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儀式
儀式
卿良冷如刀劍的氣勢轉瞬即逝。
可尚情還是捕捉到了,而且很清晰地知道這是在針對他。
他不明白,他與這位仙師初次見面、無緣無故,為何會被如此濃烈地針對。
但他自記事起就在尚府做仆從,慣會看人臉色,小小年紀就得了少爺的喜歡,被老爺收作義子,取了個正兒八經的名字叫“尚情”。
雖說名為義子實為替身,在老爺眼裏,他只不過是代替尚家少爺去當活祭的小玩意兒,但短短幾年裏,他的确靠他的眼力見獲得了還不錯的生活。
提前聽說老爺的計劃是他的失誤,也是他的勝算,他連夜撺掇自己的朋友——因為生辰八字和命盤而排在活祭替代品第一順位的好兄弟——逃出尚府。
可惜兩個短手短腿的小孩,連一個晚上都沒挨過就被追上。
尚情推開他的朋友,讓他快跑,跑去別的地方找人求助,被拎起來的尚情猶自掙紮,被堵上嘴帶回尚府。
眼下,他的朋友帶來了救援,但這位救援過于坦誠地表達出了對他的不喜。
不,用這個詞似乎太輕了,說厭惡、憎恨都不為過。
尚情調整下表情,乖巧道:“卿道長。”
卿良沒再反對:“還能走嗎?”
“能。”尚情下意識回答,又軟下聲音,“卿道長,您能再救下一個人嗎?”
頭一回在尚情這裏聽到“救人”這個詞,卿良有點驚訝:“何人?”
尚情聽出同意的意思,立馬道:“我偷聽到今晚還有一個祭品,求您幫忙救……”他呼吸停滞一息,垂下的臉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哪家的,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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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河神避開所有非祭品的孩子,在夜半進行。
整個鎮子獻祭不知情的幼子,換取算命先生所謂的“活着”。
卿良皺了皺眉:“你繼續待在這,做得到嗎?”
尚情還沒點頭,另一個孩子急道:“仙……卿道長,小情會沒命的!”
尚情按住那孩子:“我可以,我會等您過來。”
他主動拿回繩索,要求另一個孩子給他綁回去。
屋外有響動由遠而近。
尚情催促道:“快!我臉受了傷,之前有血不方便,這會兒該是來給我遮掉痕跡的。”
祭品不能有殘缺,尚府留下的八字相仿的除了這順利出逃的孩子,就是尚情,尚府只得先用尚情湊合,掩蓋掉傷疤,還是個整齊的孩子。
至于欺瞞?一個遮起來的傷口罷了,初代活祭品身上還帶着疫病,沒什麽好在意的。
卿良一揮手,繩索原模原樣系回去,他抄起不知名孩子出門。
衣袖微振,門口斷裂的鐵鎖好端端挂上。看守的仆從從昏睡中醒來,在看清遠方走來的人後,挺起身立正。
入夜時分,一盞豆大的燈盞跳動着進入柴屋,等尚府老爺的心腹出來時,打扮幹淨的尚情被他攙扶出門,神色恹恹,應是被下了迷藥。
卿良立于屋檐後的隐蔽處,等待尚情被擡轎的人帶走。
躲在他邊上的孩子畏高,他把人攬過來時能感覺到孩子在打哆嗦。
“卿道長……”那孩子叫他,也不說下去,仿佛僅僅是因為害怕。
卿良拍他的肩:“我不會讓他死。”
那孩子小幅度點點頭。
“你……”卿良想起來,自己一直沒問他名字。
那孩子懂事:“卿道長,我叫尚銘。”
*
今夜有風,細細微微吹過來,吹不走天上一片雲。
月亮沒有出來,星星也不多,暗色裏,有兩人擡着竹椅轎子扣響尚府的門。
鎮上的另一邊,同樣的竹椅轎子拐個彎,走入邊緣的另一戶人家。
卿良在高處盡收眼底,但他沒有動作。
他旁觀着一雙成對的竹椅轎子彙合,兩個昏昏欲睡的小孩子靠在一起,中間隔了兩道竹椅的把手。
“卿道長。”尚銘輕聲喊道。
卿良的手依舊搭在尚銘肩上:“莫急。”
尚銘便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他很着急,但他得相信仙師。
竹椅轎子的目标是無恙河。
沒有月光照拂,河水幽深晦暗,如粘稠泥漿,能吞噬一切生靈。
拄着怪異木杖的老人站在河邊,随着竹椅轎子的靠近,老人拄杖迎接,木杖每一次點地,懸挂在杖上的兩串鈴铛“叮當——叮當——”輕響。
卿良捂住尚銘的耳朵,對上尚銘仰視的疑惑目光:“別聽。”
鈴音裏潛藏着迷惑人氣的魔修氣息。不夠高深,卻足夠幹擾鎮上居民的思維。
鎮裏的稚子已然入眠,即使驚醒也被鈴铛聲催眠入睡,而成年人紛紛走出家門,聚集在無恙河邊,把童男童女擺上供桌,妝點上蔬果貢品,兩根紅燭前,香煙彌漫。
“皇皇上天——”
那魔修老道用幹枯沙啞的嗓子,吟唱出詭異的調子。手中的木杖旋過一圈,鈴铛聲響混亂無序。
夜風仿佛受到召喚,比剛才起勁許多,樹葉飒飒聲響,平靜無波的河水中央泛起漣漪,一圈比一圈擴開。
就像是真的有神靈要破開水面一般,圍聚在河邊的人跪倒一片,匍匐在地,恭敬迎接所謂的河神大人。
那魔修老道又念:“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遠方的尚銘不自覺揪緊卿良的衣袖,他耳不能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供桌上的朋友。
“降天甘雨,聚我長河。”
河水起伏不定,流淌中洲的溫和流水,隐約顯露兇相。
“無恙有靈,贈我庶物。
今歸無恙,共我長生。”
供桌上的尚情勉強掀開眼皮,面對一群人的跪拜,一點點去認來人是誰。
看完了眼前的人,他又掙紮着往更遠的地方看去,可迷藥讓他昏昏沉沉,他實在看不清太多。
他只能聽到,在老道打扮的算命先生念完後,跪倒在地的居民用整齊到詭異的嗓音重複:
“皇皇上天,照我下土。
降天甘雨,聚我長河。
無恙有靈,贈我庶物。
今歸無恙,共我長生。”
一遍複一遍,祝詞仿佛重疊在一起,尚情更加目眩魂搖。
五感逐漸沉淪,驀地,狂風大作。
風卷起水簾,往供桌撲去。
老道大喊:“河神大人顯靈!”
