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第三天清晨,天微微亮起,劄秧早早的起了床,站在門邊不知道在想什麽。
石竹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着回頭的劄秧,溫溫柔柔的和她打了招呼。
“劄秧,早。”
“嗯。”
劄秧簡單應了一聲。
石竹苦兮兮的扯了一下嘴角,她能看得出來,劄秧今天不太高興。
快速洗漱收拾完以後,石竹把劄秧的部分東西搬到了車上。
為了方便,石竹換了裙子,穿上寬松的大白T和迷彩褲。
拆下來的帳篷和其他東西捆在牦牛身上。
劄秧趕着牦牛,慢慢地在草原上走着。
石竹就驅車在公路上不緊不慢的跟着劄秧。
藍天白雲,綠草如茵。
石竹開着車窗,幾次扭頭想和劄秧搭話,只是見劄秧狀态不好,石竹也就消了這個心思。
許是感受到了石竹頻頻投過去的目光,沉默了一路的劄秧偏頭望着石竹,極其勉強的笑了笑。
石竹回以同樣的笑意,她很早就察覺到了劄秧的情緒,卻不敢開口問劄秧。
只是直覺劄秧好像也是有傷的孩子。
一人一車,沉默着走了很久。
接近傍晚時分,隐隐能看見村莊的時候,劄秧卻停了下來。
石竹側過頭,劄秧正巧也擡頭看向石竹。
只一眼,石竹就剎停了車子,立即打開車門跑到劄秧身邊。
劄秧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和昨天一樣,劄秧臉上寫滿了惶恐與不安。
“劄秧。”
石竹輕聲喚了劄秧的名字,試圖将劄秧從恍惚中拉回現實。
“劄秧。”
見劄秧遲遲沒有反應,甚至身子開始微微顫抖,石竹小心翼翼的伸手拍了拍劄秧的肩膀,加重聲音又喚了她一次。
“劄秧。”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劄秧清醒過來的同時眼神變得很是驚恐,一把推開了面前的石竹。
石竹趔趄了好幾步,伸手就想去拉劄秧,卻被劄秧反手推得更遠。
“你走,你走,石竹你走。”
劄秧情緒十分激動的念叨着要石竹離開,說話間還不停地推搡着狀況之外的石竹,使勁将她往來的方向推。
“你不要和我回去,你走,你走,你走!”
劄秧的叫喊一次比一次大,字裏行間滿是決絕。
石竹鼻頭泛酸,她弄不清楚劄秧怎麽了,她只想讓劄秧從這種不好的情緒裏掙脫出來。
只是劄秧現在的情緒過于激動,要是用力把劄秧攔停,石竹又怕會傷了她。
只能半配合半掙紮的往前走。
“劄秧…”
“石竹,你別說話,別叫我,我求你。”
劄秧一聽見石竹喚自己的名字,就覺得愧疚,她不應該因為一時的不舍就把石竹帶回來。
會害了石竹的。
“你走,你遠遠的走。”
哽咽着使勁推了一把石竹,劄秧望着石竹的背影,眼淚瞬間滾落下來。
一切都還來得及。
只要石竹現在走了就好。
被劄秧忽然推了一把,石竹趔趄幾步後勉強站定。
劄秧的抽噎聲在背後響着。
石竹緩緩轉過身,看着兩人之間的距離,聲音也帶上一絲哽咽。
“我往哪兒走。”
劄秧不說話,只是望着石竹一個勁兒的落淚。
強忍着快要落下的眼淚,石竹看着早已滿臉淚水的劄秧,張了張嘴,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劄秧卻清楚的看見了石竹的口型。
她叫她“劄秧”,她讓她“別哭”。
望着眼前的劄秧眼淚更甚,石竹轉身掩嘴幹咳了幾下,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說好了要給你留一段話,我還沒寫呢。”
石竹咬着下唇,搖了搖頭,往前邁了一步,“我要是走了,你拿什麽記得我。”
“我不想你忘記我。”
石竹話音剛落,劄秧的眼淚就像被大風刮過的枯樹葉,撲簌簌地落下,模糊了劄秧的雙眼,卻模糊不掉堅定向她走來的石竹。
石木搭建的碉房錯落有致的排列着,敞開的院門前坐了不少中年婦女。
石竹和劄秧一同出現在村莊入口的時候,石竹明顯感覺到閑聊的聲音在剎那間停了,各種眼神統一集中在劄秧身上,而後落在她的身上。
石竹皺了皺眉頭,她讨厭這種被凝視的感覺。
劄秧手指搓了搓衣角,抱歉的看了一眼石竹,低頭拉住她的衣袖,匆匆往前走去。
石竹跟在劄秧身後,忍受着那些令人厭煩的打量視線,腳步也變得匆忙。
路的盡頭,院內搭起的竹竿架上曬了不少衣裳。
劄秧熟練地彎腰穿過晾曬着的衣裳,看着蹲在地上涮洗衣物的女人,叫了一聲。
“阿媽。”
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女人手上的動作先僵硬了片刻,随後手中的棒槌瞬間掉落進盆裏。
擡眼看見真是劄秧,女人連忙松開手裏的衣裳,胡亂地腰間擦幹了手上的水漬,瑪雅又驚又喜的摸着劄秧的臉,不停地說着劄秧又瘦了。
劄秧笑笑沒說話,拉過了站在一旁的石竹。
石竹看着劄秧的阿媽,禮貌的彎了彎腰,“阿姨好,我是劄秧的朋友,小竹。今天可能要在您這借住一晚,我明早會離開。”
石竹說離開的時候望了劄秧一眼。
先前劄秧哭得不行,怎麽都要讓石竹立刻就離開。
石竹實在放心不下劄秧,只能和劄秧說要充手機,要換現金,不然走不了多遠。
劄秧猶豫了好久。
石竹最後答應劄秧只待一晚,等天明了立刻就離開,劄秧這才讓石竹随她回來。
“住幾天都可以,你不要怕麻煩我們。”
瑪雅高興地看了看石竹,又在裙擺上擦了擦手,才招呼着石竹往屋裏坐。
見石竹随着瑪雅進屋,劄秧蹲下身來,挽起袖子熟練地捶打着盆裏的衣物,洗淨晾曬好以後才進了屋。
“阿媽…是給阿爸打了電話嗎?”
