢。”母親沒有說話,屋子靜谧。江杉也沒有再開口。
其實東西早就收拾的差不多了,除了一些衣物,還有江杉的書,其他都可有可無。
江杉收拾着書,翻着自己的日記本,裏面稚嫩的字體和那些非主流的話,真是讓她想否認那殺馬特的青春不是她的。日記裏基本上都是寫自己的成績和排名,分析的原因以及奮鬥的方法,當然還有對母親高要求的不滿和厭煩。
江杉的母親一直秉持着“玉不琢不成器”的思想教育孩子,所以江杉這初中的三年,沒少挨過打,受過罵,所以她和母親之間一直維持以尊敬的關系,那些小女生的撒嬌和叛逆少年的頂嘴她都幾乎未曾有過。
除了那一次。
那是八年級結束的暑假,因為九年級任務繁重,所以班主任組織了假期補課,反正是私立學校,所以也沒有多大阻礙就成功了,缺一個生活老師來睡前點名,母親便去了,相比于在烈日下裝修搬重物,江杉也覺得母親接下這一活很劃算。
二十天,工資便是免去江杉的補課費。
補課沒幾天,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江杉的排名從班級第二掉到了班級第五,本來就已經做好迎接暴風雨的準備,那天在女生宿舍,當着同學的面,江杉挨了打。
其實江杉心中是有些委屈的,尤其是聽了班級同學那些,“第五名還要挨打,你媽媽對你要求也太高了吧!”江杉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就沒停過。
中午休息了許久,下午去上課,周圍同學小聲讨論着這件事。
江杉覺得教室就像蒸籠一樣,不僅燥熱還悶,憋的人出不來氣,便出了教室,去洗手,感受水流帶來的清涼和包容。
“你……怎麽樣?”祁先如水般溫潤的聲音在江杉的身後響起。
“什麽怎麽樣?”
“中午……我路過,聽見了。”
那話猶如石子丢進了江杉本如潭水般不起波瀾的情緒,濺起了水花,波紋一圈一圈漾開。
“哦。”江杉平靜了心緒應道,轉身走進了教室,翻出要完成的數學作業,寫着。
祁先視線追随着她身影,也是沉默。
他擡起頭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烈日,陽光刺痛他的雙眸,翠綠的爬山虎攀在矮而斑駁的水泥牆上。教室裏一陣青春的歡聲笑語,唯獨她坐在那裏,寫的認真,埋入陰影。
後來,江杉情緒一直低落,會莫名的因為一些無厘頭的事情氣憤煩躁,九年級上,平時成績出來,江杉掉到了十八名。
拿着成績單,盯着姓名前的數字,江杉內心複雜。
果然,母親回來,膠靴都未來得及脫下,便進了屋。江杉舔了舔幹到起皮的嘴唇:“十八。”
那些巴掌落下來,江杉因為疼痛,因為心底裏的複雜情緒,因為那些議論,那些目光,淚水流了下來。
“你竟然敢考這個名次,你天天都在幹嘛!你對的起我嗎?”
“啊?你對的起誰!供你吃供你穿!什麽都不讓你幹,連學習都學不好,你還能幹什麽!”
“我養你有什麽用!你幹脆別學了!學不好就不要學了,出去打工去!”
母親粗暴的話語,讓江杉眼淚和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委屈決了堤。
“都是因為你!”
“你從來都是打,都是罵我!別人家的父母都是安慰,就只有你,天天打我,罵我,我做什麽都是錯的!天天在食堂裏,同學都知道是你!上次在我同學面前打我,你讓我以後還怎麽跟他們相處!”江杉坐地上啞着嗓子,沖她的母親吼道。
這個脆弱的小木屋裏,除了江杉的抽泣,剩餘的是死一般的安靜。
說完她就後悔了,愧疚得根本不敢擡眼去看母親。
母親流着眼淚,踩着膠靴,走出了門,身上防水塑料圍裙被摩擦出“沙沙”的聲音,在靜谧的夜裏,越來越遠。
江杉無力地坐在地上,哽咽着,腦子裏一片空白。
仿佛時間靜止,又仿佛是千年已逝。
夜色漸漸沉了下來,初秋的涼氣從地面侵蝕着江杉。
她不該跟母親說那樣的話。
“沙沙”的聲音再次由遠及近的響起,母親把江杉摟坐在床上,抱着她,動作生澀。
“都是媽不好,你要是覺得我去你們學校上班丢人了,我明個就不去了,在家就看料你,啊?光想着掙錢,都沒有好好去照料你……”
“沒有,媽,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江杉小聲的說道,即使被抱的不舒服,也不舍得動一下。
“我會好好努力的,是我這段時間太放縱自己了,沒有踏實去學,我會改的…”江杉捏着母親的衣角,小聲反省着。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她依舊是那個用功學習,笑容張揚的江杉。
下午坐在院子中,感受着夏日的風,夏日的溫度。
江杉坐在椅子上,手支着頭,晃着腳丫上的人字拖。看着一旁忙碌着想要做芝麻餅的母親,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真正處于青春花季的小女生一般,而不是整日整日都埋頭于書本,奔波于考試,只有對知識的思考和記憶。
