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06.
翌日，星期五。
窗外烏雲壓頂，暴雨如注。
亮着燈的別墅房間，沈清芷将視頻文件拖進電子郵箱，附上電影節報名表，點擊發送。
郵件發出去沒兩秒，那邊自動回複“來稿已收到，感謝參與”。
她盯着電腦屏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了結一樁事，接下來，她可以好好準備找工作的事了。
國內做影視導演通常有兩條路，一種是被資本或者政府機構收編，另一種是單幹，做獨立導演，自己拉投資組項目。
對于業內新人而言，第一條路相對輕松。而輕松也意味着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不經過一番厮殺，很難出頭。
因此，沈清芷做了兩手準備。如果簽不上公司，她便用銀行賬戶裏的一千萬做啓動資金，開個導演工作室。
窗外雨勢漸小，沈清芷收起思緒，繼續在電腦上看招聘信息。
忽然，右下角微信圖标晃動，她按着鼠标點開，看到孟晴發來的消息。
晴天：配樂找到了嗎？
晴天：實在不行，我幫你在朋友圈問問，說不定能蹲到大神。
沈清芷坐近了些，敲字回複。
九色鹿：找到了。
九色鹿：說來挺巧，昨天聽到那首歌的時候，我剛好看到一個很帥的男人。今天拿副歌片段試了試，特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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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哦豁，有豔遇？
晴天：要微信沒？
沈清芷看着屏幕上的二連問，搭在鍵盤上的纖長手指微微頓住。
她倒是沒要微信。
是人家主動給的二維碼。
想着，腦海裏浮現出徐行簡的臉，無論是燈光下，還是雨幕裏，亦或是昏沉的汽車後座，他都好看得過分。
完美踩在她的審美點上。
沈清芷沒想好怎麽回複，孟晴的第三條消息便發了過來。
這次是語音。
她點開紅點，慵懶的禦姐音響起：“不過，根據我這些年聽到的故事，靈感缪斯還是藏在記憶深處比較合适。”
孟晴稍作停頓，長嘆一聲，像是深有體會般，諱莫如深地來了句：“神明落地，往往是幻滅的開端。”
沈清芷笑了笑，打字。
九色鹿：萍水相逢罷了。
九色鹿：有緣再見。
發完消息，沈清芷忽然想起一件事。昨晚在車上，她答應過徐行簡，今天抽空把照片發給他。
她差點忘了。
沈清芷窩在旋轉椅裏休息了一會兒，随即起身去拿相機儲存卡。
等電腦讀完卡，她打開相應文件夾，找到照片，給徐行簡發了過去。
-
大雨初歇，天空灰蒙蒙的，鉛塊似的雲團浮在城市上空，隐隐透着壓抑。
風禾盡起，22樓總裁辦。
剛過完一場項目會，會議室裏靜得針落可聞，負責人們個個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垂着腦袋，無精打采。
末位座次上，方銘面無表情地保存電腦裏的會議紀要，擡頭看向衆人，“各位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沒話要說的話，會議……”
話音未落，坐在西南角、穿着花襯衫配白西裝的男青年突然出聲：“方特助，我有話要說，麻煩你記一下。”
方銘：“江總監，您說。”
江越挪動椅子坐正，看向主位上的冰塊臉，吊兒郎當笑了聲，“徐總，內容一部今年5個S級項目，您說降級就降級，說砍預算就砍預算，專業依據是什麽？”
此言一出，其他人的目光紛紛落在江越身上，他瞬間成為全場焦點。
過了幾秒，他們不約而同看向主位。有人表面上耷拉着臉，心裏卻在幸災樂禍，想看看這個空降兵會怎麽接。
做影視內容，說到底還是他們更專業，這種門外漢知道什麽？
主位上，徐行簡面色如常，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邊框眼鏡，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觸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房間盡頭，智能液晶屏上切了畫面，衆人順着男人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一張張條理清晰的數據及內容分析圖。
