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生前3
重生前3
尚情借用魔尊尚情的記憶,剎那間走過許多年。
他不确定村莊還有沒有活人。但魔尊尚情不曾回去看,他自然不可能有機會回去。
第二次暴走後,體內的力量清晰了許多。他沒再與其他什麽人有過多的來往,反倒避開人群,去往很多傳聞裏鬼氣森森的地方。
山野間吃人的妖怪、荒樓裏索命的厲鬼……血腥傳聞裏總有幾處真實。
起初,他被妖魔鬼怪攆得到處亂跑。慢慢的,他在死裏逃生中學會掌握力量,避開攻擊的下一刻,扼住對方的咽喉,冷膩的觸感有些惡心,他快速擰斷,對遠山鎮高懸的頭顱有了真實的感覺。
他心裏不舒服,想問問魔尊尚情當時怎麽想的。結果這家夥把他扔進更深的記憶裏,還屏蔽了他對外的溝通,叫天叫地都沒人應他。
他氣得跳腳,但這是魔尊尚情的記憶,魔尊尚情沒有跳腳,他也跳不了,他只能按照原本的故事,把妖怪關起來的人放出來。
放出來的人哭天搶地,有的感謝他救命之恩,也有責怪他來得太晚。
不止是他的師兄卿良,原來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包括魔尊尚情。
他沉默着離開這個地方,去往下一個傳聞之地。
在接下來的一段旅程裏,他有全身而退過,也有重傷到差點喝下孟婆湯。山間的雨涼入骨髓,沿着洞口滴落下來,他躺在洞裏,動彈不得,只能恍惚看水珠迸濺出的小水花,感受這具軀體的想法:
——死了算了。
無人救他。
遠山鎮是、尚銘的村莊是、這裏也是。
無人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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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他默默念了一聲,然後随軀體的意識一起昏迷。
再醒來時,雨停了。
足以致命的傷口莫名其妙地愈合。
——果然像妖怪一樣。
他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又去下一個陰邪之地,無數個死去活來的日子後,他到了榕樹下。
被榕樹妖卷住時,他下意識要把根莖撕成兩半,結果天邊一聲緊張的大喝,他手一抖 ,沒能成功。
“住手!”從天而降的小青年一身青白道袍幹幹淨淨,腰間的劍抽出來就往卷人的根莖上一砍……
沒能砍斷。
小青年一擡頭,和被卷住的尚情四目相對,一時兩兩尴尬。
“你別怕,我再來一下。”小青年舉高了劍,要再來一記,另一條根莖突然橫插過來,小青年踉跄一躲,“兄弟你再堅持會兒啊,我先對付這樹妖!”
尚情:“……”
小青年有兩下子,但也只有兩下子,沒一會兒,根莖卷住腳,往上一提,小青年倒挂着被拎起,眼看根莖要把人包裹吞噬,小青年着急忙慌掏出一根單孔竹笛。
下一刻,劍風飒飒。
皦玉色的衣袖從他眼前掠過,心髒便似乎被柔軟的衣角撩起。
有人來救他了。
有人救下了他。
“師兄……”他偷偷又喊了一聲,篤定而又激動。
那小青年也很興奮,被裹了大半個身體,還要搖搖晃晃地大喊:“是卿師兄!”
冷水松柏似的氣味萦繞鼻尖,尚情借用這具身軀的觸覺,觸碰到冰冷卻柔軟的衣料,連日孤身一人的心酸莫名湧上。
想抓住這個人。
想抱緊這個人。
想告訴這個人,他好想他。
可這具軀體沒有動手。
在突如其來的愣神中聽到“卿師兄救命”,他被卿良放開,眼睜睜看卿良揮劍斬斷又一條根莖,救下小青年。
啊……好沒出息。尚情罵另一個自己。
卿良的到場讓局勢反轉,沒多久,榕樹妖自行了結性命。
卿良收劍回鞘,冷淡的眼掃過來,細細一看卻并非冷漠,反而像初冬時的雪花一樣柔軟。
“閣下是?”
