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見面
見面
燕雲鴻心驚膽戰,就怕自己師兄被雷劈壞了腦子。抓耳撓腮、上蹿下跳,支支吾吾許久問:“師兄,你不要緊吧?”
他甚至頗有膽量地指了指自己的頭。
卿良不解。
燕雲鴻又道:“您看啊,您要在正常情況下這樣關心我,我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快去地府報道了。”
這不怪燕雲鴻誤會。
卿良比燕雲鴻修為高,檢查燕雲鴻的修行結果從來只用眼睛一瞟。
帶人出去歷練時,再血腥殘暴的事也沒提醒過回避。敵方武器都快把燕雲鴻戳成鬥雞眼了,卿良也只是輕描淡寫地隔開,實在打不過,拽過人後衣領就跑。
這麽一個不離譜但也不靠譜的師兄,突然像親爹一樣親自陪着去做任務,總覺得門派是不是把什麽不得了的要命活計交給了自己。
卿良不明白師弟那麽多的心理活動,他只會等燕雲鴻獨自發完瘋後,沒有任何感情回饋地說道:“走吧。”
*
青岸村離得不遠。
兩人禦劍不過半炷香,青岸村已在腳下。
落地前,燕雲鴻問:“忘了問你了,師兄,你碰到的是哪路妖魔鬼怪?居然敢暗算你,這會兒活着死着?活着還不得趕緊讓師尊替你去出氣。”
上輩子跟各色妖鬼魔修打過太多交道,你死我活也不是一次兩次,卿良沒法把記憶準确撥到元嬰雷劫前發生的一切,他囫囵應了一聲,沒敢多說話暴露自己根本不記得這件事的事實。
燕雲鴻只當卿良已經解決,從劍身上躍下:“應該就是這。目擊者說晚上才能看到,現在還早,我去村裏再轉轉問問情況,師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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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別處看看。”
一個見鬼的小任務,沒有到處走來看去的必要。
但青岸村依山傍水,流經大半個中洲的無恙河蜿蜒而過,落日餘晖撒在泠泠細水上,閃出一片紅雲光點。
難得的人間安寧之地,卿良忍不住放慢腳步。
上輩子的終末,人間界刻滿刀光劍影,鮮紅血液彙成長河,隐在混沌之中,如忘川淌出的地獄。
卿良每日背負着同門的死亡、修道者的責任以及人間界或将迎來的毀滅,連呼吸間都是沉重與煩悶。
此刻,卿良偷偷深吸一口林間的空氣,尋常的快樂從喉嚨口蔓延到心髒,他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可卿良大概和平靜這個詞沒有緣分,他正小心翼翼繞開樹下一叢藍色小野花,只聽“有人嗎!救命!”他連思考都來不及,當即沖了過去。
求救的是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倉皇奔逃在林間,鞋子掉了一只,被藤蔓利草劃傷腳底,留下幾個血色腳印。
眼看前方有樹根微微凸起,孩子躲閃不急,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摔倒。
他吓得閉上眼,卻沒等來想象中的疼痛,溫暖柔韌的觸感讓他下意識抓了一把,靈雲絲織出的上好衣料被捏出一片皺褶。
孩子驚得要往後退:“對不起,對不起大人,我不是有意……啊!”
他腳下踉跄,險些又要摔跟頭,卿良把孩子扶穩,見後頭沒有追上來的人,問道:“發生何事?”
孩子這才看清面前的人,慘白的臉忽地浮起一層血色:“您是仙人嗎?”
卿良剛要否認,孩子又道:“說書的老頭說仙人都長得好看。”
“謝謝?”卿良遲疑着道謝,補正道,“但我未能得道,不過一介修士。”
孩子搞不清修士和仙人的關系,只當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攥緊卿良的衣袖,急道:“仙人,求求您,您能幫幫我嗎?小情今晚就要被丢河裏去了,求您救救他!”
“小情?”
“對,就是他。”孩子開始哭,手忙腳亂抹眼淚,“他是我好兄弟,是為了幫我才被抓起來。求求您了,救救他吧!再晚他就要沒命了!”
人命關天。
雖說此行的初衷是為了單方面久別重逢的燕雲鴻,但青岸村的鬼魂無害人之意,只需由燕雲鴻送走就行,卿良摸出許久未用的單孔竹笛。
——那是扶風林的通訊靈器。
他向竹笛注入一道靈氣,遠方的燕雲鴻必将收到只有他能聽到的竹笛聲。
沒一會兒,燕雲鴻的聲音傳來:“師兄,你那邊有什麽事?我這邊問的差不多了,馬上趕過……”
“我離開一陣,大概明天回來。”
“啊?”
“不必擔心,你注意好自己這頭就可以。”
“可……”
“先這樣,結束後再聊。”
“但……”
卿良不等燕雲鴻說話,抄起孩子,順着孩子指引的方向匆匆趕去。
快進遠山鎮時,孩子腳步踟蹰,卿良給孩子拍上符箓,改變孩子的相貌:“放心,沒人能認出你。”
孩子的腳步松快下來。
卿良牽起孩子的手進鎮。
遠山鎮正挨着青岸村,不知是統領此地的國主是體恤百姓的好人,還是戰火都懶得燒過來這偏僻地方,遠山鎮說不上富庶,但也祥和。
炊煙飄過鎮口,行人三三兩兩歸家,卿良同樣調整了自己外貌,和孩子走在人群裏,并不打眼。
“你回去準備擡轎呢?”
