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安眠
安眠
一切順利得讓他不安。
諾頓知道自己的不幸。他有一種詭異的矛盾,一種天生的魄力讓他努力争取成果時不留後退般地自信,一種長久的陰影讓他在脫離危機時無意識地警覺。
“還是……沒有這麽簡單嗎?”諾頓自言自語。
『果然,你總是這麽警覺。』
『不如把所有能争取到的都搶過來。後面他們可不會放過你。』
“他們可不會放過我……”諾頓緩慢重複了幾遍,眼含深意地注視着愚人金。
真是……太像了。
總是這樣。愚在他身邊所呢喃的,仿佛他所想的具象化。好像他只要不經意間,就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惡念輕巧的歸于愚人金編織的一切。
太理想了。
他反而放松下來。他已經能确定,愚人金沒有傷害自己的打算,無論是因為什麽因素産生的,這個“自己”。
這是一種詭谲的溫馨。對方掌控你的一切,擁有你的所有記憶,洞察你的所有思想,共鳴你的所有情感。你的所有致命弱點都暴露出來,脆弱的仿佛一下就能被摧毀。
所以你反而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你的意思是我會死嗎?”
『……』愚人金沒有說話。對方同樣敏銳的可怕。
“我相信你一次。你說,我要去争取‘法官’的獎勵嗎?”
『你已經下好決心了。你會去争取。』
『但既然你相信我,我只能陳述一個祝福。你會成功的。』
……
老礦工還沒有被确定是一位忏悔者,所以氛圍仍然相互警戒着。
“恭喜各位,活過了第一階段。”攝影師約瑟夫的聲音又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下面我将公布一部分額外的線索,關于特殊的游戲機制,以幫助各位更好的進行游戲。”
“請早日完成相應的審判。”
奇異字體的白字紅字通過相機投放在牆壁上。
“于是我明白了,這夏日黃昏中熟悉的路,既通往安然的睡夢,也通往禁閉牢房。”
“所謂自由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承認這一點,其他就迎刃而解。”
“這既是結局,也是開端,我宣布法律。總之,我是法官——忏悔者。”
早有合作的人分享信息,諾頓沉默了一會,轉頭問愚人金:“你在哪裏聽過這些句子嗎?”
『我在未來看見過。』
“未來……?你的未來?”
『世界的未來。』愚人金沒有詳細解釋這點,只是繼續說着重點,『第一句取自《局外人》。這段話指的是默爾索在被審判後在牢房裏等待結果的傍晚,預感明日結果的不詳。』
『第二句來自《一九八四》。受到全方位行為監視的溫斯頓對于真理的掙紮。』
愚人金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你知道的很多。”如果我也有那個機會……諾頓心裏默默補充。
『這些是你曾經告訴我的。是你思考的結果。我沒有我的未來,但是你在。』
『還有第三本……《堕落》。你說,這是一種坦誠的庸俗。』
『你還沒有記起來嗎?』
諾頓看着愚人金與自己相同的面容,卻能更坦誠的表現出那種諷刺的神情。說這句話的時候,愚的笑容夾雜了悠久的穿透力。
諷刺的近義詞有悲哀嗎?
沒有人告訴他。
他們很久都沒有再說話。雖然要別人來看,他從來都沒有開過口。
并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麽異樣。畢竟很明顯的,這種額外的線索,沒有足夠權力的人很難有資格争取。他早該放棄了。
“我是忏悔者。”許久之後諾頓開口,“也是法官。”
一時寂靜。
還是差一步……必須要這麽做嗎?
“忏悔者是被我殺死的。”諾頓冷靜地又補充。
他瘋了?小少爺有些訝異,他猜到入殓師要他做什麽,但是這麽自爆和瘋了沒什麽兩樣。
諾頓手中的身份牌造成一絲癢意仿佛一種提醒。他靠在牆邊。他不敢立刻拿起身份牌,擔心被察覺異樣。
他沒有朝向任何人問:“如果身份牌被看見,最終的處置結果是什麽?”
“不使用特殊道具的情況下,你們無法看到對方的卡牌內容。”
“果然。”小少爺笑道,“我之前就用過這東西,一直這個規則。”
是為了防止過度的混亂。
諾頓仿佛了然的拿起身份牌,這才敢看了一眼,身份牌上多了一排文字。
“法官:
我們是死者。我們真正的生命在未來。”
諾頓伸出手,向小少爺遞出一張卡牌。
“這張牌是老礦工的。規則說不能展示自己的身份牌,我想也許死者的可以。你有辦法确定這張牌的內容嗎?”
