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萬人冢
萬人冢
事情發生得太快,任誰都反應不及。
無恙河源頭一聲爆響。
“南枝?”謝微吟拿着傳訊靈器,另一頭,沙沙作響,沒有應答。
他又喊了聲:“南枝……南枝?南枝你聽到回我一聲!”
依舊沒有回信。
“南……”
生玉峰主拽住他,兩人同在土屬方位:“盛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先觀眼前。”
天地五靈印忽地暗去,人間界沉入詭谲晦暗中。
風拂過的聲音。
一滴水落下的聲音。
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又好像,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卿良直覺不妙,掙着起來。
他方才又是硬挨懲戒天雷,又是強行奪人劫雷,靈力虧空,皮肉皆傷,緊靠着石頭也站立不穩,腳下踉跄,被尚情勉強扶住。
竹笛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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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雨傳訊道:“扶風林靈力紊亂,你們那裏發生何事?有沒有看到尚銘?”
對,尚銘。
卿良從愣怔中捕捉到一絲清醒:“他被拖進去了。”
“拖進去?”竹笛另一頭,宋青雨不可置信,“蠢貨,我與你說了什麽!”
卿良:“我沒忘……”
尚情搶道:“師兄面對魔域領主已是九死一生,難道他就想尚銘被拖進無恙河嗎?”
“停。”宋青雨按下脾氣,“剛才是我失言。”
卿良呼吸急促:“不是的,我本來可以……”
“卿良!”宋青雨拔高音調,“停止你的胡思亂想。我去找還有餘力前往遠山鎮的人,你也得去。”
“遠山鎮?”卿良遲疑着重複。
宋青雨道:“既是祟神,就該去造神的地方。祟神上岸,結界攔不住祂,我已讓楚聞沨叫鎮上的人離開。趁祟神還沒長成,快去!”
卿良調動登仙印,汲取些許靈力,與尚情、齊世淵同往遠山鎮。
十年前來過的鎮子被死寂包圍。
卿良二度踏入,鎮內已然無人。
“去無恙河邊,快!”宋青雨又傳訊道。
遠山鎮邊的無恙河,河水洇上岸邊,朝鎮子的方向蜿蜒而去。
卿良剎住腳步,沒有闖入這薄薄一層水潭。
他環顧四周,查探動向。同樣的昏暗無光,此時此地,一如十年前的河神祭。
“嘩——嘩——”河水中央緩緩湧動。
卿良注視向水流包圍着的漩渦。
“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空曠山河間,許許多多分不出性別的聲音突兀響起。
聲音中蘊含特別的力量,撞入耳膜,再撞入肺腑,卿良頓時昏然欲嘔,他好不容易找回神智,與腳底蹒跚的尚情相互扶持。
“這個是……”尚情同樣受到影響,勉為其難壓下胃裏翻滾出的惡心。
他與卿良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是驚愕。
“降天甘雨,聚我長河。”
詭異的聲音繼續唱着祝詞,混在其中的滴水聲讓整首歌充滿黏膩潮濕。
“無恙有靈,贈我庶物。
今歸無恙,共我長生。”
聲音倉促截斷在第四句。
“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降天甘雨,聚我長河。
無恙有靈,贈我庶物。
今歸無恙,共我長生。”
辨別不出性別的聲音語速加快,十年前的祝詞被重複了一遍,兩遍,三遍……
然後詞彙疊着詞彙、聲音疊着聲音,四句唱詞回旋在四面八方,引動天地搖晃。
不,搖晃的不是天地,是自己的五感。
卿良用力摁了摁太陽穴,保持清明。
河水中央的漩渦變大,似乎有一股味道從裏面彌漫開來。
——臭。
淤泥的臭味、穢物的臭味……
以及,屍體的臭味。
河水驟起,沖天的水柱散開,那裏站着一個“人”。
如同有數十百張臉重疊在同一張面孔上。
變幻、扭曲、無法對稱……每一次看,都像是另一張臉孔,像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像愁容滿面的少女、像天真無知的孩子、像瘋瘋癫癫的傻子……
“這就是……祟神?”卿良問宋青雨,也沒考慮過宋青雨遠在扶風林能不能看到這一幕。
宋青雨道:“也叫萬人冢。”
“回家。”
萬人冢張了張嘴,發出清脆的、小姑娘的嗓音。
“不回去。”
祂又說了句話,這回是負氣的、有些高傲的小男孩聲音。
“殺了……”軟得像棉花的聲音。
“帶他回河裏。”歡欣雀躍的聲音。
“和我在一起。”正在哭泣的聲音。
……
錯亂的聲線、錯亂的情緒、錯亂的文字。無數的錯亂歸為平靜。
“是鎮上那群死掉的小孩。”尚情無意識退後半步,反應過來,趕緊止住腳步。
宋青雨的聲音四平八穩傳來:“遠山鎮的活人祭被利用為萬人冢的核心,這些小孩的怨氣顯化為萬人冢的形象很正常。”
萬人冢的面目還在不斷變化。
祂眼神沒有聚焦,看也不看半陷在水中的雙足,朝着河岸踏出一步,甩出的水珠重新落入無恙河,更多的漣漪讓無恙河看起來破碎不堪。
宋青雨還在介紹:“但最終,形象一定會固定到魔域領主,放棄那些沒必要的憐憫和同情心,管好自己。我已傳訊四門隐世之祖,他們也會幫忙。”
重生前魔尊尚情随意屠戮,仙魔兩道隐世之祖大約也都死在他手上。這回魔門老祖被魔域領主屠盡,仙門老祖沒有牽制,行動自如許多。
天地五靈印倔強地又閃了閃白光。
卿良卻還是擰着眉:“宋師兄說過,對付萬人冢,要有飛升實力方可,就算隐世之祖到達渡劫期,聯手也不見得有辦法。”
宋青雨嗤笑:“他們是來幫忙,不是來當主力。”
卿良不解。
宋青雨道:“叫你的師弟來。”
卿良眉頭皺得更緊:“他剛剛對付完魔域領主的分影,傷還沒好。”
宋青雨道:“可他是天嗣之體。”
卿良眼睛微微睜大:“你……”怎麽知道?