放完圖，屏幕變白，上面跳出一行行極具壓迫感的文字。
【一部去年虧損18億，6個S級項目投資27億，最終只收回一半成本，連累合作平臺口碑下降。】
【拿着預算制造電子垃圾，拉低風禾水準，荼毒觀衆眼睛，很光彩？】
【各位如果想做慈善，下樓右轉去紅十字總會，好走不送。】
下一秒，電視熄屏。
剛才閃過的文字消失得無影無蹤，底下衆人徹底偃旗息鼓，在總裁特助方銘的送客聲中作鳥獸散。
沒照片沒錄音，沒有任何把柄。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這火燒得如此“優雅”。
沒有争吵，只剩單方面碾壓。
不愧是傳說中的狠厲大佬。
然而，只有故意留在最後的江越看到，他的發小，被人吐槽鐵面無情的徐行簡，居然盯着手機屏幕——笑了！
江越悄悄走近，試圖偷看。
剛瞥到微信界面殘影，男人便冷漠地按滅了手機，對他說：“來我辦公室一趟。”
江越不明所以，“幹嘛？”
剛才在會議室演戲唱紅臉還不夠，他還要去他辦公室繼續唱？
江越跟随徐行簡進辦公室。
門關上，他當即變臉，扔掉在外面那副刺頭模樣，神色放松：“欸，老徐，你叫我進來做什麽？演吵架？”
他說着自顧自拉開椅子坐下，隔着一張辦公桌和徐行簡說話。
徐行簡從抽屜裏拿出一份簡歷，推到他面前，“看看。”
江越微微挑眉，以為徐行簡給他看的是競争對手資料，結果一翻開，主人公竟然是一位剛畢業的女大學生。
“老、老徐……”江越如鲠在喉，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結合他剛才在會議室門口那副模樣，江越腦中迅速飄過百餘部“霸道總裁愛上我”之類的甜寵劇劇情。
單了三十年、沒沾過女人的徐行簡，竟然也學會假公濟私，偷偷染指年輕單純、貌美如花的女大學生了？！
這人在會議室裏言之鑿鑿諷刺他們制造電子垃圾，這會兒又是在幹嘛呢？江越越想越不得勁，臉色愈發難看。
“老徐啊，”江越合上簡歷，語重心長，“有些畸形的感情固然刺激，但不能長久，你不能這樣。”
“你這樣怎麽對得起……”意識到自己差點提到徐行簡死去的媽，江越趕緊閉嘴，尴尬地笑了兩聲。
“別瞎想。”徐行簡看着電腦屏幕，浏覽人事部發過來的簡歷篩選結果，“你仔細看看她的簡歷，下周一面試。”
聽他這麽說，江越更好奇了。他作為內容一部的總監，手底下還有好幾級，面試新人這種事用不着他親自上場。
想着，江越再次翻開簡歷，把女生的履歷認認真真看了一遍。
“沈清芷，22歲，燕北戲劇學院導演系，布拉格電影學院進修……”
科班出身，名校畢業。
在校期間拿過三年國獎，市級優秀畢業生，曾跟人合拍微電影《三梳》，獲燕北電影節微電影單元銀獎。
學歷不錯，有獲獎經歷。
這樣的簡歷在別處可能很出彩，但在風禾，幾乎是一抓一大把。
江越眯起眼，繼續往後翻。
小姑娘在簡歷後面貼了作品集，有影視作品介紹，手繪分鏡掃描圖，自創劇本，甚至還有學校大作業。
這種不遺餘力展現自己的勁頭，倒有幾分他當年的風範。
江越勾唇，擡頭看徐行簡，沒正形道：“老徐，你該不會是從她簡歷上看到我當年的影子，被打動了吧？”
徐行簡沒搭理他。
江越聳聳肩，拿着簡歷起身，從徐行簡桌上順了個洗淨的蘋果，大大咧咧咬了口：“我面可以，能不能進風禾，看她自己。”
“內容一部不養廢物。”
徐行簡擡眼，将視線從屏幕移到江越臉上，不鹹不淡：
“這話你該在部門例會上講。”
江越嗅到了一絲護犢子的氣息，他笑笑，随即溜之大吉。
囫囵啃完蘋果，洗完手。
坐在內容一部總監室裏，江越盯着桌面上藍白封面的簡歷冊。
他忽的想起什麽，又打開來看了一遍。這一次，他的目光停留在沈清芷家庭住址那一欄，驀地頓住。
錦雲路628號蘭溪公館7棟。
這個地址，他曾經偶然在徐行簡家裏看到過。地址寫在一份抵押合同上，他當時還開玩笑說他搜刮民脂民膏，因此有點印象。
現在看來，徐行簡收的是這小姑娘家裏的房子。可誰會喜歡把自己家弄破産的老板啊？埋個雷在身邊，他怕不是瘋了！
-
翻過周末，迎來工作日。
陰雨天氣終于消失，整座城市與潮濕的雨水告別，再度放晴。
吃過午飯，沈清芷小睡片刻，打起精神去地鐵站，乘地鐵出行。
上周五她收到風禾人事部發的短信，通知她今天下午參加面試。
