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局促
局促
順着平安鎮的大路一直向南走,就能到達一處荒山。
綠葉蔥蔥茏茏,覆蓋整座山頭,正是夏日避暑納涼的好地方。
可惜九十年代的平安鎮還是人均窮鬼,只知道早晚操勞,沒有閑空去周邊郊游。
一連走了兩個小時,大概上午十點鐘,宋沅和沈利終于來到了山腳下。
宋沅體虛,一路上汗流不止,再加上一直對着沈利叽叽喳喳個不停,此時已是氣喘籲籲,一張白嫩的小臉像只熟透的紅蘋果。
再看沈利,走這麽長時間的路,硬是連呼吸都沒亂。
大佬的耐力也不一般。
宋沅暗自腹诽了一下上天的不公,伸出手擡至額前,作望遠鏡狀,看到不遠處有條汩汩小溪,欣喜道:“太好了!我們去涼快一下!”
沈利點點頭,不着痕跡地把已經擰開的水壺蓋又擰了回去。
溪流潺潺,宋沅捧起一把水,直接撲到臉上,清涼感瞬間蔓延全身,原先的燥意都降下去不少。
一旁的沈利默不作聲,良久才問了句:“餓了嗎?”
宋沅搖搖頭:“不餓。”
他又擡頭向上望,苦着一張臉無奈道:“我們還得繼續上山,好累啊。”
“我背你。”沈利毫不猶豫。
宋沅吓了一跳,連睫毛上沾的水珠都掉落下來,他忙擺手:“不用不用不用。”
開玩笑嗎?他哪敢讓大佬背他?
宋沅已經腦補出将來自己有事求大佬,西裝革履的大佬坐在價值999999美元的真皮沙發上,不屑地勾勾手指,讓宋沅給自己當大馬騎才答應的場景。
畢竟自己“虎落平陽被犬欺”,居然背宋沅這小喽啰上過山!
宋沅連忙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當做自己的登山杖,故作堅強笑道:“我現在精力可旺盛了,簡直健步如飛,快走吧!”
沈利不聲不響,跟在了他身後。
*
黃芪性喜陰涼,宋沅也無法确定這山上究竟有沒有,只能盡量往山背走。
他幾乎翻遍了每處草叢,不是找到莫名其妙的計生用品,就是只找出幾個狗尾巴草。
根本就連黃芪的影子都沒有。
一直到晌午已過,望着層層樹木上隐隐透出的陽光,宋沅伸了個懶腰,肚子卻發出不合時宜的叫聲。
沈利的眼神恰到好處地避過去。
宋沅有些羞赧,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到樹下,擡手招呼沈利:“快來吃點東西吧。”
沈利一直在幫宋沅找黃芪,經過宋沅詳細的描述,他對黃芪的模樣有了個大概的了解,可他也一無所獲。
只好坐到了宋沅旁邊。
宋沅從包裏掏出饅頭來,又将一包榨菜撕開,把饅頭分成兩半,在中間夾上榨菜,這就是他自制的中國漢堡。
他正要将夾滿榨菜的饅頭送入口中,看到一旁的沈利,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他像只眼巴巴望着主人的大狗。
尤其是沈利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總讓人感覺濕漉漉的。
呸!大佬才不是狗呢!
宋沅趕緊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搖出去,咽了口口水,想了想,還是把饅頭先遞給了沈利。
“你吃吧。”
在1997年,松軟的白面饅頭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的。
沈利頗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去。
宋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想沈利身上充分地體現了人的多面性——
現在純善如誤入人間的天使,完全和之前面對沈存的模樣大相徑庭。
天使與惡魔,果然僅在一念之間!
宋沅又給自己自制了個榨菜“漢堡”,實在是已經饑腸辘辘,顧不上什麽形象,立刻大快朵頤起來。
果然人只要餓了就什麽都愛吃,這麽簡單的食物,宋沅也吃得有滋有味。
一開始沈利吃得還比較小口斯文,大概是看宋沅吃得這麽香,他也大口吃起來。
三下五除二,一個饅頭下肚,宋沅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把水壺擰開,半壺清甜的白開水“咕嚕咕嚕”下肚,覺得惬意不已。
他索性把喝過的水壺遞給沈利,“喏,榨菜挺鹹的,解解渴。”
沈利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宋沅吃得暢快,仿佛已把沈利當成了好朋友,拍拍沈利的肩膀:“別客氣,喝吧!”
沈利回了句“好”,就将水壺接過去,喝了兩口。
半山腰上的樹冠大而茂盛,遮住午後豔陽,幾縷涼爽的風刮過,吹開宋沅額前濕黏的頭發,露出圓潤飽滿的額頭。
他兩只胳膊放在身後,反手支撐着身體,因爬山而酸痛的腿伸展開來,舒服不少。
少年臉上的紅漸漸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淡淡的薄粉,在白嫩得吹彈可破的肌膚上,煞是好看。
一只螞蟻爬到宋沅的小腿上,他感到癢意,将寬松的褲腿撩開,看着那只小螞蟻左爬右爬,小小的觸角抖動着,看起來有些迷茫。
樹葉間洩露的陽光婆婆娑娑,光影轉換,宋沅撿起一根狗尾巴草,伸至腿邊,小螞蟻便頗有靈性地快速爬到草莖上,由宋沅将它安穩放到地上。
“小螞蟻,你要安全回家哦。”
沈利目睹了全程,嘴角止不住地揚起。
陽光正好,兩個少年并排坐着,享受午後山間的明媚。
宋沅開始跟沈利閑聊起來,他一路上都在騷擾沈利,現在也耐不住性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重活一世,他變得話唠了許多。
“你知道為什麽我叫宋沅嗎?”
