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夕照塔
夕照塔
據說, 黃昏落日之下的夕照塔,是最美的。
淡金色的落日餘晖裏,淩鹿站在路口, 注視着蒼穹之下的鐵塔。
此時的天空已被染成了夕陽染成了橘色, 天邊盡是大片大片瑰麗的晚霞。
這堪稱溫柔的落霞映照之下,是沉默而冷硬的鋼筋鐵骨。
夕照塔,已在此地屹立了百年的夕照塔, 沉靜地矗立在道路的盡頭,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蒼涼意味。
淩鹿下意識仰起頭, 努力想要看到塔頂——
自然是看不到的。
但淩鹿已經能看清鐵塔下方那曲線與斜線構成的镂空結構。
這般精巧,卻又這般堅固。
每一道弧線, 每一處結構,都體現了舊紀年的精湛技藝。
淩鹿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 出聲贊嘆着:“真美啊……”
似乎是自己蘇醒過來後,看過的最美的建築物?
他怔怔地盯着夕照塔足有半分鐘, 突然心中一動,轉頭看向身旁的室友, 脫口而出道:“先生,我覺得這座塔, 和你有點像诶!”
厲行洲眉頭微蹙, 聲音倒是沒什麽起伏地問道:“我?和塔?”
淩鹿很認真:“你們都很美很好看啊。”
明明充滿了鋼鐵一樣的力量感, 卻又很優雅,很精致。
厲行洲:“……噢。”
年輕的指揮官先生沒再問什麽,只是用指尖抵住太陽穴處按了按。
淩鹿又往前走了幾步, 眼神都有些直了, 對身邊的室友說道:“先生,我想再離它近一點。”
說完, 他已經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最後幹脆小跑了起來。
厲行洲邁開長腿,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幾分鐘之後,淩鹿已經跑到了夕照塔的正下方。
那鋼鐵鑄造而成的骨骼,觸手可及。
淩鹿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擡起手,想要将手掌貼到了那冷硬的,似乎散發着寒氣的金屬之上。
然而,就在他的手離着黑色骨架還有不到半厘米的時候,他僵住了。
明明還沒有碰到,明明還不知道這金屬骨骼的溫度,淩鹿便已經覺得,自己整個手都要結冰了。
冷意,刺骨的冷意,仿佛是從這夕照塔的每一絲縫隙裏往外蔓延。
與之相伴的,還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空寂……
這種感覺,竟然和那天晚上,用手摸到醫療艙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那種冷寂,極其相似。
這是……怎麽回事?
淩鹿立在原地,身體已經不自覺打起了哆嗦。
原本站在旁邊的厲行洲神色一變,直接伸手圈住淩鹿的肩膀,将他整個人往後一帶,皺眉問道:“怎麽了?”
淩鹿的後背靠着厲行洲的胸膛,下意識擡手按着理性厲行洲的胳膊,喃喃道:“我想摸摸它……可又覺得,摸到之後,會發生很奇怪的事……”
厲行洲舉起另一只手,在夕照塔的塔身上按了兩下。
除了一片寒涼以外,并沒有其他異樣的感覺。
他摟了下淩鹿的肩膀,語氣溫和地說着:
“既然覺得奇怪,那就別摸了。”
“我們去落霞路吧,現在商店應該都還開着,你可以去好好地挑禮物。”
淩鹿又愣了幾秒,最後緩緩點頭道:“好。”
*
雖說都是一座主城裏最繁華的商業街,但落霞路與春臺路又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淩鹿站在落霞路的路口,一眼望去,便覺得這條路比春臺路寬敞了不少,路邊的店鋪也整齊許多。
春臺路的店鋪,大多是紅磚紅瓦,木門木窗,木制的招牌,門口支出來一排排的板凳桌椅,等着食客上門。
到了晚上,這些店鋪都會挂出明晃晃的燈,負責點菜的阿姨在門口大聲吆喝着“2號桌來10串烤面筋”,負責傳菜的小工,就在煙火缭繞中端着盤子飛旋于各個桌子之間。
除了這些固定的店鋪,春臺路還有不少推着小車的小販,或是邊走邊叫賣,或是停在一個地方煎炒煮炸,靠着食物的香氣招攬客人。
而落霞路兩旁,全是棱角分明的樓房,裝着透亮的玻璃門窗,一眼望過去就比春臺路的小平房氣派不少。
不止如此,整整一條街都沒有擺在外面的桌椅板凳,更沒有沿街叫賣的小販,連帶着路面都顯得分外的敞亮。
由于落霞路沒有夜市,所以這些店鋪也沒費什麽心思布置燈飾,自然也就不會有春臺路那般燈光連成一片的美麗景象。
但是,落霞路的店鋪,明明沒有像春臺路那樣張燈結彩,在夕陽的照耀之下,卻處處都在流光溢彩——
那一間間店鋪的招牌,窗棂,甚至牆壁上的裝飾畫,都如同鑲嵌着碎鑽一般,在餘晖裏閃着斑斓的光。
淩鹿站在路邊又是驚訝又是贊嘆:“這些店鋪是用了碎玻璃來做裝飾嗎?做得好巧妙!”