“風禾盡起”總部設在燕北金融大廈，金融大廈是燕北著名地标，地下4層，地上64層，共68層，樓高286米。風禾包攬11樓到22樓全部區域，一共12層。
下午一點五十分，沈清芷抵達燕北金融大廈。她坐電梯上11樓，向前臺小姐姐說明來意，做了訪客登記。對方表示盡快聯系領導，讓她在休息區稍坐。
休息區的沙發寬敞柔軟，茶幾上擺着鮮花、水果和小零食，靠牆的位置有直立式飲水機，涼水和熱水均有供應。
沈清芷拿紙杯接半杯溫水，喝完，她放下杯子在休息區晃了小半圈，最後停在一處簡易書架前。
《當代電影》《看電影》《大衆電影》《環球銀幕》……一眼望去，書架上清一色電影雜志，只有角落裏歪七扭八放着零星幾本電視劇刊物。
她接着擡頭看貼在牆上的海報，C位是去年大熱的爆款電影。網上說風禾更看重電影業務，看來所言非虛。
收起思緒，沈清芷挑了本雜志回沙發那邊坐着看。剛翻沒幾頁，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進耳朵。她停下手中的翻頁動作，循着聲音的方向擡頭望過去。
前臺小姐姐急匆匆跑過來，拿了一張臨時訪問卡給她。
“沈小姐，你刷這個卡上19樓，去1908會議室，面試官在那兒等你。”
面試官在等她？
風禾這麽謙遜的麽？面試官居然會願意花時間等求職者？
沈清芷揣着困惑上19樓，一出去就看到一行碩大的裝飾字：
「內容一部·劇集中心」
順着指示牌找過去，她輕敲1908的門，等裏邊應聲，這才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小型會議室，三面牆一面落地窗，落地窗前的百葉窗沒關，午後耀眼的陽光落進來，頗為刺眼。
她原本以為今天的面試是群面，進去才發現是一對一。
面試官是一位穿着花襯衫、梳着大背頭的男青年，襯衫領口別着一只黑色墨鏡，打扮精致随性，有自己的風格。
寒暄過後，沈清芷卸下背包放在一邊，在面試官對面坐下。
“沈小姐，你的簡歷我看過了。”會議桌前，江越微微一笑，身體松散地往後靠，散漫道，“咱們聊聊紙上沒有的。”
聊紙上沒有的？
周末兩天，就簡歷上的內容，沈清芷從頭到尾溫習了好幾遍。除此之外，她還按照網上搜到的面試提綱，反反複複對鏡練習。
結果剛進來，所有的東西全被打亂，換言之，她前兩天白準備了。
她努力保持微笑，極力按捺住心裏的緊張與煩悶，示意男人發問。
“我們內容一部主攻電視劇，今年預計開30多個項目。”江越遞了沓紙給她，“像這種小制作短劇，你能拍嗎？”
如此單刀直入的面試，沈清芷還是第一次見。她來不及揣測面試官的真實意圖，低頭翻看他遞來的資料。
古裝甜寵，穿越，N周目循環，18集精品短劇，拍攝周期30天……
雖說她志在電影，但作為新人，有機會就該好好把握。
粗略看了幾集劇本之後，沈清芷的心緒已經完全穩下來。
她擡起頭，不卑不亢地看向面試官，幹淨好看的杏眸裏露出認真的神色，言辭懇切：“我可以。”
看着女孩生氣盎然的臉，江越的內心有所松動。他原本只想刁難她一下，讓她知難而退，沒想到……
她居然認真了。
這種吊車尾的小項目，預算少，回報小，有點成績的導演不屑于接。擱置到最後，外包給工作室完事兒。
就在江越準備勸她別說大話的時候，沈清芷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一邊開機一邊說：“我給您看一下我今年獨立執導的一部奇幻短片，故事模式也是循環穿越，類似編排我有經驗。”
江越聞言眉心微動，餘光注意到落在桌面的大片陽光，他起身去關了百葉窗，讓會議室的光線更适合觀影。
沈清芷柔聲道謝。
江越：“不客氣。”
為了節約時間，江越讓沈清芷給他看了幾個精彩片段。
從拍攝角度講，短片中聲光影等技巧運用娴熟，分鏡漂亮，拍攝節奏也不錯，能帶動情緒，沒什麽大毛病。
看完，江越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這些鏡頭你拍了多少？”
有的導演水平不錯，然而一旦換個搭檔攝影師，水平可能就差了。
小制作，工作人員多數時候沒得選，因而他必須問清楚。
“剛剛看的那幾段是我拍的。”沈清芷從容不迫道，“現場拍攝我跟攝像一人負責一半，預算少，只能自己上。”
江越點頭，表示理解。
他清了清嗓子，微微調整坐姿，斂去适才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說：“沈小姐，這部劇預算只有八十萬，你要是願意拍，我這邊可以直接給你發offer。”