我是您師弟尚情啊!師兄快帶我回去!尚情如此叫嚣,寡言的另一個自己依舊寡言。
小青年替他作了回應,還問卿良要不要把人帶回扶風林。
尚情心頭一喜,雖然晚了點兒,但也是要跟師兄回扶風林的嘛。
可這具軀體本身的意識卻在發懵。
風後知後覺地吹來,遮蓋在右臉的額發輕飄飄掃過臉頰,細微的癢意忽地彙聚成長長一道。
——那裏有一道赤紅色的細痕。
遠山鎮口,高高懸挂的頭顱上滴落下血水,從那時起,這道長痕就染上了殺人的罪孽。
他們該死嗎?
用幼兒姓名換取茍延殘喘機會的大人,怎麽不該死?
殺了這些人,是替天行道。
可混亂到幾乎空白的記憶裏,手掌心裏的血濕滑得讓人作嘔。
他怎麽忘了,他殺過人啊。
從遠山鎮,再到尚銘的村子,他殺了好多人。
不問死者對錯,他殺了好多人。
他禁不住往後退了半步。
卿良望過來:“可是受傷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
尚情搖了搖頭。
“那就好。”卿良微微牽起嘴角,笑容淺得難以察覺,“扶風林此去路遠,你二人同行,路上小心。”
尚情踟蹰了一下:“我真的可以去?”
“人人去得。”
“壞人也可以?”
“有多壞?”
兩人四目相交,尚情眼神閃爍了一下:“殺人放火呢?”
卿良思忖了會兒:“我回答不了。”
尚情怔住。
卿良接着道:“我不過一個普通人,看不到那麽多前因後果,我只知人間律法尚有輕罰重判,仙門也不會一概而論,濫殺無辜是十惡不赦,為民除患卻不該被處以極刑。測靈根時,天道石自會對你善惡進行評判。扶風林人人去得,但并非人人留得,若是大奸大惡之輩,自當交由天道懲處,若為無心之過,也有入門贖罪的機會。”
那他算什麽呢?尚情終是回避了卿良的目光。
有私仇、有誤殺,這樣的人,如何能被天道石放過?
尚情握緊了拳頭,卻聽卿良問他:“閣下做過不好的事?”
他抿了抿嘴,全當默認。
“既是心裏煎熬,不如去試試。”卿良左手覆在劍鞘上,側身将走。
尚情忽地害怕卿良離開,所附的軀體也是如此,忽然揚聲問道:“您會等我嗎?”
卿良偏過臉來,他冷冰冰的臉上有一絲疑慮:“抱歉,我常年在外,等不了你。”
意料之中,但有點失落。
尚情輕輕地“哦”了一聲。
眼睑微斂時,又見卿良笑了笑。
“但我期待,有朝一日,扶風林再會。”
皦玉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際,小青年在旁邊念叨:“卿師兄說得太好了,我都忍不住要哭了。不過……”小青年重重拍了拍尚情的背,“你聽聽就算了,別放心上,卿師兄認人老困難了。下次真見着了,你不提醒他,他絕對記不起你是誰,比如說,他果然到最後也沒叫過我名字呢。”
小青年越說越心酸,尚情卻只是望着空茫茫的遠方,忽地,和這具軀體生出了一樣的想法:
——那便去試試吧,哪怕希望渺茫到無限接近于無。
他不想作為妖邪被人群驅逐,也不想孤身一人生死不定。
不如去評判生平善惡、了斷兩樁罪案,或是自此死于天道之下,或是開始新的人生。
打定主意,他與小青年一同上路。
小青年挖出榕樹下的所有屍體,有的腐爛不堪,實在辨認不出身世只能作罷,其他的都由小青年各自送回人家。
帶着最新鮮的兩具屍體去臨近城池時,小青年說還是因為那城池裏丢了人,他才找到榕樹村。
城池不大,但很安寧。
明明地處昉地、楚地的交界處,卻沒有一點戰亂的跡象。
屍體被帶回後,那兩戶人家悲痛欲絕,但仍然千恩萬謝,邀小青年留下。
拗不過熱情,尚情與小青年都留在了城裏,兩戶人家又是酒宴又是贈禮,小青年幾次提起該走了,又被勸住。
就這樣過了兩三日,小青年第無數次提出有事在身時,兩戶人家面露不舍,但好歹松口,說是再一起吃一頓送別宴,便送兩位仙長離開。
小青年不做多想,帶尚情一同赴宴。
席間好酒好菜,迎來送往的人無數。
尚情縮在角落裏,一并交際都由小青年擋下。
他覺得不對勁,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大概是死了人後不該這麽熱鬧開心?可遠山鎮也有過喪事喜辦。
又可能是一場接一場鋪張浪費的感謝宴?但指責別人熱情不太好。
他越想越是頭腦昏沉。
不好!