“為什麽?”
“因為屈原寫過‘沅有芷兮澧有蘭’呀,怎麽樣,是不是很有文化?”
宋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望向身旁的少年。
沈利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沅有芷兮,澧有蘭麽。
*
歇息了一會兒,天色卻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暗下來。
宋沅有些擔憂地望望天,“糟糕了,看樣子是要下一場大雨,今天應該找不到黃芪了,我們得走了。”
“好。”
沈利全都聽宋沅的安排,去收拾東西。
然而頃刻間,大風呼嘯,陰雲密布,前後不過三分鐘,大雨傾盆。
豆大的雨滴猛砸在臉上,拼命沖刷着山表的泥土,宋沅幾乎睜不開眼睛。
沈利脫了外衫,只穿一件背心,将外衫展開罩到宋沅頭上,為他勉強擋住部分雨水。
轟隆巨響間,宋沅大聲道:“不好!可能有泥石流,我們快找個地方躲起來!”
左找右找,全身都淋透了,沈利發現一個隐秘的山洞,兩人連忙撥開洞口前的荊棘,一齊鑽了進去。
果不其然,一分鐘後,泥石流裹挾着被攔腰截斷的樹幹,奔騰而過。
應該不至于命喪于此吧?
宋沅有些後怕,将身上濕透了的衣服脫下來,想了想,幹脆擰幹,用衣服擦了擦頭發。
他順便幫沈利也擦了擦。
這幾乎是順其自然的動作,等擦完,宋沅才一拍腦袋,意識到自己的擅作主張有多不妥。
沈利未必把他當好朋友。
可能大佬會嫌他的衣服髒。
宋沅鬼鬼祟祟地瞄了沈利一眼,濕發落在他眉間,反而給他增添了幾分淩厲的英氣。
看他面上沒有任何不悅,宋沅才松了口氣。
一陣涼風灌進山洞,宋沅打了個哆嗦。
沈利從背簍裏拿出幾個打火石,在山洞裏拾了些樹枝和幹草,打着火,自己也将濕衣服脫下來,開始烤火。
“來烤烤,別感冒。”
宋沅趕緊朝着那簇火挪動過去。
溫暖明亮的火焰讓他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大佬果然是大佬,比一般人要深謀遠慮地多。
宋沅現在無比慶幸上山時把沈利也帶了過來。
沈利牌救急錦囊,居家旅行必備,你值得擁有!
昏暗的山洞裏,噼裏啪啦的火焰燃燒聲響起來,天然的白噪音,讓身心疲累的宋沅有些昏昏欲睡。
他突然想到什麽,又驚醒過來。
沈利的身上還纏着紗布!
他忙去看沈利,後者還穿着濕透的白背心,硬是一聲沒吭。
宋沅着急:“快把這衣服脫下來吧,裏面濕的紗布裹在身上,傷口會感染的!”
沈利垂下眼眸,問:“你……很怕我會感染?”
宋沅直白道:“當然,我最見不得病人受苦,快脫下來。”
沈利面上表情意味不明,但還是乖乖照宋沅所說的去做。
他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很聽宋沅的話。
宋沅內心微微一動,把這歸結為朋友間的依賴性。
不管怎麽說,和大佬成為朋友,絕對不是壞事。
白背心放到一旁,宋沅去拆解沈利身上的紗布。
還好是昨天才換過的,因細菌而感染的危險性不大。
但淋了雨可就不一定了。
宋沅不敢大意,仔細認真地将紗布拆下來。
少年布滿疤痕的身體裸.露出來。
這比宋沅第一次為沈利處理傷口所見的那樣,已經要好很多了。
每次看到沈利的傷疤,他都要從心裏咒罵一遍沈存這個殺千刀的,竟然下這麽狠的手。
沈利像片野草,烈火焚身,卻春風吹又生。
宋沅不止一次感嘆大佬堅韌的生命力。
沈利往一邊側了側身體,似乎不想讓宋沅看到橫七豎八的傷痕。
宋沅卻把他掰過來,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過了很久,他放松一笑:“不會感染的,幾乎都已經愈合了。”
看沈利想要遮掩的樣子,又安慰道:“如果你對這些疤很介意,以後可以去醫院消除的,不用擔心。”
“很醜麽?”
沈利的嗓音有些艱澀。
宋沅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沈利會露出這麽局促不安的表情。
這麽多天的相處,沈利無疑是複雜的,他見過他冷漠的樣子,溫和的樣子,甚至瘋狂偏執的樣子……
但沒見過他的不安。
宋沅這才意識到,無論如何,沈利終歸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
他也會在意別人的眼光。
于是宋沅直起身子,輕輕擁抱了他一下。
溫暖的觸感稍縱即逝,沈利還來不及捕捉,宋沅便離開了他。
四目相對,少年認真堅定地對他說:
“不醜,一點都不醜,我永遠都不會覺得我的朋友有哪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