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又要什麽?”
錢小錢叉着腰俯視地上團團轉的四個銅錢。
銅錢們俱是一頓,随後接二連三跳上床,把整張床當成跑馬場,肆無忌憚地狂亂滾動。
“困了?那你們快先睡吧,我看會兒書。”
錢小錢把它們攏到被子裏,細心把縫隙也壓緊,“好夢。”
不想幾個幣把被一掀,全竄了出來。
錢小錢連沉默都省了,他現在是沒脾氣了。
循着幾個銅錢的蹦跳軌跡看去,是……抽紙?
錢小錢沒轍,只能再次站起來走過去抽出幾張紙放在桌子上。
銅錢各自找了紙巾跳上去,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包在裏面,躺倒不動。
感情你們幾位要擱這兒裏睡啊!
錢小錢目瞪口呆,跟他睡床怎麽了?嫌棄他?
錢小錢忽然想起來某次淩晨起床到衛生間洗漱,右臉上一塊兒圓圓的紅痕。
呃……
那你們還是睡紙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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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睡品”他知道。
“……就這些,知道了?”
“知道了。”
入夜。
成功入職的錢小錢看着藍毛很快消失在視野裏。
“喲,新來滴啊老弟兒,”一個頭發稀疏的漢子趿拉着拖鞋從店外踱進來,“好好兒幹吶,以後俺們都就是兄弟!”
錢小錢收拾着桌子沖他笑笑:“成吶。”
他動作很利索,收拾期間那漢子一直待在店裏瞅着他收拾,還剩下兩三桌的時候,漢子尋了把椅子卧下,冷不丁道:“之前幹過這活兒?”
錢小錢動作微頓,隐去了自己在大飯店幹過傳菜工的事兒,言簡意赅:“有兩三年經驗吧。”
大漢啧啧兩聲:“不錯的小夥兒——今年多大了?俺看你手熟,倒是面嫩滴很。”
“剛十八……”錢小錢下意識想擡手撓撓頭,但又想到手上帶着手套,遂作罷。
“年輕人吶……”大漢盯着他,又像是在透過他去看着什麽人。
“——咋了沒上學去,我瞅這兩天內些個小孩兒們都放起假上學去了,你不上吶?”
錢小錢捏着抹布的手緊了緊。
“喔,”大漢擡手摸了摸毛發稀疏的腦袋,“先不閑撇這個了,一會兒你估計得到後廚幫幫忙——你會做飯不?”
錢小錢點點頭。
“嘿!”大漢一拍大腿,“俺這次真揀着個寶!”
“你以後跟着俺們幹,招財的直道(知道)不,”大漢撒開椅子站起來,用力握了握錢小錢的肩膀,“廚房擱那兒呢,裏頭東西有點子亂,你小心別傷着你自個兒。”
錢小錢掀開後廚簾子。
一眼就看到了在操作臺上上蹿下跳的四個銅錢。
呃……嗯?
嗯???
錢小錢下意識回頭看看還在廳裏側着身站着的漢子,見人沒有要動的意思,趕緊鑽進簾子裏,壓着嗓子:“你們怎麽在這兒?!”
銅錢見他來了,也不再蹦跳,都聚攏過來“洗耳恭聽”。
“你們這樣——”錢小錢擡手,一個一個點過它們,“別人看見會被吓死的!”
一枚銅錢原地晃了晃,随後慢悠悠轉了個小角度。
錢小錢:“……”
這莫名其妙的委屈是怎麽回事。
“到我衣兜裏來……”
錢小錢剛說完這句就反過味兒來,合着這些家夥是被自己給帶過來吧!
銅錢安靜如雞。
“啧,麻溜的,”錢小錢蹙蹙眉,“或者你們以後就大街上遛彎兒吧,找那個幣大哥去。”
銅錢迅速鑽入衣兜。
錢小錢莫名地松了口氣,在不大的廚房裏繞了一圈,才撩起簾子出去。
七點一過,客流量明顯增大,錢小錢耳朵上夾着筆,一手拿菜單一手拿記賬本,嘴裏還得不能分神地應着客人“不要辣椒”“放這個不放那個”的要求。
一個頭不知道幾個大。
這不是新店嗎,這生意好得簡直像在這兒開了十來年一樣!