他踉跄着起身,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人群中央的小青年突然軟倒,圍攏的人群停下敬酒,在死寂之中,所有人都露出悲哀但松了口氣的表情,然後齊齊望向他。
黑沉沉的目光……
不,那是他頭腦裏的混沌。
他沒走出一步,天地無光。
*
耳邊是咀嚼聲。
粗魯、野蠻,像野獸在進食。
尚情悠悠醒轉,睜眼依舊不見天日。
這是哪?
他動了動指尖。
發生了什麽?
他腦袋痛得要命。
耳邊的咀嚼聲越發響亮。
他勉強适應強烈的頭痛,才發現這咀嚼聲不過距離他一臂距離。
血腥氣和腐臭氣鋪天蓋地地淹沒他的嗅覺,他在察覺的一剎那,幾欲作嘔。
“喂……”
小青年一直沒說自己的名字,尚情也一直沒問,此刻要找人了,只能壓低了嗓音,靠奇怪的稱謂替代。
沒有人回應他。
他小心挪動,避開發出咀嚼聲的地方,手掌突然觸碰到小圓柱的冰冷物件,趕緊移開。
他又緩緩摸向那個小圓柱,柱身上有一個小圓洞,兩端都開了口……
是單孔竹笛!是那個青年的東西。
“喂!”他又喊了一聲。
許是聲音大了點,咀嚼聲停止了。
“醒了?”
黑暗與沉寂中,有人開口。
不是青年,是一個陌生人。
“本來想讓你們死得舒坦點,你非要醒來。”陌生人聲音很蒼老,有幾分憐憫摻在其中。
尚情攥緊竹笛:“我同伴呢?”
“就在你邊上。”
可明明沒有人回答他。
“你仔細看看。”
尚情仿佛漸漸适應了黑暗,眼前有了模糊的輪廓。
血腥下是熟識的氣息。
他頭腦一懵,朝最濃重的血腥源頭爬去。
越是靠近,視線越是清晰。
斷肢、血肉、白骨。
以及,殘破的臉。
他木愣愣地擡頭,醜惡的呼吸就在他頭頂上方。
黑暗中邪佞貪婪的目光如此明顯,滿是對他的垂涎。
“修士的血肉果然大補。”陌生人又在說話,“有了你們,柳陽城才能堅不可摧。”
他感到喘不過氣,拼命呼吸也壓不下充斥在髒腑中的怒氣,他拉扯住最後一根冷靜的神經:“他幫了城裏的人。”
“我知道。”陌生人語氣平穩,“但從頭到尾,都是設計他進入柳陽城的圈套。我們需要他。”
需要他?
尚情抑制不住地冷笑出聲。
陌生人的聲音沒有感情:“笑夠了?”
“笑夠了。”尚情道,“我也要被吃掉?”
“你身上靈力不多,‘祂’似乎不太喜歡,但也聊勝于無。”
“難怪。”尚情嗤道。
他站起身來,與吃人的妖怪平視:“‘祂’吃了多少修士?”
“加上你十個。”
“那你可真了不起。”
一介俗人,把修真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人也不隐瞞:“仙門驅邪除惡,告訴他們哪裏有鬼怪出沒,很快就會派人過來。他們來了,便不會有離開的機會。”
恩将仇報,戕害不辜。人間界本就如此。
幼子無辜,卻要為大人的欲望而死;
親友數年,抵不過絲毫嫉妒與猜忌;
拔刀相助,換來的不過死無葬身之地。
有什麽氣流在體內竄動。
比怒火更猛烈,比絕望更冰冷。
尚情所附的這具軀體放棄了抵抗,冰冷的火澆滅理智。
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的事。
殺人、滅門、屠城。
從他舍棄理智的那一刻起,柳陽城注定淪為人間煉獄。
而後,他與卿良,唯有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