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錢小虎,過來。”
冬麗虎着臉坐在沙發上。
屋裏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響過,錢小虎輕快從屋裏走出來。
“媽媽,怎麽了?”
冬麗緊緊盯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走路姿勢不對,答應的語氣不對,面部表情也不對。
但冬麗沒立即上去揪住這孩子的領子大聲質問“錢小虎去哪兒了”,相反的,她仍然坐在沙發上,眼神不善,卻不敢輕舉妄動。
“你就站在那,”冬麗指了個離自己三四步遠的地方,“聽題。”
錢小虎聞言歪歪腦袋,臉上露出個不谙世事的微笑。
卻讓冬麗覺得毛骨悚然。
這絕對,絕對不可能是……!
她的目光追着對方的身影,直到對方聽話地在她剛剛指定的地方站好,心裏才稍有平靜。
“我的生日。”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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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爸的關系。”
“你倆不是離婚了麽。”
“你趙阿姨最喜歡吃什麽?”
“是朱阿姨,媽媽。而且她說過她沒什麽特別愛吃的。”
冬麗瞳孔不自覺地縮了縮。
對答如流,完全準确。
這,這……
錢小虎還是在她面前站着,姿勢都沒變過。
說話如她期待的那般字正腔圓,站姿也如她所願的筆直。
可是……可是……
冬麗渾身都在冒冷汗,他明明就不是錢小虎!明明就不是!!
還有怎麽辦法……還有什麽辦法……既然他不是錢小虎,那就一定會有什麽能讓她抓到有用證據的破綻!
“你,你給我滾去把盤子洗幹淨!每天吃完都不刷!你等着誰伺候你!”冬麗咬牙,挑了個平日裏她給錢小虎“任務清單”裏最輕松的一個說出來,只是語氣頗為底氣不足,倒有幾分色厲內荏的味道。
如果這是個假冒的,絕對會……會……
可對面的錢小虎沖她甜甜一笑。
這笑容落在冬麗眼裏,簡直像魔鬼索魂。
緊接着,冬麗聽到魔鬼對她溫柔地回應道:
“沒問題的,我這就去洗,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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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問題嗎?”
火車站人流熙攘,錢小虎能傍身的只有背上背着的癟癟小書包,和身邊認識了不到三個月的新朋友。
愈是快進站,錢小虎就愈是一步三回頭,仿佛後面跟着什麽很恐怖的東西。
青岸拍拍他的肩:“安啦安啦,你就放心好了,我之前就連她把你打出的傷都能給你快速治好,你現在怎麽對我就這麽沒信心啊。”
錢小虎裹了裹有些幹裂的嘴唇:“……沒有。”
“那不就得了,”青岸垂在身側的手裏亮光一閃,再張手,上面已經躺了兩張身份證,“咱們可真要走了。”
“再看看?”
他調侃似的詢問錢小虎。
錢小虎的頭這次搖得像撥浪鼓:“不了不了,好漢說走就走,說走就走……”
青岸伸出手攬住他:“那可不,說走就走!”
排着隊到了安檢處,青岸先一步刷着身份證進了站,錢小虎跟在後。
他還是忍不住回了一次頭。
烏泱泱的旅人,聲嘶力竭叫賣“蜂蜜蓮子糕”的小販,褴褛的乞讨者,不遠處凋敗的行道樹,樹邊老式的建築物,以及鉛灰色的天空。
錢小虎大睜着眼,這一刻,他只想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嗅聞到的,全部刻進自己的腦海。
“別愣了!”青岸清脆的聲音在前面招呼,“再愣就成化石了!”
錢小虎被他一嗓子嚎回現實。
學着身邊人的模樣,錢小虎把手裏已經被攥熱了的卡片扣在感應處,生澀地仰着脖子識別成功,一頭紮向青岸。
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被他甩在身後。
這一次,他沒再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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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好啦?”
大漢給自己套了個松松垮垮的白背心,看到晃悠悠走出來的錢小錢,連手裏的盤子都沒放就閃到人跟前打量。
錢小錢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熱切地關懷,當即有點兒不适應。不着痕跡後退一步:“嗯。”
沒想到大漢把盤子就地往邊兒上桌上一擱,伸手虛虛按住他的肩膀,把他連拉帶推地送到旁邊角落裏的小桌子前坐下:“今天你不興幹活,你就這兒坐着瞅我們幹,懂不?”
