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澧
沈澧
電影散場,人流如梭。
數學競賽早已結束,街上卻還能見興奮讨論結果的學生和家長。
沈存死去的模樣在宋沅眼前揮之不去,他心裏像壓了塊石頭一般沉重。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街景,此刻卻顯得如此珍貴。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就能和沈利順利地回家去,重複以前平淡卻蘊含無限希望的日子。
目光突然看到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在路口盤查。
宋沅無力地閉上眼睛,他嘴唇蒼白,眼眶幹澀,整個人都在哆嗦。
他僵硬地轉過頭,“沈利,我們……”
沈利卻猛地甩開他的手,沒回頭看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決絕,“別管我,你這個懦夫,要走你自己走。”
他強迫自己兇狠地對待宋沅,自以為将聲線裏的顫抖隐藏得很好。
“你趕緊滾,聽到沒?”
說這話時,他的心被一團棉花堵住了,難受地喘不過氣。
“不,我不走……”宋沅抓住沈利的胳膊,死活不松開。
“你聽話,我們慢慢商量,總有辦法的。”
宋沅放輕了聲音哄他。
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失去他。
沈利別過頭去,雙眸血紅,一點一點地掰開了宋沅的手指。
他不敢去看他傷心的模樣,他怕他轉身就和他一起逃走。
可理智告訴他,這不行。
他看到沈存舉起的刀即将要落在宋沅脖頸上時,幾乎快瘋了。
他沖過去,奪過刀猛地插進沈存腹部,神經裏卻絲毫沒感受到複仇的快感。
有的只是慶幸,慶幸他來得及時,慶幸宋沅什麽事都沒有。
如果他遲疑一秒,那他要失去的,就是宋沅了。
這是他絕對無法承受的後果。
警察的調查速度很快,即使他逃走了,也早晚會被找到。
到時候勢必會牽扯到宋沅。
還不如現在就擔下一切,本來就是他和沈存的恩怨,不該害了旁人。
沈利咬緊了牙,甩開宋沅,獨自朝那兩個警察走去。
宋沅想追上去,可人群熙攘,很快把他和沈利沖散了。
他好不容易才擠到沈利身邊。
但沈利已經跟在那兩個警察後面,安靜地上了警車。
窗裏的沈利,始終沒有再擡頭看他一眼。
沈利就這樣被帶走了。
宋沅的心,好似從這天起,就空缺了一塊。
*
三天過去,宋沅打電話跟蔣素英說明了情況,她也緊急搭車來到了市裏。
她來到宋沅所住的旅舍時,一打開門便有股黴氣撲面而來,濕冷的空氣将她包裹,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宋沅為了節省,選擇住了最便宜的旅館,因此環境很糟糕。
床的一角坐着一個沉默的少年,他頭發淩亂,還穿着那身衣服,小腿上血污幹涸,看到蔣素英來了,也只是不動聲色地為她倒了杯水。
蔣素英看不下去,道:“沅沅,事已至此,你不能這麽頹廢,我們想想辦法,總能救下小利的。”
“辦法?我不知道,我每天都去警察局,可他們不讓我見他,我每天去,每天都去磨他們,可連見他一面都做不到……”宋沅喃喃自語。
“如果我有辦法,我寧願用自己去換。”宋沅痛苦地捂住臉,無助地抱住膝蓋。
蔣素英的眼中劃過一絲不忍,她想起一天前的事,終究還是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開口:
“我們沒辦法,可有些人一定有辦法。”
“誰?”宋沅擡起頭來,死寂的雙眼閃現一抹希望。
蔣素英看到宋沅這副憔悴的模樣,鼻子一酸,忍住淚水,說道:
“沅沅,你不知道,就在昨天,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來找過我,說是沈董事長的心腹,向我打聽沈利這些年來的事。”
“沈利他的親生父母好像找到他了,他可能要回去了,沅沅,他們看起來家大勢大,如果讓他們知道沈利即将面臨什麽,我相信,他們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那還等什麽,快聯系他們……”宋沅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他猛地站起,在房裏兜着圈子找電話。
“可是,沅沅,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小利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不來了。”
他們倆極有可能再也無法相見了。
宋沅卻一刻也沒有停地接通電話線,他的背影堅決,卻又顯得那麽脆弱。
聲音好似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有氣無力。
“沒事的,媽,告訴我號碼吧。”
*
沈利從警察局裏出來的時候,下意識擡眼去找尋什麽。
可入眼皆寥寥,沒有他最想看到的那個身影。
“小寶,怎麽了?”女人穿着一身香奈兒洋裝,挎着一個紅色的包,按住他的肩膀。
沈利已經對女人的靠近沒那麽排斥了,至少是表面上。
“沒什麽,走吧。”他垂下眼眸,不着痕跡地避開女人,打開車門坐進去。
這輛黑色邁巴赫低調奢華,車內還有股淡淡的古龍井香。
車內早就坐着一個少年,他戴着棒球帽,聽見動靜放下游戲機,轉過頭來。
“喲,是你啊。”他漫不經心地說。
