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最後一篇回憶
最後一篇回憶
日暮,那緊閉的木門開了。
卿良走出來,那身青灰便服換回秋素峰弟子服。
他挑出一縷頭發,放在頸前,遮遮掩掩,不太自然。
“睡夠了?”乍然想起的問話吓了卿良一跳。
卿良又扒了下頭發,做錯事般垂着眼:“宋師兄。”
宋青雨坐在屋外不遠處的石凳上,一只手搭在旁邊的石桌,石桌上規規矩矩沏了一壺茶。他抿了口茶水:“你那好師弟呢?”
燕雲鴻在石桌旁探頭探腦,卿良便清楚問的不是他那二師弟。
卿良臉上表情愈發不自然:“屋裏反省。”
宋青雨眼珠兒上挑:“青天白日的,幹了什麽壞事,還要反省的?”
卿良窘迫到後頸斑痕發燙,燕雲鴻被水嗆了一口,咳得驚天動地。
卿良沖開屋裏尚情的傳音石:【先出來。】
尚情委屈巴巴:【師兄……】
卿良在識海裏都止不住嘆氣:【叫你注意傷口,一天到晚就知道胡鬧。】
尚情哼哼唧唧:【師兄身上香,沒忍住。】
卿良面皮抽了一下,他常年冷水裏來冷水裏去,淨塵訣套的比香薰勤快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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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他臉皮薄,但凡問問整個秋素峰,不,整個仙門,都會覺得尚情這話是失心瘋?
到底這十餘年的教育哪裏出了差錯?卿良瞥了眼咳到滿頭大汗的燕雲鴻,忿忿暗道,果然是尚情自己的問題。
他面上表情細微波動,宋青雨收在眼底,他放回茶杯,瓷器磕在石桌上,發出清脆一聲:“我也不來說你們的私事,但終歸是白日裏頭,當心一點,沒得讓人看笑話。你不光是秋素峰大師兄,也是現今仙門默認的第一劍修。”
“不敢……”
“別說什麽敢不敢當,襯得我說話像訓你一般。”
都說卿良全身上下裹着冷氣,宋青雨睨出的眼神才是真冰棱片子,一紮一個涼快,卿良閉嘴閉得恁快。
宋青雨見卿良這德行,嗤了一聲:“你跟尚情的事,燕雲鴻、柳緣風他們心裏都清楚。”
燕雲鴻悶頭喝水,然後再嗆,不敢咳嗽。
宋青雨食指敲了敲石桌,燕雲鴻放棄牛飲,拎起茶壺要給宋青雨倒上一杯,一晃蕩沒了水,趕緊溜去燒水。
沒了破壞氣氛的人,宋青雨直言道:“過不了幾日,你與尚情兩情相悅的事便會傳遍仙門,你待如何?”
“眼下仙門各家忙碌……”
“我問你想做什麽,不必管其他門派。魔門已被魔域領主清除,中洲戰火也漸停息,你可以說出來,你想做什麽?”
卿良定了定神:“我想昭告整個仙門,我此一生,道侶一人而已。”
宋青雨勾唇一笑,他嘴唇薄,笑起來總挂着一絲譏诮:“那便讓整個仙門看看。我也很在意,那群人聽到你要結親,該有怎樣的反應。”
他若有若無的嘲諷讓卿良熟悉得安心,卿良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我并非沒有感情的怪物。”
宋青雨側頭看他:“仙門裏猜你走無情道的,不在少數。”
兩人極少坐下來好好談話,真各自坐在對面,卿良敢說話了許多:“我做不到視蒼生如一。我有偏見,有厭惡,有憎恨,也有偏愛。”
“說得挺好,可你能記得住幾個人、幾樁事?”
卿良罕見地直視宋青雨的雙眼:“總好過世事難料,永生難忘。”
他走出了血色的末日,諸多回憶逆轉,親朋尚在,師門尚存,若能永遠如此,萬事都好。
可他終究承載着百年的心酸與崩潰,瞳孔裏總有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宋青雨轉過頭,斷了與卿良的視線相接,他緩了緩:“我來找你,也不是為聊這些閑話。父親閉關,許要百年不出,扶風林需有代門主,你可有意?”
卿良不假思索:“赤離峰主與師尊更為合适。”
宋青雨卻道:“這兩位,哪個都不愛管門內那些閑事,代門主的位置留得住他們?”