八十萬預算……
沈清芷以為自己聽岔了又問了一遍，得到的還是同樣的答案。
拍攝周期一個月，光場租就得花小幾十萬，更別提人員薪酬、住宿、吃飯、服裝、道具、後期制作等等支出。
風禾不是業內大牛麽？
怎麽摳門摳到這份上？
此刻，沈清芷無比懷疑自己來錯了地兒。她沉默着，沒吭聲。
江越被她看到尴尬，扯着唇開口：“最多再加20個。”
“你不願意就……”
“算了”二字剛到嘴邊，對面的小姑娘立馬開口，一副生怕機會溜走的模樣，“一百萬，說好了，寫合同裏。”
江越笑，“行。”
“我讓人事拟offer。”
沈清芷坐在位置上收拾東西，沒幾分鐘收到電子郵件。
她背好包出門，後知後覺：“對了，還沒問您怎麽稱呼？”
門口，江越輕輕拎起藍色工牌繩，“內容一部，總監江越。”
沈清芷愣了愣神，“江總監。”
“再見。”她揮手。
“再見。”江越客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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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
沈清芷開心地走出金融大廈，頂着秋日午後的驕陽，哼着小曲去拐角的咖啡店買了份車厘子草莓雙拼冰淇淋。
她找了個靠窗背陰的位置，找好角度，拍了張冰淇淋特寫。簡單調過色後，她帶圖發了朋友圈。
九色鹿：本姑娘找到工作啦，美美犒勞一下自己。[圖片]
朋友圈發出去沒多久，有不少人點贊，給她留言說“恭喜”，還有人走隊形說“茍富貴，勿相忘”。
沈清芷統一回複“謝謝大家”，評論區忽然蹦出來一條新回複，她點開紅點，看到那人的名字和頭像，驀地一愣。
【徐總：歡迎加入風禾。】
想到今天這場別開生面的面試，又看看屏幕上的歡迎詞，沈清芷呆愣了兩秒，點開了和徐行簡的對話框。
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停留在上周五，她發完照片之後，沒再跟他講過一句話。這回總監專面，難道是他的手筆？
沈清芷飛快打字。
九色鹿：徐總，內容一部的江總監是您特意安排的嗎？
Dasein：嗯。
男人幾乎是秒回。
九色鹿：您為什麽要關照我？
九色鹿：因為陳教授的關系？
Dasein：一部缺人。
Dasein：特事特辦。
缺人，特事特辦。
沈清芷看着屏幕上的這幾個字，七上八下的心瞬間落地。
她就說嘛，他們也就是萍水相逢，偶然見過幾次面，徐行簡完全沒必要給一位路人開後門，缺人就說得通了。
聊完，沈清芷放下手機。
她吃了兩口冰淇淋，淡草莓混合車厘子甜香，和濃郁的奶油一起融化在舌尖，好吃不膩又解熱。
清風吹拂巷子裏的銀杏樹，一牆之隔的咖啡廳裏，香氣袅袅彌漫，配合溫柔舒緩的鋼琴曲，氛圍浪漫到極致。
在沈清芷看不見的二樓，店員詢問剛剛從側門上來就坐的男人，“徐先生，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麽？”
氣質清冷的男人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淡淡：“一杯意式濃縮。”
看來又是老樣子。
店員抿唇，溫聲繼續：“和以前一樣，不加糖，不加奶？”
得到肯定答複，店員轉身，準備離開，忽然，身後的男人又發話了。
“等等。”
店員回到剛才的位置，把菜單拿給他看，“您還需要什麽？”
只見男人擡起修長的手指，輕點右下角的草莓車厘子雙拼冰淇淋。
女店員着實愣了下，她看着眼前這位唯愛苦咖啡的VIP客戶，回了句：“好的。”
一首曲子放完，切下一首。
甜蜜輕快的曲調中，散發着香氣的冰淇淋被端至桌上。
悅耳動聽的旋律裏，徐行簡想到幾分鐘前瞥見的女孩，嘗試舀了一小勺冰淇淋。
甜味在舌尖化開，很淡，溫潤中帶着清新的水果香氣。味道沒什麽特別，卻令他想再吃一口。
時間晃過，樂聲仍在繼續。
二樓臨窗座位，徐行簡目送女孩離開咖啡店，她步履輕盈，看起來心情很好。
漸漸的，女孩消失在街角。
他回神，目光落在桌上，苦咖啡還滿着，瓷盤裏的冰淇淋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