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谷筝,我有點冷
第46章 谷筝,我有點冷
下午要去一個新的地方,一點不到,就有人開車過來接了。
這趟出去邱勻宣不用自己開車,便和谷筝一起坐在後排。
駕駛位上和副駕駛位上分別坐了一男一女,都是從a市其他醫院來的,谷筝和他們共事了幾天,已經相互認識。
“等今天結束了,這個假期就可以休息一下了。”女人把頭轉向谷筝,“小谷,今天是你最後一天工作了吧?”
谷筝點頭:“對。”
“什麽時候回去?”
“後天。”
邱勻宣提前幫他聯系了那個司機,後天上午那個司機在南壩縣的老地方等他,還是坐順風車回去。
女人笑着問:“那明天還有一天,不出去走走?最近蘆山可是火得很。”
“是啊。”開車的男人也說,“我們剛過來時還沒這麽多游客,昨天聽說山上的路都堵住了,大家都是看了推薦來的。”
“明天我們也打算去蘆山上面轉轉。”說話的人是邱勻宣,他剛才一直閉着眼睛,不太舒服的樣子。
谷筝看向邱勻宣。
邱勻宣的臉色隐隐泛白,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們的說話聲吵到了。
女人坐在邱勻宣的正前方,并未察覺,聽見邱勻宣的話,她打趣道:“邱醫生,你确實該出去走走了,之前我們邀你那麽多次,你都拒絕,工作是做不完的,勞逸結合才是長久之道。”
邱勻宣笑了笑:“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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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沿着彎彎繞繞的盤山公路往上開了一個多小時,太陽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裏,視野變得灰蒙蒙的。
再往上開,就逐漸感覺難受了。
連一路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女人也安靜下來,從後視鏡裏可以看到女人閉着眼睛,單手掌着車窗上面的把手,身體随着車頭的旋轉左右搖晃。
谷筝從車窗往下看,看到他們走過的公路宛若一條白色的蛇,在山腰上蜿蜒爬行,景象頗為壯觀。
這裏的海拔有些高了。
再看邱勻宣,對方又閉上了眼睛,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
谷筝搖下車窗,讓涼飕飕的風灌進後排,見邱勻宣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他便往前坐直身體,盡量不讓風刮到邱勻宣身上。
其實他還想拿瓶水給邱勻宣潤潤嗓子,可眼下這種路況根本喝不了水。
“康哥,還沒到嗎?”谷筝問。
“快了。”開車的男人指了下山上,“看到上面的房子沒?就是那裏了。”
“開過去還要多久?”
“十幾分鐘吧。”男人從後視鏡裏注意到了邱勻宣的臉色,說道,“邱醫生不自己開車的話就會暈車,可他不熟悉這邊的路,不然就讓他來開了。”
谷筝抿了抿唇,他才知道邱勻宣還會暈車。
男人的目光在後視鏡裏掃過谷筝的臉。
只見谷筝身上的焦躁情緒壓都壓不下,全部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他本就生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看着唬人,這會兒眼神微沉,表情略顯緊繃,更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壓迫感。
本來男人還想寬慰谷筝幾句,見此情況,默默閉上了嘴。
十幾分鐘後,車子終于停在一處平坦的空地上。
谷筝立即開門下車,從車尾繞到另一頭打開車門。
邱勻宣被他扶下了車,剛站穩腳,一瓶擰開了蓋子的礦泉水瓶遞了過來。
“喝點水。”
邱勻宣愣了一下,笑着伸手接過:“謝謝。”
谷筝看邱勻宣笑得十分勉強,不知怎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盯着邱勻宣看了一會兒,才又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前面的女人。
女人道了聲謝,目光在邱勻宣和谷筝之間轉了一圈,感嘆道:“有個助理就是好啊,眼睛時時刻刻落在自己身上。”
男人去衛生院裏和人交涉了,過了一兩分鐘才出來。
一起出來的還有衛生院裏的工作人員,山上的紫外線比山下強太多,這裏的工作人員全副武裝,臉上遮得只露出一雙眼睛。
今天的工作內容和以往一樣,只是順序有所變化,先培訓再看病人,病人有兩個,行動不便,這裏上坡下坡的,将病人擡來擡去不容易,只好辛苦他們去病人家裏。
培訓只用了一個小時不到,下午三點半,谷筝和邱勻宣幾人分為兩批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各自前往病人家裏。
谷筝作為邱勻宣的助理,自然和邱勻宣一起。
村裏的路都是小路,車子無法進去,所有人只能步行。
谷筝走在邱勻宣後面,時不時推上邱勻宣一把,随着小路坡度加大,邱勻宣的腳步越來越重,他索性走到前面,牽起邱勻宣的手。
邱勻宣似乎非常驚訝,擡眸看他,随即目光落到兩人牽着的手上,頓了片刻,沒說什麽。
然而谷筝有些臉熱。
之前他也拉過邱醫生的手,不過那是拉,不是牽,他只是用五指扣着邱醫生的手腕,不是像現在這樣手心貼手心地牽着邱醫生的手。
邱醫生的手很涼,但他的手心上滲出了一層薄汗。
“我手上有汗。”谷筝回頭說。
“沒事。”邱勻宣回。
谷筝牽着邱勻宣跟上前面工作人員的步伐。
一直走到病人家外的空地上,工作人員才停下來,扭頭看向呼吸偏重的邱勻宣,問道:“邱醫生,你還好嗎?”