沈利擡眼,眼前的少年正是他去找宋沅時,給他指路的那個。
想必少年也認出了他。
沈利微微點頭,不再理會。
他對待他們——這些所謂的“親人”,極為疏離。
他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找過來的,總之他最後以“正當防衛”的罪名釋放。
從他和宋沅分別那天算起,已經過了許久了,久到讓他以為遇見宋沅是場夢。
現在大夢初醒。
“小沐,不可以這麽對哥哥,向哥哥道歉。”女人坐上副駕駛,扭頭朝少年低低地訓斥了一句。
“哦,哥哥對不起。”沈沐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說道,态度敷衍。
女人叫鐘婉怡,是沈利名義上的母親。
她對待沈利十分溫和,幾乎是呵護備至。
可她再怎麽努力地笑,沈利仍能察覺到,她的愛意只是浮于表面,并不達到心底。
“對了小寶,董事長他那遇到了點麻煩,一直不能親自來接你,你別往心裏去,畢竟他是你親爸爸,等咱們一起回了家,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見到他了。”
鐘婉怡的嗓音帶着南方輕柔的小調,婉轉動聽,很容易讓人信服。
沈利語氣平淡,“我知道了。”
“切,見到他算是什麽好事嗎?他算什麽貨色,我寧願永遠不見他才好……”沈沐翹着二郎腿嘀咕,似乎對這個共同的父親鄙夷至極。
車內氣氛凝固,沈沐終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所不妥,可叛逆期的少年怎麽可能随意承認自己做錯了,他閉上了嘴,開始煩躁地聽歌。
兩三個小時後,他們終于來到沈家大宅。
仿古的中式建築雕花繁複,古色古韻,推開厚重的紅檀木門走進去,入眼是屏風瓷瓶等一應陳設,正對門的是一架金絲楠木八仙桌,右手邊則是客廳,矮桌上擺着齊備的茶具。
兩個女傭都穿着湖藍色的旗袍,頭發拿桂花油梳得一絲不茍,她們都上了年紀,可看起來比年輕人更利落。
看到鐘婉怡等人回來了,都拿來了要換的拖鞋,其中一個說:“房間已經打掃好了,晚飯還有一個小時,太太。”
鐘婉怡朝她們和善地笑笑,“吳媽,張媽,你們先去忙吧,讓兩個孩子自己玩。”
平白無故多了位少爺,可兩個人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多問,聽了鐘婉怡的話就下去了。
鐘婉怡暗中打量沈利,明明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大宅子,可他舉手投足之間竟沒有絲毫露怯,像是見慣了似的,不卑不亢。
仿佛天生就帶着一股上位者的鎮定自若。
沈沐伸了個懶腰,癱在客廳中式實木沙發的軟墊上,繼續打游戲。
鐘婉怡暗自搖了搖頭,想到什麽,走到沈利面前,柔聲道:“小寶,走,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沈利也不拂她的意,跟着她上了樓。
沈家老宅建立在半山腰上,二樓的精致很好,在飄窗上可以看到工匠們精心修建的小型園林。
看沈利似乎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鐘婉怡有意讓他開心一些,邊開門邊跟他說:“小寶,我特意讓吳媽給你挑了間二樓最大的房間,你要是哪裏不習慣,一定要跟我說……”
房門推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女人,她一頭烏黑長發披肩,抱着只貓坐在床頭,聽到動靜也只是懶懶地擡頭看了一眼。
鐘婉怡卻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她臉色微微白了,面上的笑快要挂不住,“姐……你怎麽在這兒。”
“我聽吳媽說,新少爺要回來了,那應該就是小寶吧,怎麽,我不能來看看我兒子?”
她說着,撫摸懷裏的白貓,陰冷的目光卻盯着沈利。
“當然可以,但你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好招待招待。”鐘婉怡走進房間,客氣地說。
鐘晚琳笑了笑,“哦,我忘了,妹妹你現在是女主人,我這個不速之客是打擾到你們了。”
鐘婉怡連忙搖頭否認,鐘晚琳卻不給她再開口的機會,她直截了當地問沈利:
“幾歲了?叫什麽。”
冰冷的口吻,像是在審訊犯人。
“姐……”鐘婉怡想幫忙介紹。
“讓他自己說。”鐘晚琳直盯着沈利,她如一條陰毒濕滑的蛇。
“十六歲,沈利。”
“沈利?這名字不好,按照你們沈家的規矩,你這一輩取名得從‘水’,說吧,你想改名叫什麽。”
鐘晚琳咄咄逼人,絲毫不給他喘氣的機會。
鐘婉怡幫着打圓場,“姐,小寶這才剛回來,還沒适應呢,你再給他幾天……”
“你跟了沈建這麽久,着急讨好他,難道不知道他喜歡自覺的人嗎?”鐘晚琳輕蔑地看了眼鐘婉怡,繼續說:“沈利,你想叫什麽。”
“姐,你別為難孩子了……”鐘婉怡被噎了一下,卻還是為了沈利,對鐘晚琳近乎哀求。
“澧。”
沈利的聲音卻在這時響起。
他一直立在門口,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單薄,更像是從未參與進來的局外人,冷眼旁觀一切。
“沈澧,沅有芷兮……澧有蘭的澧。”
烏黑長睫下,他的一雙眼眸無悲無喜,看不出情緒。
就當,那一切都是黃粱一夢。
可夢裏也有想要記住的東西,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