“幫我把芝麻磕一下。”母親把芝麻放在石制的磕器裏遞了過來。江杉接過,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研磨。
“對了,上次你們班的祁先,是叫這個名字吧?那個小夥找到我跟我說了一些你的事。”母親有些不自然的開口。
“什麽事?”突然從母親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江杉心中一顫。
“沒什麽,就是勸我多忍忍,沒事別老是對你又打又罵的,注意你的身-心-健-康!”母親特地強調這四個字,睨了她一眼,擡手用衣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又不停歇地和着面。
“對的對的,身心健康很重要!”江杉憋笑着。
芝麻那醇厚的香氣逐漸在空中蔓延開來,萦繞在江杉的鼻尖。她不由得用力吸了一口。
“現在你長大了,我也沒必要天天跟在你後面講你,再說了,你馬上高中就要一個人了,我也沒有啥機會了,怎麽樣,沒有我是不是就感覺很輕松了?”母親擡眼望她,臉上竊喜的表情被抓了個現行。
“但是我不在你旁邊,你也要好好學習,可不能荒廢了……”母親繼續絮絮叨叨的叮咛,江杉突然喜歡上了這種感覺,母親在她的心中已經不再是學習壓力的施加者,而是能彼此溝通說着生活中瑣碎小事的朋友。
那些隔閡和心結,就像這碗裏的芝麻一樣,被研磨的越發細碎,沉澱在這歲月,留下醇厚的香氣。
江杉紮了個清爽的馬尾,換了條淺藍色的七分牛仔褲,踩了雙白色的帆布鞋便奪門而出,下一秒又湊回到鏡子前抓了抓劉海,然後出門。
遠遠便看見祁先站在路口背對着她等着,腳下無意識地踢着地上的小碎石子。江杉偷着笑,踮着腳悄悄走到他身後,站在他右後方,伸出左手拍了下他的左肩,“Hey,boy!”
祁先唇角勾起無奈的笑,還是将頭扭向左邊,果然下一秒,江杉伸出頭——
“我在這!”
語氣滿是詭計得逞的狡黠。
“你怎麽每次都上當,我這個騙子都快沒有成就感了!”江杉抱怨着。
祁先聳聳肩,并不理會:“去哪?”
“随便吧,就是想出來逛逛,反正閑在家裏也沒事幹。”江杉跳躍了兩步面對着祁先倒退着走。
看着祁先那張臉,江杉突然覺得有些陌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小子已經出落了如此清秀,個頭也高了不少,五官倒是沒什麽變化,那雙眸子依舊清澈如初,晃動着水一般的波光。再過兩年,不知道能坑害多少少女。江杉如是想着。
祁先無視她打量的目光,邁着長腿,跨了一大步,走在她前面,“也不怕摔着。”
兩人真的是随便逛逛,先是将學校轉了兩圈,每個角落都踩踩,路過校長室門口的時候,江杉開口道:“诶?你知道嗎?據說上次有一對情侶在校長辦公室門口打kiss!”
“膽子真大,也不怕被發現。”祁先順着她的口氣應着。
“對啊,關鍵是,當時打着打着,校長就出來了!”江杉睜着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祁先激動地說道。
“然後呢?”
“然後!然後,你知道嗎?校長看了一眼,轉頭就回去了,還把門給關上了!”
“我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祁先看着江杉一臉驚心動魄敘述,忍着笑說道。
“我的天,現在是年輕人真是瘋狂!哪像我們,都是時代舊物了……”江杉搖着頭,口吻老成地說道。
“比我還小兩歲的人,說這話有沒有考慮過長者的感受?”祁先居高臨下。
“誰讓你讀書晚一歲,而我又正好早一歲,代溝啊代溝,真不敢相信我們倆關系是怎麽變的這麽鐵的,隔着這——麽深的代溝?”江杉用手比出一個東非大裂谷的寬度。
“你都不記得,我這個老年人怎麽會記得。”祁先白了她一眼,對于代溝這個詞似乎頗為不滿。
“歲月不饒人啊……一切的相遇都是冥冥中的天意~”
祁先沒有接話,兩個人繼續走着。
“我想去洗個手。”江杉看着那排水龍頭,走了過去。
“話說,我一直想問的來着,你是不是對洗手有瘾?天天看你沒什麽事都要去洗個手。”祁先踱步跟在後面。
“洗手感覺很好,平時寫作業寫累了,就想着出來轉一圈,可是什麽都不幹又會覺得尴尬,所以就出來洗個手,順便洗個臉還能清醒清醒。”水龍頭被擰開,水嘩嘩流出,歡快地奔向四面八方,有些濺在江杉的腳腕上,一陣清涼。
江杉轉身将手上的水迅速地往祁先甩去,自己跳着逃開,沒想到祁先沒躲,那些水不偏不倚地全部打在他的臉上。
“你怎麽不躲?”江杉不解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