錢小錢張了張嘴。
“別給我整什麽‘我能行,我還能幹,我拿着你的工資不幹活那我多尴尬’這亂碼七糟的,你今兒要是非跟我僵僵,我就地兒給你開了你信不信!”大漢瞪着他,粗聲粗氣說着,話語裏是不容拒絕的意味。
錢小錢和他對視了半晌,終于妥協般地笑了。
“成吧。”
大漢聽了這回答,才悶笑着直起身,順手在錢小錢頭上揉了一把:“小孩兒該時候就別逞強,聽話。”
本就因睡了一夜而亂糟糟的頭發,被揉過後造型變得更加支楞八翹,錢小錢頂着雞窩頭,慢慢把自己攤在了小桌子上,心下默默喟嘆一聲。
……如果哪天他要被迫離開這夥人,他會哭的,真的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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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洞殘破的鐵皮在視野裏模模糊糊。
謝天謝地,錢小錢內心雙手合十,他終于能把這段他從沒參與過的劇情補全一部分了。
然而平日裏甚是話唠的娜莉今天一反常态地沉默。
錢小錢勉強翻個身,輕聲呼喚:“娜莉,娜莉?”
像是隔了許久,一個聲音才隐隐約約傳進他的耳朵。
“……小筆?”
錢小錢心中一喜,對方卻開始繼續說了起來,語氣急切,連平日裏的譯制腔也都抛得幹幹淨淨。
“小筆,我現在明白幣先生的那個條件了!是消失!會消失!都會消失……消失……”
娜莉的聲音微弱且語無倫次,似乎壓抑着極大的恐懼。
消失?
“幣先生與魔筆所說的時間正是半年期限!但他從沒說過半年之後會發生什麽事!幣先生的出現不會是巧合……不會是巧合……不會!”
語焉不詳。
在沉寂了片刻後,錢小錢聽到了娜莉對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小筆!”娜莉的聲音終于弱到了幾近聽不清的地步。
但錢小錢敏銳地覺察到,那聲音裏帶着哭腔。
是不甘與絕望。
他……也要消失了。
娜莉感受着濃稠的黑暗侵吞着自己的視線,知覺,與意識。
多麽冰涼而粘膩,像飄搖在深海。
……深海?
娜莉又開始思索起這個不自覺浮現在意識中的詞語——他從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但冥冥裏,有聲音在對他輕聲述說,述說着這些陌生的詞彙,它們曾經……似乎是自己極為熟稔的存在。
可是沒時間了啊……娜莉那張由劣質塑料皮構成的臉上罕見地挂了一抹遺憾。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吧,幣先生。
至少沒讓我在茫茫然裏就耗盡這一生,不是嗎。
黑暗愈加濃深。
娜莉又想到了魔筆初遇幣先生的那個下午。
沸反盈天的氛圍裏,只有他義無反顧。
……也許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已經埋下了一條隐秘而注定的走向。
娜莉笑了笑,恐懼與不甘似乎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
——希望還能見到你們。
“……你的到來讓我十分歡欣,但裏面少不了的是幣大哥的努力……”
那是個雖然暗啞且賤兮兮,卻也很溫柔活潑的聲音。
也是個讓錢小錢頭疼了近三個月的譯制腔。
錢小錢安靜橫陳在桌洞裏,想。
應該……不會再聽到了。
錢小錢再試着呼喚了幾次娜莉的名字,果不其然如石沉大海。
清早的桌洞裏死寂一片,與錢小錢略算熟識的橡皮和幾支圓珠都在沉睡。
他忽然猛地把身子翻轉向面對着桌洞深處的鏡面。
如果娜莉消失了……
錢小錢面無表情看着髒污鏡子裏鉛筆逐漸淡去的身影。
鉛筆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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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筆不會怎樣。
錢小錢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卻像只是為了完成這一個動作一樣——坐在床尾,開始呆呆地數起從陽臺外掠過的鴿子。
恍惚裏錢小錢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從清晨持續到黃昏,而此刻他終于醒來,靈魂從孤寂中脫離,血液自冰冷裏回暖,肢體由僵硬處舒活。
初秋步入冬季,不過短短幾月,錢小錢卻感覺像有三年般漫長。
願此般漫長的季節不會再從他生命裏醒來吧——時隔三月,錢小錢終于坐在了尚存夕陽餘晖的房間裏,安穩地看了一次冬季的日落。
娜莉,橡皮,魔筆,幣先生……諸如此類,走馬燈般從腦海裏滑過,居然是清晰而深刻的。
錢小錢又無端地想到那個近幾月裏變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屁孩……
是你嗎,幣先生。
“當然不是!”蘭輝氣急敗壞舉着鍋鏟從廚房裏沖出來,揮臂一指已經跑出老遠的中短發,“賀仙!你他媽不給我道歉你今天就等着我把我這盤東西喂給你吧!——哎喲我靠!”
“你老整什麽幺蛾子,”大漢習慣性敲一下蘭輝的腦殼,說話間聳了聳鼻子,小聲嘀咕,“誰家下水道漏了?”
蘭輝沒聽到後面這句,只聞得“幺蛾子”:“我給他看我的新菜!他問我是不是從馬桶裏撈的原料!賀仙他媽的會不會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