厲行洲道:“不是碎玻璃。”
“是一種用礦石加工的特殊塗料,成品的顆粒很粗,自帶高折射率,在陽光下就會有這種耀眼的效果。”
淩鹿這才明白過來:不愧是礦藏資源異常豐富的黃昏之城,直接往牆上塗了“寶石粉”。
淩鹿被這些光閃得眼花缭亂的,一邊揉着眼睛,一邊仔細看着各家的招牌:
這裏的招牌很多都沒有直接寫出自己賣什麽,倒是用那種閃閃的塗料畫出了活靈活現的圖案,需要看圖猜字。
淩鹿對着這些圖案一家一家的看過去,輕聲念着:“這個是賣衣服的,這個是賣珠寶的……”
“這家是賣燈的……”
“啊,這家是賣酒的!那家也是賣酒的!”
淩鹿停下腳步,有些不解道:“怎麽這麽多賣酒的?”
他能理解為什麽落霞路不賣小吃,能想明白有許多賣珠寶首飾的,也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燈具——
畢竟這附近的礦藏資源太豐富,相應的寶石開采、玻璃制作、顏料加工就都會比較發達。
可是,怎麽這條街上賣得最多的,居然是酒?
“這算是歷史傳統吧。”厲行洲解釋道,“畢竟黃昏之城最早是礦山小鎮演變而來的。以前的采礦工人,非常喜歡在工作結束後喝一杯,也願意花大價錢去買好酒。”
“對他們來說,‘沒有酒喝’是比‘沒有飯吃’更難以忍受的事。”
“久而久之,這城裏的人,哪怕在糧食最稀缺的時候也要想方設法去釀酒,也造出了各種風味的酒,最終讓酒成了這裏的一項特産。”
淩鹿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繼續被厲行洲牽着手向前溜達了。
其實淩鹿不太明白:
明明這條路沒有春臺路那麽多人,也不像市場那麽擁擠,為什麽厲行洲還是擔心自己走丢了一般,要一直牽着自己的手?
不過……反正被牽着的感覺也不壞。
又走出一截,厲行洲擡手指着對面的一排服飾店:“這條街也有許多賣舞會服裝的。知道為什麽嗎?”
淩鹿像是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的小學生一般,開始專心思考厲行洲的提問。
片刻後,他興奮地應道:“我知道了!一定也是因為,以前的礦工們休息的時候喜歡跳舞,所以這裏就有許多賣舞服的!”
厲行洲看到淩鹿眼裏不加掩飾的得意,以及藏不住的“你快誇我呀”的小表情,不禁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彎成個小鈎子模樣,在淩鹿挺翹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下,稱贊道:“不錯,舉一反三了。”
淩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城裏的确是有着舞會的傳統。”厲行洲帶着他進了一間服飾店,同時繼續對淩鹿解釋着,“除了每個周六的假日舞會,春天的時候還會有‘春日盛典’。”
“這個盛典和大地之城的豐收集市一樣,都是一個熱鬧的節日。”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一張半臉面具給淩鹿看了眼:“那個時候,大家都會喬裝打扮,盛裝出席。”
“喔……”淩鹿看着面具上閃閃發光的一圈碎鑽,突然生出些玩鬧的心思,便拿過面具罩在臉上,看向厲行洲道:“先生先生,這樣你是不是就認不出我來了?”