“那是,都多少年了,也該輪到我沾沾河神老爺的福氣了。”
路過的人正讨論着什麽,卿良沒在意聽,他從走進鎮子開始就覺察到潮濕冷膩的氣息,像是初生的妄念、怨氣雜糅在一起,令人不适。
可握着的手在發抖。
卿良晃了晃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孩子便愈發用力握緊,他悶頭不做聲,一直到旁邊沒人了,顫聲道:“仙人,他們就是今晚送小情上路的人。”
來遠山鎮的路卿良走得太快,加上孩子抽抽噎噎,沒問出所以然來。
眼見孩子又要情緒不穩定,卿良蹲下來,拍拍孩子的背:“別着急,慢慢和我說。”
孩子飛快往四周看去,再一次确定沒人偷聽後,快速道:“仙人,他們要拿小情去祭河神!”
活祭?
卿良很快理解過來,眉心皺起。
七年前,遠山鎮受瘟疫之苦,遭國主抛棄。
火燒遠山鎮的隊伍不日便會到達鎮門口,身染重疾的鎮民毫無反抗之力。
可天無絕人之路,偶然經過的算命先生蔔上一卦,說是因為遠山鎮惹怒了河神,才讓疫病從水底流上來。
放平日裏,大約有人不信,但那會兒全鎮的人半只腳踏進棺材裏,死馬當作活馬醫,不信也得信。
病病歪歪的衆人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奉上還算齊整的童男童女,不顧他們虛弱的哭聲,趁月亮不出來的夜晚,念着半文不文的祝詞,把童男童女“請”進了無恙河。
像奇跡誕生一般,第二天,瘟疫褪去。
從此以後,每年的這一天成為遠山鎮獨有的河神祭祀日。
遠山鎮按照算命先生的蔔卦,獻上當年選出的童男童女。
今年,輪到尚府。
*
卿良随手打開木門上的鐵鎖。
自從聽這孩子說到“尚府”,他就有了猜測。
他認識的人中,姓尚的只有一個。
于是,他多嘴問了一句:“小情的情是哪個字?”
那孩子比劃了一下,卿良拆鎖的速度慢了一點。
“仙人?”孩子感覺出異樣。
卿良一把拽下鐵鎖。
看押的尚家仆從早就被卿良弄暈過去,昏睡在柴垛上,鐵鎖鏈嘩啦響了兩聲,仆從仍睡得昏天暗地,反倒是那孩子驚起一身冷汗。
卿良沒心思顧及,推開門,一股發黴的柴木味撲面而來。
屋裏沒有點燈,外頭餘晖收盡。昏暗中,兩點亮色的招子醒目異常。
瘦弱的小孩被捆得結結實實,雙手綁在身後,嘴裏塞上抹布,看向門口的人影時滿目怨怼。
他掙紮着沖門口的人喊叫,又在看清另一個瘦小的人影時“嗚嗚”聲拐了個彎。
跟在卿良身後的小孩趕緊跑過去給小情松綁,而卿良卻始終站在原地,用修道者過人的目力釘死在這張臉上。
這張臉在卿良眼裏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紅色傷口已經用過尋常人難得的止血靈藥,薄薄一層痂從眼角貫穿到下颚,的确是眼熟到讓他胃裏翻滾的模樣。
在痛苦到無處發洩的年月裏,這張臉如蛆附骨,肆無忌憚地出現在他身側,用粘膩荒唐的嗓音說着似是而非的暧昧。
而現在,這張臉不夠成熟,顯而易見地把恨意擺在臉上,又在突然見到營救者時表現出直白的茫然,與那個人全然不同。
被關起來的孩子似乎反應過來,勉強拖動他麻掉的腿腳挪到卿良眼前:“您是來救我的嗎?”
卿良很緩慢地俯下身去,右手拇指順着額角的傷口向下。
他控制住力氣,不想過重地去弄痛這個年齡尚小的孩子,可縱使明白這孩子尚未打下罪大惡極的烙印,依舊在不留神間留下半個指甲印。
尚情忍痛沒喊出來,等卿良收手後一摸,血痂脫落,剩下長長的痕跡。
“謝謝仙人。”往後足夠妖冶的臉,在此刻尚且稚嫩,道起謝來滿目真誠。
“我不是仙人。”卿良道。
“那……”對方躊躇片刻,“我要怎麽稱呼仙師您?”
又是仙師。
體內的登仙印忽地狂暴,大量靈力聽從登仙印指揮,不由分說湧入經脈,卷起一層涼風。
卿良只覺鑽心銳痛,他掐了下手心,緩下登仙印,在痛苦程度衰弱到平時的程度後,直起身體。
“尚情。”冷冽的眸光在即将沖出眼眶前被他強制收回,卿良道,“我乃扶風林秋素峰首席大弟子卿良,不要叫我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