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明光琉璃燈
明光琉璃燈
水幕破碎,似大雨傾盆。
萬人冢泥漿般的衣擺甩出吞天蔽日的“藤蔓”,卿良斬下一半,擰身要走,另一半的“藤蔓”已至身後。
眼看即将萬箭穿心,萬青橫掃而來。
尚情拽過卿良,回到岸邊,“唔”一聲,抵着劍将将站直。
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是刀劍刻痕,都似從皮肉下爆裂開的紋路。
卿良不敢碰他,生怕弄痛了去。他虛虛圈着尚情,話無從說起。
尚情笑得不夠自然:“師兄,再抱抱我,我馬上就不痛了。”
卿良還是不敢動。
尚情虛弱地開玩笑:“沒事,就是撐着了,就跟師尊說的那樣,消化完就好。”
在這蒼白的、帶着血色的笑容裏,卿良眼眶發酸:“對不起。”
“師兄不必道歉,您已幫我拖延了時間。”滿是裂痕的血手擦了擦還算幹淨的衣角,尚情撫摸卿良的眼角,“我差不多适應了,去去就回。”
他拖着萬青往河邊走,沉重的靈劍在土地上拖出一道刻痕,裏面滿含厚重無光的靈力。
和戰鬥中雷火不止的卿良不同,尚情身周一無所有。
他學過淩秋劍意的歸無,但沒有卿良那麽老練,他選擇了他最擅長的一式——枯風。
風吹葉落,萬物皆死。沉重的死亡鋪在萬青之上,尚情臉色煞白,如同從地獄來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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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痛?】識海裏,魔尊尚情的嗓音不含任何感情。
尚情不答。
【痛的話,劍會失了準頭。】
冷汗墜落,在河畔濺出水花,尚情仍是不答。
【我可以幫你。】
尚情側身避開萬人冢沉重而敏捷的一擊:【你想要什麽?】
魔尊尚情笑了一下,聽不出高興與否:【我已得到全部。】
身軀被掌控,尚情神經一緊,條件反射般揮劍,竟然還能動作。
被掌控的是痛覺。
“為……”尚情尚未問完,萬人冢的進攻又到眼前,卿良鋪排出劍影,給了尚情退後的間隙。
【冥棺印成,萬人冢出,接下來就是輪回井。】
“你都知道?”
【輪回井也到時間了。】
識海裏的聲音剛停,怨鬼哀嚎震耳欲聾。
傳訊緊接而來。
“輪回井破,請求晁氏助陣。”這是駐守輪回井的元嬰修士。
“兄長很快趕來,煩請再壓制半柱香的時間。”晁穎趕忙道。
“我也去輪回井。”赤離峰主終于插入傳訊隊列,“我已進階成功,可馬上到輪回井。”
“那就拜托師弟了。”宋衍沉聲道。
天似乎也壓了下來,空氣重到難以呼吸。
“你們阻攔不了我。”萬人冢語調奇怪,“你們贏不了我。”
尚情後撤半步,壓下重心,如疾風般卷過無恙河畔:“沒有什麽贏不贏的,你必須死在這兒。”
靈晔劍影成百上千,掃清泥濘藤蔓,尚情穿梭在藤蔓之間,萬青劍芒冷冽。
“以卵擊石。”萬人冢道。
冥棺印發出金屬相撞的巨響,中洲為之震動。
本就弱勢的天地五靈印被搖晃得四分五裂。
“抱歉……到極限了。”過琴居居主疲累的聲音率先出入傳訊靈器。
青藜峰主也顯疲累:“木屬方弟子已無力繼續,水屬方如何?”
宋衍道:“杯水之力,我且試試。”
生玉峰主嘆息:“土屬已至末路。”
晁穎:“照寂所餘太陽精火不多。”
陳言謝:“一定還有辦法!”
惶惶一片,無人能接下這話。
除了自天地五行印起從未出過聲的人。
——“沒錯,辦法來了。”
遠山鎮,無恙河,上空。
晁咎沒有穿晁氏弟子服,頭發應是倉促紮起,還有些淩亂。
“好好,我來了。”
他嗓音清亮如舊。
卿良一低頭,停下這一瞬間心底的百轉千回,擡首道:“都在等你。”
萬人冢無所謂來了幾人,雜糅起來的魔氣、怨氣、陰氣彙聚成泥濘藤蔓,急速向在場的所有人揮去。
晁咎不緊不慢祭出一盞燈:“魔域領主,你可還認得我是誰?”
“将死之人,認得又如何?”萬人冢一派混沌面貌,怪異的語調裏仍有三分嘲諷。
可祂還是擡頭望了眼空中的晁咎。
一點豆大的光亮起,明光琉璃制成的燈盞在洶湧的無恙河上,如此微弱。
晁咎半垂着眼,嘴唇平直,無悲無喜的模樣,卿良從未見過。
而萬人冢看到了這樣的晁咎,泥濘藤蔓如狂風暴雨般胡亂震顫:“是你!你竟然也來了!”