或許是那碎鑽的反光太過耀眼,厲行洲看着眼前遮住了眉眼卻依然笑容燦爛的少年,不禁失神了一秒。
直到淩鹿移開面具,大笑道:“先生,你真的認不出我來了?”
厲行洲擡起手,指尖落在離少年的眼角不過兩厘米的地方,像是要按住那閃着星光的眼角眉梢一般,輕聲說着:“能認出來的。”
淩鹿那雙好看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當然了,因為先生又厲害又聰明呀!”
厲行洲沒有應聲。
他慢慢收回了手。
可他的手指,卻不可控地撚動了兩下。
*
沿着落霞路逛了一圈,淩鹿在酒鋪給謝爾蓋和馬主任各挑了一瓶特産的果味酒,找了家首飾店給小丁選了一對紅瑪瑙耳釘,還找到一間顏料鋪子,給崔嶼買了一盒那種亮閃閃的顏料。
最讓淩鹿驚喜的,是他還在落霞路的盡頭發現了一間舊書店。
淩鹿記得,在崔嶼的舊書店,每本書都陳列在用玻璃罩展示櫃裏,旁邊寫着書的主要內容,要買書的時候就讓崔嶼幫忙取出來,由崔嶼戴着手套翻給顧客看。
這家舊書店的書,也是一本本列在高高的玻璃展櫃裏。但和崔嶼的書店不同,這裏的書不會标出主要內容,也不允許在買之前翻看。
顧客只能看看書的封面,再對照店長給出來的目錄,等付款以後才能拿到這本書。
淩鹿看到這種售書方式,不禁有些吃驚,踮着腳附在厲行洲耳邊道:“這樣是不是有些霸道啊?都不知道內容是什麽,萬一拿到手之後不喜歡呢?”
畢竟一本書很貴的呢!
厲行洲道:“因為,這裏的很多人,并不是為了‘看書’才來買舊書的。”
正說着,書店的店長,一位胖胖的、穿着背帶褲的老人迎了過來。
他看了看眼前這兩位容貌出衆的年輕人,咧嘴笑道:
“兩位好啊!”
“你們是想裝飾新房吧?”
“跟你們說,這麽漂亮的書,買回去往客廳裏一擺,一下子就把新房的檔次拉起來了!”
“看,那套‘百科全書E字母系列’,硬殼包裝,燙金封面,好幾對新人都買了!”
雖說老店長介紹得十分熱情,淩鹿卻是聽得一頭霧水:
什麽裝飾?什麽新房?什麽……好幾對新人都買了?
這到底和“書”有什麽關系?
見淩鹿似乎對百科全書不感興趣,老店長又開始大力推銷另一套《銀河帝國》,說這可是絕版,絕對不會有人有重樣的……
淩鹿最後不得不打斷老店長,客氣地表示,自己是要找圖畫書,真正拿來可以看的那種。
畢竟自己進這家店,就是想找有沒有可以送給菲莉亞的繪本呢。
店長聽到淩鹿的要求,眼珠轉了轉,恍然大悟道:“哦哦!那種實用的書!”
“有的有的!”
說完,他從櫃臺裏拿了本被翻得快要掉頁的目錄小冊子,遞給了淩鹿,壓低聲音道:
“特別實用,特別适合新人一起看,保管看完之後……哎呀哎呀。”
“喏,都在這裏了,賣一本少一本,你們慢慢找。”
淩鹿随手一翻——
《龍陽版風月圖鑒》
《沒有錢——小可憐要如何向黑丨道大佬償債》
《擁抱秋天的羅曼史——兩位愛情動作片男星的身體探索之旅》
……如此種種。
淩鹿:……?
這是……圖畫書?
怎麽命名方式很奇怪呢?和以前看過的繪本故事完全不一樣哎!
