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勸慰
勸慰
母親上輩子的死不是意外。
宋沅清楚地知道,真兇就是宋敬國。
他因詐騙入獄,卻沒有交一分罰金。
都是蔣素英為他墊付的。
而他并不是如他聲淚俱下地訴說的那樣身無分文,反而私藏了一筆巨款。
只是這筆錢,全都給了小三和她的女兒。
宋沅永遠記得孫紅妍帶着女兒找上門那天。
女人打扮得很摩登,像畫報上的香港女郎。
對比之下,蔣素英面容憔悴,黯淡不少。
那時他和母親關系鬧得很僵,把自己關在卧室裏,沒理會客廳裏兩個女人的争論。
過了很久,孫紅妍走了,宋沅才從卧室裏出來。
蔣素英就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
後來日夜以淚洗面,導致舊疾發作。
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宋沅去找過宋敬國,不但沒得到任何幫助,還被他和孫紅妍的女兒打了一巴掌。
小姑娘才十歲,力氣就大得出奇。
宋沅毫無防備,被這一巴掌甩懵了,怔怔地看向女孩身後的宋敬國。
而這個從小時候開始,宋沅便和母親一起盼着歸來的男人,卻只是不痛不癢說:
“妤妤,你別鬧哥哥啊……”
宋沅只在宋敬國家吃了一頓飯,就離開了。
他們一家三口親熱非常,他是個局外人。
明裏暗裏的,宋敬國和孫紅妍都排擠他。
宋沅不是沒有找宋敬國要過錢,母親病重,他一個未成年人,實在無力支付。
可宋敬國只輕飄飄地道:“我和你媽早就離婚了,沒這個義務。”
“沒這個義務,知道吧,宋沅。”
*
中藥鋪的規模不大,三個木櫃圍成一個方塊型,一張高桌架在正對門的櫃子前,算是看診抓藥的地方。
蔣素英去采買藥材了,宋沅主動幫忙看店。
店裏的夥計是個年輕的姑娘,叫朱霜霜。她幹事利落,手腳勤快,又有一張快嘴,邊擦桌子邊跟宋沅扯皮。
“哎,入了秋我就不一定能來幹活了。”
朱霜霜佯裝苦惱。
“為什麽?”
宋沅正在看本草綱目,從書裏擡起頭,疑惑問道。
“哎呀!因為……”少女的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紅暈。
“我可能要嫁人了,是村頭的廣棟哥,他還給我送了一瓶香水,說是上海那邊買的呢,不過我還沒答應跟他訂婚……”
朱霜霜沉浸在自己的甜蜜幻想中,甚至不由自主地轉了個圈,險些把宋沅手中的書都碰掉。
正說着,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非常瘦,他佝偻着腰,一張臉緊皺着,像只幹癟的話梅。
看到宋沅和朱霜霜,男人神色閃爍,有些拘束地走到櫃臺前,拿出一張藥方。
“麻煩給我抓這些藥……”
宋沅接過來一看。
白底黑字,揮揮灑灑寫了十幾種中藥。
熟地黃、山茱萸、枸杞子、淫羊藿、巴戟天、黃芪……
藥效生猛,堪稱……補腎利器。
宋沅從小就吃中藥,他先天不足,醫生都說他很難養活,要不是蔣素英在他飲食用藥的方方面面都用足了心,他可能真長不了那麽大。
因此,他也對中醫藥了解不少。
都說生蚝是男人的加油站,而這劑藥,幾乎都可以幻化成一個精壯的男人了……
宋沅的嘴角抽了抽,還是非常有專業素養地說:“稍等。”
他讓朱霜霜按照藥方抓藥,自己則拿出算盤來算錢。
宋沅悄悄斜了眼,打量了一下男人。
他一身不合身的條紋西裝,腋下夾着個嶄新的公文包,手腕上戴着一只大金表。
典型的具有濃厚鄉土氣息的成功人士形象。
在平安鎮這個偏遠的小地方,男人這副形象,已經算是走在時尚潮流的尖端了。
中藥鋪其實客人不多。
前年因為所謂的“醫死人”事件,這裏的人都對中藥唯恐避之不及。
随着這些年來的發展,平安鎮也開起了大大小小的診所,方便的膠囊藥片幾乎将中醫藥都取代完了。
蔣素英還堅持着開中藥鋪,是因為她堅信,老祖宗的智慧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是西醫比不了的。
上輩子蔣素英病重,中藥鋪也只能抵押給別人換錢了。
後來宋沅還回去看過,原先的藥鋪變成了一家包子鋪,包子皮厚餡少,經營效益不好。
既然他重活一世,就不會再讓母親的心血付之東流。
“沅沅,黃芪沒有了。”
朱霜霜的聲音響起。
她有些着急,畢竟店裏好不容易來個客人。
宋沅從座椅上跳下來。
黃芪長在山地,又喜涼爽,現在是酷暑天,平安鎮外雖然有山,但未必能采摘到野黃芪。
他正要問中年人是否可以暫緩幾天,突然闖進來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一把拉住中年人的胳膊,氣急敗壞地說:
“爸!你來這兒幹嘛?不是跟你說了嗎,這裏醫死過人的!你非要上這小作坊來幹嘛?什麽不幹不淨的地方都敢來,想讓他們給你治死嗎?你到底有啥病,咱去醫院看看不行嗎?”