跪着的人們念念有詞:
“請河神大人保佑我一家平安!”
“請河神大人保佑我今年無病無災!”
“請河神大人保佑我兒子能順利娶妻!”
“請河神大人保佑……”
平安、健康,乃至娶妻、生子。
尚情如隔水聞聲,忽遠忽近,模糊至極,好不容易聽清一二,只覺一句比一句荒謬。
吞噬活人的“河神”怎麽會是保佑世人的神明?祈求生子更是什麽見鬼的笑話,生來繼續供給河神嗎?
他隐約感覺背後一陣冰涼,是水簾即将吞沒他。
他半睜半閉的眼沒有生機,心底默默念了句“仙師”,又想“不對,是卿道長”,可無論求救,或是絕望,都無法喊出聲來。
卿道長會來嗎?
周圍滿是紛繁嘈雜的聲響,尚情手腳綿軟,連堵住耳朵都做不到。
他念了好多遍卿道長,告訴自己卿道長一定會來的。
冰冷的氣息愈發近了。
尚情開始着急:
他一定在來的路上。
他一定是被什麽事絆住了。
可……
是比救人更重要的事嗎?
他之後還會來嗎?
他會來救人嗎?
他還來救我嗎?
……
尚情聽着自己陌生的呼吸,天地愈發不清明。
他又默默喊了幾聲卿道長。
……我真蠢啊,為什麽要去救別人。
沉冷的窒息就在頭頂,他如是想道,選擇徹底敗給迷藥。
可那股窒息始終沒淹沒他的口鼻。
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了驚叫,刺耳得竟讓他有了片刻掙脫藥性的能力。
他用上所有力氣擡頭望去,自此以後,一生難忘。
皦玉色的仙人浮空而立,忽然靜止的水簾與他隔着一尺的距離。
在天地寂靜中,仙人伸手觸摸水簾,水珠凝在指尖,滾落而下,在尚情的鼻尖濺開一小團水花。
像是一個開始,水簾随着濺起的水花四散開來,滾落的水珠如雨水般傾盆而下。
大雨之上,迎風的仙人垂眼看着一切:“我來晚了。”
兜頭澆了不少冷水,尚情徹底從迷藥裏醒來,他從供桌上跳下來,把同樣迷迷瞪瞪醒轉的童女抱下,仰着頭沖天上喊:“您來了!謝謝您!”
一場雨混亂了鈴铛聲,無恙河邊的鎮民面上浮現一絲迷惘,
老道眯眼望去,用木杖狠狠敲擊地面,鈴聲震天,蓋過雨聲。
他沉聲道:“哪來的黃口小兒,竟敢耽誤河神的祭宴,若遠山鎮今年有災,你可擔當得起!”
“就是!”有人重新陷入鈴铛聲的陷阱。
“河神老爺保佑我們,不能讓這個人惹怒河神老爺!”
“要是死人他能擔待得起嗎!”
“我不認識這個人,是外來的吧?”
“外面的人也敢插手我們鎮上的事?”
“存心要我們鎮出事嗎?”
“……”
“雨”勢漸弱,卿良落到地面。
他早先在兩個孩子周圍圍上一圈劍氣,有鎮民想要靠近卻無法,一腔義憤填膺只得沖卿良發洩,可才沖向卿良,又止不住往後一退。
“你再控制一個城鎮的人,也不是我的對手。”卿良隔着一衆鎮民,對人群以外的老道說。
老道滿是皺紋的臉扭曲出冷笑:“就你?我身負七年遠山鎮的供奉,十幾個小東西被我煉了骨血,你有何能耐敢與我為敵?”
卿良往前走,圍攏着他的人下意識後退。
老道搗下的木樁在地面留下深坑,銀鈴搖動不止,退後的人搖擺不定。
“哼,不中用。”老道搖轉木杖,銀鈴串旋做一團,人群中立即迸出尖叫。
他們身上流瀉出灰色的氣,不夠幹淨,也不夠污濁,潛藏其間的聲音繁雜淩亂,卻完全不被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壓制。
“感謝河神庇佑,我家孩子的病好了。”
“得您保佑,夫君平安歸來。”
“謝謝您謝謝您,鋪子生意活過來了,一家老小都指着這家店吃飯,謝謝您!”
“……”
形形色色的還願彙成灰色的光環,環繞着木杖,平平無奇的魔修老道眉目肅然,幹癟的嘴角卻咧出輕蔑的笑:“小子,你要跟神作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