“确實是開了十來年,”漢子把蒲扇打得嘩嘩響,“不過之前一直擱那巷子裏開呢,那房東不租了才搬這兒來的。”
錢小錢:“……”怪不得。
現在是夜裏十一點半,客人僅零星坐了幾桌,錢小錢終于能歇息會兒。
藍毛小子端着一盤黝黑的東西從廚房裏走出來:“老板,我覺得菜能上點兒新品。”
“嘛的新品?”漢子扭頭看那盤黝黑,“這玩兒人能吃不?”
“……”
藍毛小子不應他,把那看着像剛從煤堆裏刨出來的菜往桌上一擱:“開飯了兄弟們。”
錢小錢看着廚房裏又出來倆小夥兒往藍毛那走,漢子也起身坐到藍毛小子那桌。
四人坐定。
氣氛隐約動蕩。
漢子一扭身:“你咋了不來?”
錢小錢不知是在叫自己,還在神游天外。
“嘒!小孩兒,嘗嘗你蘭哥的新菜!”
錢小錢一個激靈回神:“我?”
“就你一個小孩兒啊。”還是剛才說話的那個中短發。
錢小錢瞅瞅那菜。
……實不相瞞是讓人一點兒食欲也沒有的。
果然,哆哆嗦嗦一筷子下去,噶放嘴裏,開始嚼的那一刻錢小錢就後悔把它擱嘴裏了。
能把菜做得……又苦又鹹又……醜的,還……真是人才裏的王中王。
其他幾人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包括菜的主人。
“呸呸呸呸呸!”大漢直接吐了出來,“你他媽擱哪旮瘩煤堆裏炒的菜,全是糊渣子!”
藍毛小子也冤:“我按着那步驟一個一個來的啊……不知道咋就整成這了。”
中短發很優雅地把紙巾放在嘴上一抹。
錢小錢雖然不想給“招工大哥”駁面子,但架不住菜的口感太美,也只得吐了作罷。
哪知那藍毛小子擡頭幽幽一眼:“你不是能吃苦嗎。”
錢小錢:“……??”
誰他媽知道你這“苦”是具象化啊!
.
“今天工作是有着落的,身心是俱疲的,嘴是泛着糊味兒的,神志是恍惚的。”
錢小錢慢吞吞在備忘錄裏寫着日記。
銅錢今夜未眠,都湊到這一方小小的散着熒光的屏幕跟前看那些躍動的符號在上面出現。
“當文具,尤其是一個合格的文具,真不是件易事,”指間停頓半晌,“不僅會面對不定時來的摧殘,還有不絕于耳的聒噪。”
“簡直像在一輩子裏過了兩種人生,一種坎坷,一種跌宕。”
錢小錢想,這也許才是活着的真谛吧,絕望裏找希望,痛苦裏找幸福。
“不過知足常樂是真,活着就算是一種長足性勝利了。”
淩晨果然總讓熬大夜的人變得文绉绉的啊……
錢小錢抱着手機的手緩緩垂落,銅錢跑到上面蹦蹦噠噠。
一切都沉落下來。
在久違的安寧裏。
*
清早,錢小錢在桌洞裏幽幽嘆了口氣。
“怎麽了?你看起來心情極其不佳。”
娜莉語帶不安。
錢小錢是在回味着昨晚誤食的那口飯,聞言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沒事兒,就是有時候挺羨慕你們的。”
娜莉很會抓重點:“我們?”
“……嗯,至少不用吃飯。”
“吃飯?錢小虎每天挂在嘴邊的?”
錢小錢:“……對。”
娜莉卻更奇怪了:“你不是也不用吃嗎?為什麽還要區分你和我們呢?”
錢小錢終于意識到自己說的有點兒多了。
“……好吧,說錯啦。”
為了能讓娜莉的注意力得到轉移,錢小錢迅速尋了個更神叨的話題:“魔筆呢?”