卿良腳尖蹭了蹭地,他也是時常不歸門的人。
宋青雨似看出他的心裏話:“過去你長年在外,是中洲妖魔頻出,今後中洲平穩,料想你沒有多少外出的心思。你又是各峰首席弟子中唯一比肩門主的化神境,我向父親推舉了你。”
卿良看着地面:“我不合适。”
宋青雨啧了一下:“扶風林不可一日無人理事。”
“那便師兄來吧。”
卿良說得幹脆,宋青雨滿面空白。
“師兄比我合适。”卿良又道。
宋青雨五官扭得錯位:“你開什麽玩笑!我這百年不過一介廢……”
“師兄。”卿良強硬打斷:“您是扶風林的盾,我一日不死,便一日是您手中的劍。代門主也好,将來的門主之位也好,沒有人比您更合适。”
從重生前,到重生後,沒有人比宋青雨更合适。
臨溪城火燒陰傀儡後,卿良先行去了肅秋山莊,安頓好肅秋山莊餘下的弟子,趕回扶風林時,魔修倒在了對面的山頭。
四峰之主的殘肢混在屍堆裏,卿良找了很久,才把四峰之主的屍體拼湊完整。
他想把四峰之主帶回扶風林,可扶風林護山大陣已破。
“這是宋師兄留下來的東西。”留在扶風林的弟子遞出一樣東西。
卿良頭腦發白,瞳孔前都是震顫的景象,他用了很多時間、很多力氣才定睛看去,是宋青雨的竹笛,上面有燒焦的痕跡,但總體還是完整的。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接過來的,竹笛在他手裏不算沉,卻壓得他幾乎擡不起手。
但他還是朝着竹笛注入一道靈氣。
宋青雨至死都在保護的東西,一定是為了傳達什麽。
果然,裏面有一條宋青雨沒能發出去的信息。
“宋師兄獨自啓動了護山大陣。”弟子道。
護山大陣所需靈力浩大,只能由化神期修士開啓,宋青雨擅自開啓護山大陣的一剎那,已是作好以命相陪的準備。
“魔修在殺山腳的百姓,我們把百姓帶回扶風林,魔修就轉來攻擊扶風林,宋師兄不得以才開了大陣。”
卿良張了張嘴:“他人呢?”嘶啞的嗓音,這三個字說得尤為困難。
弟子捏緊衣角:“宋師兄不在了。”
“屍體呢?”卿良自己也難以想象是怎樣說出這三個字。
豆大的眼淚滾落,弟子嚎啕大哭:“沒了,宋師兄沒了!魔修用峰主們威脅宋師兄開山門,晚一刻就斷一位峰主的手臂。宋師兄眼睜睜看着峰主們被削四肢、砍頭顱……”他泣不成聲。
卿良有一種在聽與自己不相幹故事的感覺,昏昏然,眼眶幹燥。
弟子哭了許久,抽噎着擦掉眼淚:“那群魔修,殺了峰主後,打算強攻扶風林,宋師兄迫不得已,啓動了護山大陣裏的殺陣。”
殺陣啊……
卿良思緒飄得很遠。
陳言謝和他說過殺陣的事,那是以一當百的利器、卻也是同歸于盡的殺器。
足以殺滅數百上千魔修的殺陣,要用多少靈力才能維持,殺陣中浩瀚的熱量,要用怎樣的肉·身相抗。
卿良似乎感覺到了殺陣殘留的熱量,那是足以蒸發皮膚、經脈、骨骼的熱量。
宋青雨不在了,他蒸發在殺陣之下。
可即便如此,他節省下來的、為數不多的靈氣留存下了這一只竹笛。
——他已經沒有更多的力量把話傳遞出去。
“卿良……”
竹笛傳出宋青雨的聲音。
卿良沒料到被點了名,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在他認知裏,宋青雨應該是不喜歡他的,橫眉冷目,對他說的話還不如冷笑來得多。
可竹笛裏的聲音如同一聲嘆息,溫柔了許多。
宋青雨叫出他的名字後,沉默了許久。
他會說什麽?要他救人?要他報仇?要他去殺盡全天下的魔修?
很久後,是一道很輕很輕的笑聲。
“我逃不了了。”竹笛傳出的聲音并不失落,反而像是塵埃落定後的輕松,“後面就……”
轟鳴聲響。
這是殺陣爆發的聲響。
卿良到最後也無法得知宋青雨究竟要對他說什麽。
他怔怔然握緊竹笛,淚水先一步淹沒所有感官。
卿良身上背負着許許多多的仇恨。
岑秋水的、燕雲鴻的、臨溪城的、師尊和師叔們的……今後還有宋青雨的。
再到後來,魔尊尚情輕描淡寫談起晁氏家主、肅秋山莊莊主和過琴居居主,他們和扶風林四峰之主商談對魔之計,被魔尊尚情一網打盡,四峰之主留下來威脅扶風林,其他的,随手便處決了。
于是,整個仙門的仇恨,都壓在了尚存于世的卿良和晁咎身上。
或許有過放棄的想法。
但卿良身邊多了一支竹笛,宋青雨的未竟之語,陪着他一直到劫雷響起、雷火同天的那一日。
從劫火中回到百年之前,重新見到扶風林活生生的師長前輩,也重新見到宋青雨。
卿良的身邊再沒有第二支沾染着焦黑的竹笛,卻也已能說出一句“我與宋師兄關系尚可”。
宋青雨與他,此生同為扶風林,一盾、一劍,堅不可破。
宋青雨聽了卿良的話,掀開另一只茶杯,水靈力難得溫和,似潺潺溪水流入茶杯。
他禦風推出茶杯,把茶杯停在卿良身前,一擡下巴:“喝了。”
卿良接過,一飲而盡。
宋青雨一挑眉:“那我便接下你這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