正在滿頭霧水之時,厲行洲從他手中抽走了這本小冊子,合上之後遞給店長,不動聲色道:“他要找的是給小朋友看的圖畫書。”
被厲行洲這麽盯着,店長下意識打了個冷顫,趕緊又跑回櫃臺後面一陣翻找,找出一本嶄新的、一看就沒什麽人翻過的目錄,雙手遞給淩鹿,笑眯眯道:“原來是給孩子看的啊,真沒看出來,沒看出來……”
這本目錄看着就熟悉多了。
淩鹿從裏面挑了一本《小王子》,付掉了1000信用點之後,拿到了那本薄薄的,畫着藍色星空做封面的繪本。
好,這樣給菲莉亞的禮物也備齊了!
這樣看來,就差厲行洲的禮物了……
已經花了許多信用點的淩鹿,再次仰起頭,極其認真地着地問厲行洲,有沒有看到什麽想要的東西。
結果厲行洲還是說,“沒有”。
淩鹿眉頭都擰起來了。
怎麽會這樣?
怎麽不管是春臺路還是落霞路,都找不到厲行洲喜歡的東西呢?
見到淩鹿這幅皺巴巴的發愁模樣,厲行洲沉吟片刻,開口道:“你之前說菲莉亞只喜歡聽你講的故事……””
淩鹿點頭:“嗯嗯!”
厲行洲道:
“我還挺好奇的。”
“不如,你也給我講一遍故事?”
“這也是很好的禮物了。”
淩鹿先是有些吃驚,随後又笑了起來:“好啊好啊,那我就送這個禮物了!”
原來厲行洲想要的東西這麽簡單啊!
他兩眼亮亮地望着厲行洲:“先生想聽什麽故事?我給你買!”
不料,厲行洲微一皺眉:“你要送的,是‘給我講故事’。至于書本身,當然是我提供了。”
啊?
淩鹿呆了。
是這樣的道理嗎?
淩鹿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可他還沒想清楚到底是哪裏不對,厲行洲已經找店長買下了一本書——
《海底兩萬裏》。
淩鹿沒有看過這本書。但從名字上來看,好像是一本很有趣的書?
厲行洲将這本硬殼書遞給淩鹿,眼裏藏着笑,語氣卻很嚴肅:“拿回去好好看,看完了才能給我講。”
淩鹿接過書,瞬間就把“厲行洲剛才是不是在強詞奪理”這件事抛到一邊,完全被封面上繪制的海洋景色給吸引住了。
他一邊摩挲着書的封面,一面重重點頭:“嗯嗯,我這就回去認真看,然後好好給你講!”
*
當天晚上。
處理完公務的厲行洲,從書房裏拿了本書,坐到了沙發上。
準确地說,坐到了淩鹿身邊。
淩鹿從吃過晚飯以後,就頂着自己的深紅色小犄角趴在沙發上,高高翹起的尾巴時不時地晃一晃,專心致志地看着那本《海底兩萬裏》。
往常厲行洲走到他身邊時,他總會擡起頭,彎着眼眸,笑眯眯地說“先生”。
但今天,他的眼睛牢牢黏在書上,只含混地喊了一聲“先生”。
就連厲行洲遞了一顆牛奶糖到他手裏,他也只是下意識地将糖送進嘴,完全沒有看向厲行洲。
厲行洲嘴角勾了下,身體向後靠到沙發背上,兩條長腿往前伸着,舒适地交疊在一起,打開了手中的書。
直到——
直到他感到,有什麽軟軟的、柔柔的東西,在輕輕地蹭着自己的小臂。
他将視線從書頁上挪開,正看見那條黑色的長尾巴,不知何時已經不再翹在空中,而是偷偷地挨到了自己的胳膊邊。
而尾巴的主人根本對此無知無覺,依然低頭沉浸在這個舊紀年的故事裏。
或許是看到了精彩處,淩鹿嘴裏低低“哇哦”一聲,手還在沙發上拍了兩下。
他的尾巴自然也受到了主人心情的影響。
那形如三葉草葉的小尾巴尖,小心地,慢慢地,貼住厲行洲線條流暢的手臂,然後歡快地上下扭動起來——猶如一個小人兒在手舞足蹈。
随着小尾巴尖的動作,厲行洲墨色的眼眸漸漸變得幽深莫測。
他足足盯了那肆無忌憚的尾巴尖一分鐘,最終還是收回視線,埋首于字裏行間。
然而,整整過去了半小時,平素一目十行的指揮官先生,依然在看同一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