其實這也不完全算是他故意轉移話題,魔筆已經消失了一周有餘,少了個譯制腔家夥的聒噪,錢小錢除了耳朵稍有些不适應,心裏也很好奇。
娜莉果然成功“上鈎”,但對魔筆他也一無所知:“什麽?魔筆?難道他沒在屋裏睡覺嗎?”
錢小錢:“……”
誰家好人……不是,好文具,一睡就是一星期啊!
彼時他們不知道,他們永不會再見到魔筆了。
一周前。
藏匿在昏暗裏的筆袋微不可查地塌下一塊兒。
那裏曾經居住着一個愛唠嗑的熱心譯制腔。
而現在,他消弭于此。
“嗐,先不提他,說點兒別的嘛!”
錢小錢默了默:“……那來聊聊幣先生?”
“這我就更不知道了,”娜莉撇撇嘴,“不過我有空了可以幫你問問。”
“……我要你何用。”
娜莉:“……”
錢小錢看着鏡子裏的娜莉對着他做出各種猙獰的表情,心裏卻樂不出來。
幣先生最近也不怎麽出現了,不是麽。
.
“嗨,還是小錢手藝好吶!”大漢掀起背心在腦袋上一頓擦,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錢小錢的肩膀,“俺尋思【注1】俺這十幾年吃的飯都是白瞎【注2】的啊……”
錢小錢也沒想到,發生在尋常夜晚的不期而遇,居然讓自己真就這麽由飄着的狀态,像找了個固着物似的定了下來。
兩個多月過去,藍毛小子依舊沒放棄他的“推陳出新”計劃,堅持每天一盤炭,難吃但……健康?不知道。
不過這個月,手法到底是歷經了千錘百煉,從煤炭變成了焦炭……
還不錯吧?
“你還好意思說??”大漢濃眉一立,伸筷子敲敲蘭輝的盤子,“你再他媽霍霍我菜,把你給捐出去信不信!”
蘭輝:“……”
“咳咳,忘了說,經你之手的盤子受到的傷害也都是不可逆性的……”中短發慢悠悠開口,适時停頓後,張開手搖了搖,“現在至少有五十個,臉兒雀黑,都在廚房最裏頭那個擱蓋簾【注3】的小架子上呢。”
蘭輝:“……”
一個二個不成,他最終沉痛地看向錢小錢。
錢小錢:“……”
不是兄弟我不想幫你,是我的渾身上下都不允許我幫你啊!
蘭輝一臉菜色,最終強迫自己把這一盤兒給炫了。
一頓飯從晚上十一點一直吃到下半夜,錢小錢期間還被灌了幾杯啤酒,薄紅直往臉上蔓,說話的神氣兒也足了不少——
“蘭哥,你、你換個菜整呗……”錢小錢醉不自知,只當自己是在心裏想,“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就跟着碳死磕啊……”
“哈哈哈哈哈!!”大漢在邊上拊掌,“瞅着沒,你那玩意兒就你自個兒稀罕——現在做得咋樣,好吃不?”
蘭輝:“……”好吃個蛋。
但他也不能在這幫家夥面前氣弱,梗着脖子:“挺好吃。”
大漢毫不懷疑這句話的虛假性,把酒瓶子一擱:“明天你也記得吃!”
蘭輝自動消音。
錢小錢被灌醉了個徹底,淩晨開始抱着大漢大吐苦水,放聲歌唱,但就是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中短發支着的腦袋也止不住往下一點一點,他打了個哈欠,叼起根煙,也不抽,就擱在嘴裏,放松身體靠在旁邊蘭輝身上:“看小孩兒,膽兒大精力也充沛,俺當年可沒這勇氣往老大身上扒拉……”
“你這眼光兒也不賴嘛……招了個這麽招人待見【注4】的小孩兒……”
“喂,你小子……嗝……咋了不理人……”
中短發艱難轉頭,藍毛小子仰面靠着椅子,半張着嘴睡得正香。
中短發:“……”
睡吧睡吧,誰能睡得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