“自己留下的爛攤子,總得來收拾收拾。”晁咎展開淡紅色的結界,擋住泥濘藤蔓的狂暴,“這爛攤子留了一千年,耗費了好些人的性命,我果然是個不稱職的……”
泥濘藤蔓砸在結界上,強烈的震動讓晁咎腳步不穩。
晁咎護住明光琉璃燈:“這般不稱職的我,來到人間界,居然還是要把誅殺你的任務托付給別人。”
燈火變亮,結界的光在衰弱。
泥濘藤蔓在結界上砸出一個缺口。
萬人冢氣焰嚣張:“殺我?也要看你們有沒有本事!我今日殺你,定留你全屍,帶回上界,昭告上界所有人,所謂天帝,不過如此!”
靈晔劍影有了瞬間的停滞。
天帝?這個稱呼熟悉又陌生,放在晁咎身上,讓卿良失了神。
“好好。”晁咎遙遙喊了一聲,“別分心。接下來就要看你師弟和你了。”
明光琉璃燈懸在晁咎兩手之間,太陽精火綻出燦金的花,在中洲上空,如同歷經風雨後再度升起的太陽本身。
火燃燒着,金色的光影映在無恙河中,漸漸地,一條金練順着無恙河滑過中洲三百二十縣邑。
點點“星火”漂浮。
卿良接過一點。
是秋火螢。
蘊含着晁咎靈力和魂魄的秋火螢。
心髒猛地收縮。跨出晁咎弟子居時說的不後悔,終是裂開了一道縫隙。
漫天金雨,如此輕、如此柔弱,落在元嬰修士壓制不及的怨鬼上,滌出一陣黑煙,黑煙缥缈而去,怨鬼重歸地獄。
落在輪回井的金雨化作金箔一般的碎屑,在輪回井上張開璀璨的花紋。
天地五行印的火屬位似有所覺,細長的金色光束升騰而起,接過半點金雨,倏忽似金烏展翅。
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斷掉的天地五行印又一次靈光熠熠。
宋衍道:“諸君,不可放棄此次機會。”
陳言謝:“我還有能耐,放心放心。”
晁家主:“陣旗稍有裂痕,還能使用,我在這穩住陣旗,老謝,你那怎麽樣?”
謝莊主:“沒問題,五方屬性穩定,大家繼續!”
靈光再度與冥棺印纏鬥,無恙河碰撞出激烈的浪花。
宋青雨及時傳訊:“萬人冢實力受冥棺印牽制,冥棺印勢弱,萬人冢也會弱下三分。祂如今實力最多渡劫大圓滿,卿良,尚情,擊落祂未完成的飛升路!”
枯風過境,萬物歸無。
金色的“雨”牽制萬人冢的行動。
尚情撤出一半的靈力流入卿良,兩人一個交錯,同時出劍。
萬人冢仍要反抗。
——“煩死了!”
面目流轉,尚銘的臉遽然出現在萬人冢身上。
“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去死嗎!”
萬人冢停止動作,尚銘阖上雙目。
靈晔與萬青刺破萬人冢,分別左右一斬,火光卷過,水滴蒸騰。
“家沒了。”
“沒人要我。”
“我迷路了。”
“回不去。”
……
水滴裏,沒有魔域領主的聲音,也沒有尚銘的聲音。
“孩子們”七嘴八舌,似哭似怨。
“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嗚——”
“嗚——哇哇哇——”
千萬魂靈在水光中浮現。
男女老少的透明身影立在無恙河上,熙熙攘攘,哭聲漫天。他們在金色的雨中魂歸地府。
*
萬人冢碎,天地五靈印壓過冥棺印,中洲上空烏雲漸散。
火光跳躍在無恙河上,秋火螢仍舊一點一滴從晁咎身上流逝。
卿良拄着靈晔劍:“你不下來嗎?”
晁咎來到河畔,把累成條死魚的尚情翻了個面,以防這位剛誅滅魔域領主的小修士悶死在河灘上。
做完這些,晁咎問:“你打算問什麽?”
卿良看尚情呼吸均勻,應無大礙。想了想,道:“可以讓這些秋火螢回你身體裏去嗎?”
晁咎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問我天帝是怎麽回事。”
“不着急,你先解決我第一個問題。”
明光琉璃燈停留在無恙河上,燈芯裏灼燒着晁咎已然獻祭的魂魄,不曾停歇的金雨淨化着無恙河底千年的怨氣,也為輪回井再打上一層封印。
晁咎身上飄出有一點秋火螢,他自己握在手心:“你在強人所難。”
“可是也該夠了!”卿良喊道,大腦一陣暈眩,靈晔劍抻抻直,扶穩他,“用魂魄當燃料,一半不夠嗎?”
晁咎搔搔臉:“這個我不知道啦,我也沒測算過。”他放下手,“而且,太陽精火灼燒的東西,熄滅不了。”
“我不信。”卿良搖搖晃晃朝晁咎走近兩步,“等我渡劫,等我飛升,我一定有辦法,這火一定能滅!”
他已是力竭,蹲下身去,濕潤的河岸又多了幾點水珠。
“你不後悔,但我又後悔了。”卿良控制住哆嗦的聲線。
晁咎就這樣站着,不說話,也不去看卿良的表情。
紛紛揚揚的秋火螢緩緩飛在金雨之間,分不清那是太陽精火落下的金雨,還是晁咎在消散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