現在自己也是法官,更需要明确這一點。
“可以。”小少爺似疑問似邀請的說,“交個朋友?”
諾頓有點詭異的被哽住,又不動聲色地說,“感謝,麻煩你了。”
小少爺用一張透明的卡片覆蓋上身份牌,又只朝向了諾頓的方向,兩人都看見了忏悔者的內容。
然後他又蓋住文案,将忏悔者三個字向大家展示。
“結束了。”勘探露出一種微笑。
早該擁有的微笑。
……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
『我是你。我是你的欲望。』
諾頓笑了幾聲。他聽懂了對方說了一個诙諧的笑話。
我是你,我是你的欲望。他想,如果自己這麽說,意思就是,你的欲望強過了一切,仿佛你的核心。你就是你的欲望。
“所以你要我的命幹什麽?拿着玩嗎?”
『因為命交在你一個人手裏,你可能在某一天會死掉。』
『你曾經死在野心未盡的時刻,那時你的靈魂沒有死掉。所以你還活着。我怕有一天你會徹底死去。』
勘探員想要說什麽,卻仿佛自我封閉了聲音。
這麽一瞬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什麽。
『你相信你自己嗎?』
『別人看不見我。如果你也不承認我存在,我就等同于消失了。』
“所以你只是來陪着我?”
『陪你做夢。』
“确實……确實很做夢。”諾頓自嘲地點頭,“我什麽時候醒?”
愚人金沒由來的感到無法形容的無奈的憤怒。
因為他知道這句話代表的長久的不安,恐懼,都被諾頓無聲無息的咽下去。
諾頓感受輕而緊密的觸碰。
一種初見時熟悉的姿勢。這次卻什麽都不急着再說。這是一種相互的安撫。
“我不想承認的……我以為,我應當變成怪物。”諾頓閉上眼,就能想象出愚人金像影子和幽靈抱着他的姿勢。
如果愚人金不在這裏的話,就能看出這其實是一種蜷縮的姿勢。
“就像天生的,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允許自己涉過血泊。”諾頓平和而殘忍的解剖着:“我并不瘋狂地做出瞬間決策,而是早有預料地,缜密地,反複允許自己去争奪。”
他很輕的松開,卻像撥開什麽沉重的東西,緩慢地移動到床邊。面對的壁爐閃着溫暖的火光,諾頓做了一個拍照的姿勢,讓正常的火光更好的定格在他的眼裏。
“所以沒辦法,我最終一定會自私地承認你——如果我要稱我們為怪物,他們不會更像人類。”
人有種求生欲的表現形式,走投無路的人總是急于依賴什麽東西。可我又疑慮一伸手就被拽下萬丈深淵,直到終于有人扼住我所有的軟肋,而不威脅或毀滅我。
的确也只有我自己了。
在我們出生的時候,死亡的號角就已經吹響,卻只有少部分人在一開始就要面對這個問題。
『如果惡魔能夠保佑他們,人們也要信仰他。趨利避害是動物天然的本性。』
『而我要當惡人,也要當你的共患難者。』
『假如有一天我不再愛你——不再愛我自己,我就真正變成一具空殼。』
『也許你應當不記得了。我們有一本很喜歡的書。』愚取出一本書,還沒打開就已經熟練的念起來——
『“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
只要是諾頓的聲音,就無法不承認它的好聽。愚人金安穩地念出來的,仿佛時間的悠久審判。
『“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将是一攤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愚哄睡似的給他蓋上被子,片刻地撫摸他。燈光反射在他石質的身體上。然後不知道怎樣熄了燈。
他在黑暗中念道:
『“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于是就有一個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裏: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這時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
『“設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諾頓的面容本應是安逸的,此時卻慣常像身處于什麽噩夢。
愚人金在旁邊安撫,直到他的呼吸終于平穩。他說話,卻又屏蔽起來。他知道自己的靈魂能聽到。
『我不會永遠按你的意願做。因為連你自己都充滿了矛盾,充滿了各種顏色。』
『但是我永遠等待着為你制造一個安穩的夢境。』
『無論別人怎麽看,你本來就應當幸福。』
『祝你安眠,諾頓·坎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