“再不濟,咱上省醫院!你別再折騰了!廠子離開你都亂套了!”
朱霜霜掄起袖子,“哎你說誰不幹不淨……”
宋沅連忙把她拉住。
他思考了幾秒,就對面前臉上有些挂不住的中年男人說:“你好,勞煩您等幾天再來,我們需要時間來準備藥材。”
中年人甩開兒子的手,連忙說着“行行行”胡亂應下,就拉着兒子走了。
藥鋪重新恢複平靜。
宋沅看向朱霜霜:“能跟我說說‘醫死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
*
沈家。
傍晚時分,喝大了的沈存還沒醒過來。
沈利從雜物間的櫥櫃裏翻出一份文件。
他冷眼看向床上打鼾的男人,忍着體內不斷叫嚣的邪惡因子——殺了他,直接殺了他就了結了。
可手心還纏着厚厚的紗布,鼻尖似乎仍舊萦繞着一股淡淡的藥香。
內心異樣的感覺,讓他暫且壓住了沸騰的憎意。
上午在大片的陰影下,他向宋沅說出自己心底最壓抑的想法。
他自嘲地笑笑,只等着宋沅露出驚恐又嫌惡的神色,證明宋沅和其他人都一樣,把他視為怪物。
可宋沅沒有。
發絲微微淩亂的少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舉起來。
潔白的紗布已經有些髒污,但從其厚度和形狀,仍能看出包紮者的用心。
宋沅的眼神清澈又堅定,像一潭泉水,将沈利的殘忍照映得一覽無餘。
他的語氣激動又焦急:
“你去殺了他,可你也毀了你自己。”
沈利從回憶中剝離出來,宋沅為什麽突然變了一個人,他不想去探究。
他打開鐵門,看到的是日落西山。
他迎着夕陽,攜帶那份文件走出了大雜院。
*
蔣素英回來了,手中拿了一包燒餅和一份涼菜,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宋沅放下醫書,趕去迎接。
小小的中藥鋪裏,母子二人圍坐在小木桌前,一人坐了一個折疊凳,開始吃晚飯。
朱霜霜已經下班回家了,臨走前還掏出香水噴了噴,應該是要去約會,自我陶醉地如一陣風一般沖了出去,只留一股嗆鼻的香味。
宋沅從她口中,了解了故事始末。
“醫死人”實在是一件莫須有的事。
當時一個老年患者得了癌症,輾轉各大醫院都看不好,老人家想活,一家兒女哭着跪着求蔣素英幫幫他們,哪怕是吊口氣,也要撐到八十大壽。
他們日日求夜夜求,蔣素英被逼無奈,才拿出大把藥材,甚至不惜針灸,保住了老爺子的最後一口氣。
八十大壽一過,他就死了,據說走前沒有痛苦,因化療而掉光了的頭發又長回來幾根。
一開始蔣素英是被人稱頌的。
可後來,一位所謂的中醫學家,硬是說蔣素英是害人性命。
他稱老爺子本來能活到八十五歲,五年壽命被蔣素英下猛藥,給搞沒了。
因為他跟老爺子的大兒子是連襟,老爺子一家竟都信了他的話。
一時間,平安鎮的人對蔣素英口誅筆伐。
她本就是個守活寡的女人,丈夫犯了罪——雖然在入獄前就離了婚,但在衆人心中,她就是個詐騙犯的妻子。
世道對女人何其嚴苛。
更何況蔣素英多年來強勢慣了,學不來笑臉逢迎那一套,跟很多人不對付。
事發之後,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說話。
中藥鋪從此一蹶不振,以前門庭若市,現在卻無人問津。
而這次蔣素英采購回來,幾乎一無所獲。
資金本就有限,中草藥對成色的要求又高,平安鎮荒僻交通不便,采購很困難。
宋沅邊吃燒餅邊安慰道:“媽,別擔心,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想到那個中年男人,知道他來這裏絕對有難言之隐,他來過第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
到時候要是能搞到黃芪就好了。
蔣素英嘆口氣,給兒子夾了塊黃瓜:“房租已經拖欠了兩個月了,媽怎麽也不能挪用你的學費,實在不行,去找你舅借一借……”
她口中的“舅舅”,是自己的親弟弟蔣素陽。
可宋沅卻知道,這個所謂的舅是個十成十的白眼狼。
當年蔣家明明能供得起兩個人上學,蔣素陽硬是獨霸了姐姐的學雜費,導致蔣素英只能半工半讀,勉強讀完了初中。
要不是有幸拜在一位女士門下,學得醫術,現在真不知該怎麽立足。
蔣家二老自稱拿蔣素陽沒辦法,但誰都知道,他們就是明晃晃地偏心小兒子。
蔣素陽拿蔣素英的學費沒幹別的,就天天泡在游戲機前和滑冰場裏,最後還混了個中專畢業,現在居然也成了個人模人樣的初中教師。
上輩子蔣素英病重,宋沅去求蔣素陽,後者只扔了二十塊錢給他,讓他趕緊滾。
這樣的舅,宋沅寧願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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