劄秧進屋,恰好看見瑪雅放下座機的電話。
聽着劄秧看似随口的詢問,瑪雅有些無措的咬了咬牙,半晌才猶豫着點了點頭。
“嗯。”
劄秧勉強維持着平靜表情的臉瞬間垮了下去,卻也沒有再開口詢問瑪雅,随手端起桌上的熱茶,劄秧呆愣地在石竹身邊坐下。
劄秧坐下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無神的盯着茶杯裏飄飄浮浮的茶葉。
石竹擔憂的望了望劄秧,一低頭卻瞥見了劄秧的手指被熱茶燙得有些發紅,石竹剛想張嘴讓劄秧把熱茶放下的時候,恰好瑪雅開了口。
“劄秧…你阿爸說等做完今天的工,就休息一段時間,剛好你也回來了。”
瑪雅沒有看到劄秧被燙紅的手,石竹擔心的皺了皺眉,索性伸手去拉劄秧的手,誰知劄秧反而握得更緊了。
眼見劄秧不說話也不給反應,瑪雅緊抿着嘴,試探性的又問了一句,“劄秧想在家陪陪阿爸阿媽嗎?”
石竹看着瑪雅,又看了一眼劄秧,只能開口,喚了劄秧一聲。
“劄秧。”
“嗯?”
思緒被石竹溫柔的聲線拉回,劄秧擡眼看向石竹。
石竹笑了笑,“先把手松開,好嗎?”
“劄秧,你阿爸要回來了,你現在還不能接受阿爸嗎?阿爸他真的…”
這邊劄秧還沒松手,瑪雅緊接着石竹的話開了口。
聽着瑪雅哽咽未說完的話,劄秧一時晃神,心不在焉的應了石竹一聲,手中的熱茶杯愈發握得緊。
“劄秧…你知道阿爸是愛你的。”
對上瑪雅哀求又痛苦的眼神時,劄秧很是愧疚,可是她不能回應瑪雅,她做不到,她只想離開。
腦子這樣想的時候,劄秧便這樣做了。
可是劄秧忘了她手裏還端着熱茶,一起身,熱茶就掉在地上,砰砰作響。
“阿媽!”
見瑪雅要過來,劄秧連忙出聲,自己蹲下身就去撿碎瓷片,“你別過來。”
“劄秧…”
瑪雅叫她的聲音總是充滿了愧疚與哀求。
劄秧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破碎的瓷片,眼淚瞬間滑落下來。
瑪雅使她痛苦,阿爸使她痛苦,這個家使她痛苦。
一切都使她痛苦。
可偏偏他們愛她。
恍惚間,指尖就要被瓷片邊緣紮破的時候,一雙手握住了劄秧的手。
“我來。”
臉上的淚水被人輕輕擦去。
劄秧紅着眼眶,心裏一陣泛酸。
石竹摸了摸劄秧的腦袋,扶起她坐到椅子上後,又從瑪雅手裏接過掃帚,掃幹淨地上的碎片,倒進了垃圾桶裏。
相顧無言,劄秧靠在石竹肩上,望着那臺似乎已經年代稍顯久遠的座機,又望向廚房裏阿媽忙碌的身影。
吃完飯,天還未黑。
劄秧拍了拍瑪雅的手,笑着告訴瑪雅自己沒事兒,卻只字未提其他。
瑪雅安慰性的拍拍劄秧的背,示意自己明白。
劄秧便扭頭看向石竹,笑了笑,“我帶你去埋東西吧。”
石竹點點頭,和瑪雅打了招呼,和劄秧一起走到了車邊。
關上了車門,石竹沒有問劄秧她發生過什麽,只是默默打開了手機音樂。
希望音樂能緩和一下劄秧的心。
劄秧卻是一副失魂的模樣。
石竹微微嘆了口氣,緩緩伸手蒙住了劄秧的眼睛,“哭出來會好很多。”
劄秧紅着眼搖頭,拉開石竹的手,望着她笑了又笑,“走吧。”
帶我離開。
車子駛離村莊。
下了車,石竹抱着一個中等大小的木箱子跟在劄秧身後,遠離了村莊,劄秧的情緒也漸漸平緩下來。
“就是這。”
劄秧站立在坡頂朝石竹揮手,身後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顯得劄秧很是渺小。
石竹擡腿跟上劄秧,腳下鋪滿了雜亂大石塊的路并不平坦。
另一邊的風馬旗從大樹底部拉到了草原下。
風一吹,彩色的風馬旗随風飄揚,便是草原上最絢爛的顏色。