宋青雨料到卿良的驚訝:“素衣門外發生的事,足夠我去查一查他,查到點東西,不算什麽。”
也罷,這人能從破碎的記錄裏推敲出冥棺印與萬人冢,查到天嗣之體也是早晚的事。
但卿良仍有疑慮:“就算是天嗣之體,也太勉強了。”
“天嗣之體是這世上唯一的先天仙魔體,沒有人比尚情更接近仙魔的實力。”
“這我知道,但……”
“卿良。”宋青雨阻止卿良說下去,“你擔心他,我也不想把這種重任交付給比我們年紀小的孩子。”
尚情也拉着卿良道:“師兄,我沒關系的。”
卿良沒說同意,也沒反駁。
弱小無力的感覺游走在體內,五髒六腑一再下墜。
如果登仙印可以再強大一點……
溫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卿良偏頭一看。
尚情微笑道:“師兄,您在這裏看着我,我就什麽都不怕。”
宋青雨仿佛吃了口特別難吃的東西:“你倆看得清場合嗎?”
卿良輕聲道:“我還什麽都沒說。”
“那你就別說了,聽我說。”宋青雨道,“隐世之祖已确定遠山鎮為終點,釋放煉化過後的靈力,這比平時的靈氣更舒緩,尚情的痛感應該會降低。但你畢竟以金丹之軀挑戰渡劫期靈力,一旦發生問題,把靈力撤向卿良。聽好了,這不是讓你去死,仙門那麽多人,不要強求。”
尚情瞳仁裏透出光亮:“明白,開始吧,宋師兄。”
分屬四境的靈力一分為二,一半湧入天地五行印,與成型的冥棺印負隅頑抗,一半湧入遠山鎮,催灌出人間界的“仙”。
“嗚。”
尚情急促地嗚咽一聲,馬上忍住。
卿良咬牙沒有上前,手指重重摩挲過靈晔劍柄,齊世淵鬧道:“你輕點行不行?”
卿良這會兒專注于尚情,也管不着尊師重道:“您戳魔域領主心窩都沒抱怨過輕重,可以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嘿!我讓你放松點,你還說我!”
尚情眼神渙散,剛要開口說兩句,咬住下唇把呻·吟咽回去。
齊世淵操控靈晔脫離卿良的束縛,圍着尚情轉了一圈,大量的渡劫期靈力讓他沒有靠太近:“嗐,當時我們幾個被熱血糊了腦子,該向長輩低頭還是得低頭,你說是不是?”
卿良強自冷靜:“冥棺印出現得突然,您與其他四位前輩沒有足夠的時間。”
“也是哦,命不好。”齊世淵飄飄蕩蕩,“你們的命說不上好不好。萬人冢快上岸了,尚情還趕得上不?”
渡劫期靈力強行灌體,适應需要時間。卿良抄起靈晔:“先擋半刻。”
“半刻?”齊世淵驚叫,“我累得魂都快散了!”
遠山鎮靈力洶湧,摩擦出陣陣電光。
卿良那尚未從焦黑中恢複的手撫過劍鋒,新劃出的傷口裏沁出血,鮮血熱燙,裹挾着雷靈力的暴躁,靈晔甫一接觸到劍主的血液,劍鳴似鷹嘯九天。
“我來。”卿良眉目一橫,空蕩蕩的經脈間又一次靈力充盈,快速的流動似有暴動之相,登仙印閃動着危險的鋒芒。
萬人冢擡頭,不曾聚焦的眼望向襲來的卿良。
“哥哥,冷。”嬌憨的聲音。
“大人把我丢到河裏。”抽噎的聲音。
“我聽到爹爹阿娘在哭。”少年老成的聲音。
“我想回家。”
“我也想。”
……
偌大的悲傷、怨恨組成這小小的軀體。
被投入無恙河,成為活祭品的無辜魂靈,向卿良伸出手。
水光流動的“幕布”立時攔住卿良的斬擊。
卿良放大雷電,電光躍動在水幕上。
萬人冢身形拔高。
“狼子野心之徒,我金微之地絕不降你!”
“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
是無恙河源頭八萬俘虜。
“我不想打仗。”
“我閨女還在家等我。”
“……”
是禹風渡三國相争的士兵。
“還有十裏,我很快回家。”
“有人看到我嗎?有人來找我嗎?”
“……”
是屍山枉死的人群。
卿良雙手持劍,重重紮入水幕。
“放他們回去!”卿良喊道。
“回哪裏去?”縮小的萬人冢發出不明性別的嗓音,“哪裏可以回去?”
祂隔着水幕,歪頭看向卿良。
“哥哥,水裏好冷。”
祂面目再次變化,天真的、年邁的、剛毅的、溫柔的……
驀地,祂詭異一笑,面目歸于混沌。
“你也來無恙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