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殺了他
殺了他
一縷晨曦照耀在臉上,宋沅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掙紮起來,睡眼惺忪地下床,準備去洗漱。
走到記憶中的位置,卻只觸碰到一堵冰冷的牆。
宋沅清醒過來。
他已經回到九十年代了,不再是獨居在郊區的出租屋裏。
想到這裏,他伸了個懶腰,舒舒服服地進入浴室,将薄荷味的牙膏擠在粗糙的牙刷上,擡頭看向眼前的鏡子。
擦得反光的鏡面映出少年清秀的面容,他頭發蓬松,膚色白皙,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圓眼微微眯起,顯得慵懶又無辜。
宋沅吐掉泡沫,擰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
待機的大腦終于重啓。
大佬呢?
沈利去哪了?
找遍屋子無果,宋沅一驚,想到最壞的可能——難道是沈存悄悄把沈利綁回去了!
他顧不得擦幹臉,急匆匆打開門沖了出去。
雨過天晴,大雜院的黃泥地被沖刷得亂七八糟,幾個鄰居正用幹草鋪地,以免被黏重的泥土沾染鞋底。
他們看到宋沅,便玩笑道:“喲,沅沅起那麽早啊?是要上你家那個藥鋪去嗎?”
“可小心點!這小身板跟個雞崽子似的,他娘的讓蔣寡婦給藥死了怎麽成!”
“蔣寡婦”指蔣素英,宋沅的母親。
父親入獄,他們母子倆向來不受衆人待見。
母親活得更是艱難。
宋沅以前沒意識到這點,那時候自尊心極強,每每被嘲,總是止不住地埋怨母親,為什麽非要經營那個醫死過人的中藥鋪。
他不懂母親的苦心,也不懂藥鋪的傳承。
上一世的他理解不了任何人,只會無休無止地散發怨氣。
直到母親永遠地離開了他,他才幡然醒悟,可為時已晚。
宋沅的眼眶有些發酸,咬咬牙,反駁他們:“我去你大爺的腿兒!”
說着,也不管他們是什麽反應,他靈巧地繞開一個又一個水窪,來到沈家的屋門前。
生鏽的鐵門上貼了一對挽聯,白底黑字有些年頭了,顯出幾分斑駁。
從前宋沅每次來這裏,後脊背都忍不住發涼,他老覺得沈家的四間房處處透着股邪氣,甚至還因此做過噩夢。
現在他顧不上這些。
門沒鎖,宋沅走進去,看到一張鐵架床上,四仰八叉躺着一個酣睡的男人。
是沈存,他應該是今早回來的。
稍微一靠近,就能聞到他身上沖天的酒氣,還混雜着食物的味道,令人作嘔。
宋沅屏住了呼吸。
他放慢腳步,悄悄挪進裏屋。
裏面是廚房兼雜物間,左手邊是竈臺,往右則是一架掉漆的紅木床。
床上堆着幾大袋受潮的小麥,擠壓了床鋪的大部分空間,只留有一個枕頭勉強放下的寬度,棉絮裸露的被褥上沾了幾滴暗紅色塊,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
烏黑的竈臺上一層油膩,十幾只蒼蠅圍着鐵鍋轉,一堆碗碟雜七雜八地放在一起,顯然是很久沒有人收拾過。
竈臺後有陣異動,宋沅還想往前走,卻突然被一股力道拉到一旁,他險些要驚叫出聲,一只纏着紗布的手及時捂住了他的嘴。
是沈利。
他不知道沈利是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
“別動,跟我走。”
身後少年低沉細微的聲音從耳邊響起,一呼一吸之間熱氣撲散,宋沅瞪大眼睛,努力點了點頭。
他跟沈利離開沈家的屋子,臨走前,回頭看了眼因酗酒而面色酡紅的沈存。
男人依舊毫無知覺地大睡着,甚至砸吧砸吧嘴,惬意地翻了個身。
沈利把他帶到大雜院外。
從後門出,兩人又進入一道狹小的甬道裏。
房屋的陰影将沈利完全籠罩,他倚靠在刷了白粉的磚牆上,身上穿着昨天洗了的衣服,由于沒有完全晾幹,整個人散發着一股潮氣。
宋沅和他面對面,後背緊挨到同樣粉刷過的牆,彼此之間幾乎是近在咫尺。
“如果你不來,原本——”
沈利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閃着幽幽的綠火,盯着宋沅。
簡直像條隐匿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毒蛇。
宋沅感知到隐隐的恐怖,下意識想逃,雙腿卻像灌滿了鉛似的,硬是動不了分毫。
下一秒,沈利的嘴邊浮現出一絲譏笑,他略微俯下身子,湊近了宋沅。
“我是想殺了他的。”
*
一整天,宋沅都魂不守舍。
送走了柳謙,他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沈利會有那種想法也情有可原。
放在誰身上,都會對沈存恨之入骨。
可他以為沈利防備心重,敏感多疑,僅此而已。
絕沒想到他會當面對自己說這種話。
并且,什麽叫“如果你不來”……
沈利仿佛不計後果的瘋子。
宋沅想不通,自己招惹沈利,是對是錯。