風吹得發絲亂,劄秧坐在樹下将碎發別于耳後。
石竹背風蹲在離劄秧不遠的石堆旁,打開了木箱。
“阿媽…”
石竹低頭,碧藍色的珠子項鏈從衣領露出。
石竹伸手摸了摸項鏈,拿出打火機,點燃,跳躍着的小簇火光攀上了黃色的紙錢,紙錢和金元寶不斷被燃燒成煙灰。
石竹機械的往用石塊堆起來的坑裏放着紙錢、元寶。
直到燒完了紙錢,最後一點火光快熄滅時,石竹才把那封很長的信放進了火堆。
“阿媽,我就要回家了。”
劄秧坐在石竹身後,聽不見石竹小聲的呢喃,只能看見石竹一動不動縮起來的身子。
一直等到風把剩下的煙灰都吹沒了,石竹才抱着箱子走向劄秧。
鐵鍬立在一旁,石竹的木箱就埋在大樹下。
枝幹粗壯的大樹是這片草原上唯一的樹。
“會抽煙嗎?”
天黑了,月亮挂在上空,冷淡從容。
石竹彈了彈指間的泥灰,從兜裏掏出一包開封過的煙。
“不知道過期沒,我從車裏翻出來的,大概是阿爸留下的。”
石竹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完全不在意劄秧會怎麽看自己。
打開煙盒,裏面的煙幾乎沒動過,也沒發黴。
學着印象裏已經模糊了阿爸抽煙的樣子,石竹抽出一根煙,夾在指尖,指甲上被泥灰微微染黑的白色小熊一臉笑意,石竹笑笑,摸出了包裏的打火機。
“阿爸很少抽煙,偶爾煩躁極了,才會抽上幾口。”
石竹望着寂靜的草原,低頭點燃了煙,語氣沉沉,“阿媽說不喜歡抽煙的人。阿爸後來再沒抽過。”
石竹說完,正欲把煙放進嘴裏的時候,劄秧伸手拿走了她手裏的煙。
劄秧搖了搖頭。
望着劄秧幹淨的眸子,石竹把煙拿回來,碾滅,扔進了草原。
“阿爸和阿媽一起死的。”
石竹望着劄秧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
劄秧眨了眨眼沒反應過來。
大概是風迷了眼睛也迷了心,石竹傾身靠近劄秧,視線盯住了劄秧微微幹澀的嘴角。
石竹的鼻尖碰到劄秧的鼻頭,劄秧愣了神,耳邊只有風過風馬旗呼呼的聲音。
一點一點拉近兩人呼吸的距離,就要輕吻到劄秧的唇時,劄秧偏了一下頭,石竹回過神來,迅速往後撤,坐直了身子。
“抱歉。”
利落的從包裏抽出煙點燃,煙霧從石竹嘴裏吐出又消散。
石竹承認,煙是她的,也承認,她在試探。
有那麽一瞬間,她确實想把劄秧拖下水,讓劄秧和她一起走。
只是她又明白,劄秧始終和她不一樣。
混亂的思緒在腦海裏交織,沒來得及抽第二口,煙就被劄秧抽走了。
“你阿媽不喜歡!”
劄秧踩滅煙頭,看着石竹一字一頓,臉上明顯有了生氣的跡象,“她看得見。”
石竹低頭把玩着打火機,笑得無所謂,“不過是騙小孩的話,誰會在意。”
手裏打火機的火焰一明一暗,石竹心裏煩躁,伸手又想拿煙,劄秧伸手按住了石竹的手。
“沒騙!”
“我在意!”
劄秧铿锵有力的話語傳進耳朵。
石竹看了劄秧一眼,抽離自己的手,然後把煙和打火機放回了兜裏。
“你回去吧。”
石竹站起身來,看着抿嘴不說話的劄秧,又說了句回去吧。
劄秧依舊不說話,直到石竹說了一句她也一起回去時,劄秧才站起身來往回走。
跟在劄秧身後,石竹盯着劄秧瘦小的身影,眼淚忽地就掉了下來。
可能是風太大,沙迷了眼睛,石竹伸手擦去眼淚,繼續若無其事的跟着劄秧。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往村莊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