他開始梳理沈利的身世。
收養沈利的人,是沈存的哥哥沈財。
沈財娶了個外地媳婦,年過四十卻還沒有孩子,就從孤兒院将沈利領養了回來。
可有一天帶媳婦和沈利一起出門,本應該是全家人和和美美去踏青,最後回來的,卻只有沈利一個人。
沈財和媳婦都滾下了懸崖,屍骨無存。
沈利雖被認為是兇手,警察卻找不到任何指向性的證據,只能将他無罪釋放。
奈何在群衆眼中,沈利一定和沈財夫婦的死脫不了幹系。
原因無他,沈利回來的時候,衣服上血跡斑斑,眼神空洞如枯井,對誰都是一副憎恨的表情。
平安鎮的人理所應當地排擠這樣的“怪物”。
後來,沈存來到了這裏,霸占了大雜院裏沈家的財産。
他跟沈利極不對付,自己是個只知道吃喝嫖賭的惡棍,還整天宣揚沈利是害死他哥嫂的兇手。
而沈利從不會為自己辯解。
日久天長,“沈利是禍害”的念頭,就在所有人的頭腦中根深蒂固下來。
宋沅兩輩子加起來,所知道的也只有這些。
他總覺得有什麽蛛絲馬跡的線索,能将一切謎團都打破,可一時想不起來。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起,宋沅嘆了口氣,下床去廚房翻找食物。
“噠噠噠”——似乎有雙高跟鞋随女人上了樓,離宋沅身後的門越來越近。
宋沅的動作突然停住,渾身恍若被雷擊一般打了個激靈。
随即是由心頭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傷痛和辛酸,讓他幾乎是顫抖着跑到了門口。
門鎖被人拿鑰匙擰動,刻在宋沅記憶深處、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讓他的靈魂飛速跨越二十年的歲月,徹底回到了十四歲。
門開了,是一個紮着低馬尾的女人。
她進來,看到直直地站在門口的宋沅,一邊彎腰把半舊的高跟皮鞋換下來,一邊說:
“怎麽在這兒站着?作業寫完了嗎?還有,門怎麽沒鎖,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家不鎖門很危險……”
“媽。”
打斷了女人絮絮叨叨的關心,宋沅忍不住了,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只讓他帶着哭腔喊出了這麽一句。
上輩子,都怪他,都怪那些人,害得母親早早離開人世。
多少個午夜夢回,他哭着追着母親的背影,喊着他錯了,求她回來。
可醒來都是一場空,夢裏母親的背影化作一片虛無,迎接他的只有濡濕的枕頭和被子,他時常就這樣枯坐到天明。
“沅沅,這是怎麽了?”蔣素英有些驚訝,看到自家兒子如同受了天大委屈般抽噎,連忙将他擁入懷中。
“媽……我……我……”
宋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将臉埋在蔣素英懷裏,緊緊抱住母親的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多怕這又是一場夢。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蔣素英摸了摸宋沅的後腦勺,有些心疼地問。
她知道宋沅性格脆弱,可宋沅的父親宋敬國早早入獄,多年來作為一個單親母親,她有太多的無奈,不得不讓自己強勢起來。
宋沅也因此和她越來越疏離,她有時想像從前那樣,和宋沅親近一些,可每每想要改變時,她又忍不住對宋沅說教、發脾氣。
蔣素英也很愧疚。
她擔心等不到宋敬國出獄,自己就和兒子決裂,到時候一家三口都團聚不了。
現在宋沅突然這麽依戀她,讓她有些吃驚,又有些欣喜。
一改往日冷淡,她輕輕拍着宋沅的後背,哄着他。
宋沅擡起一張淚流滿面的小臉,努力牽扯出一個笑容:“沒事……媽……我只是真的好想你……”
他哽咽着,整個人都因再見到日思夜想的至親而發抖。
“媽,你回來了。”
宋沅終于說出了這句前世最想再說一遍的話。
怕母親覺得奇怪,又補充了一句:“我做了個噩夢,夢裏你不見了,我怎麽都找不到你……”
蔣素英笑笑,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有些受寵若驚。
她居然有點手足無措,明明平時是最雷厲風行的,此刻卻覺得無比詞窮。
只好拍拍宋沅的肩,輕聲說:“好了沅沅 ,不要哭了,媽媽不是在這兒嗎?”
宋沅有些心酸,記憶裏那塊隐隐的痛楚又發作起來,讓他快要站不穩。
還好,還好他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那些人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他不會再讓最親的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