邱勻宣實在不怎麽好,嘴唇都微微發白,他點了下頭:“還好。”
“這裏海拔高,不适應的話确實難受,等适應一下就好了,像剛才那種情況,停下來反而讓你更不想走。”工作人員解釋完,看向谷筝。
谷筝站在邱勻宣前面,松開了邱勻宣的手,他身形高大,面色如常,仿佛走在山下平地上一樣,身後還背着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包。
工作人員不免詫異,又看了谷筝好幾眼。
不一會兒,病人的家屬迎了出來,把他們領進屋內,等邱勻宣休息上幾分鐘,才進裏屋去看病人。
谷筝守在裏屋門口,邱勻宣喊他一次才進去一次,工作人員和幾個家屬全擠在裏面,把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他仗着身量高,視線追随邱勻宣。
幾個家屬熱情歸熱情,思想工作也是真的難做,病人都痛得下不了床了,他們還堅持認為病人躺着就能自愈。
谷筝聽着他們将一個問題不厭其煩地翻來覆去問了數十遍,沉默地從堂屋裏拿來兩張凳子,一把放到邱勻宣身後,一把放到工作人員身後。
工作人員早就站得腿酸,說了聲謝謝後,一屁股坐下。
邱勻宣依然站着,不知道第幾次回答家屬同樣的話:“我今天只是過來給他瞧瞧,要治療的話必須到南壩縣裏才有那個條件,你們看我空着手來,什麽都沒帶,也該知道我不可能在這裏給他做手術。”
“可南壩縣好遠……”病人母親喃喃地說,“我們連蘆鎮都沒去過,怎麽去南壩縣?我們在那裏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工作人員嘆了口氣,臉上浮起深深的疲憊。
邱勻宣輕拍了下工作人員的肩膀,繼續回答:“剛才我們已經說過了,村裏的幹部會幫你們安排,到時候也會讓一個人陪你們過去。”
“那錢呢?”女人又說,“我們沒有那麽多錢啊。”
在這點上,邱勻宣作為一個外來醫生無法給出一個準确答複,他回頭看了一眼工作人員,只能盡量把話往好的方面說:“錢的事可以再想辦法,先把人送去醫院做一個更詳細的檢查,否則他的情況只會更加嚴重,這輩子都走不了路也是有可能的。”
邱勻宣有話直說,卻把幾個家屬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女人當即眼裏包上眼淚,要落不落。
最後剩下的凳子沒有派上用場,準備離開時,谷筝收拾好東西,順便将兩張凳子搬回堂屋。
外頭陰沉沉的,竟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屋外的空地上,将之前幹到發白的地面淋成一片深灰色,雨水混雜灰塵的氣味指望鼻孔裏鑽,帶有一絲腥氣,實在不怎麽好聞。
“還真下雨了。”工作人員拿出傘,并問谷筝,“你們帶傘了嗎?”
“帶了。”谷筝說,還是老板娘提醒了他們。
“趕緊走吧,趁着現在雨勢不大,不然等雨下大了,天色也暗了,你們開車下山不安全。”工作人員說着撐開了傘。
谷筝從背包裏摸出兩把傘,他和邱勻宣一人一把。
這會兒雨勢确實不大,但雨幕足夠模糊遠處的景象,走出一段路後,連病人家的樓房也只能看到一個大概輪廓。
往回走的路是下坡路,按理說比來時輕松,可地上的泥土被雨水一攪,變得泥濘起來,滑得很難落腳。
谷筝落後邱勻宣一步,從後面抓住邱勻宣的手臂。
他外婆就住在這種山裏,甚至那邊的路比這裏的路還要崎岖,小時候放暑假時,他爸媽忙着工作,就會把他送到外婆家裏。
夏季雨水多,他仍記得每次雨水會将外婆家門外的小路沖得泥濘不堪,他走在上面幾乎沒有不摔跤的時候,鞋子和衣褲上沾滿了泥,起初相當嫌棄,每次都要趕回去洗澡,後來和附近的孩子混熟了,一起赤着腳在泥裏打滾也覺得快樂。
外婆從不打罵他,等第二天太陽出來,便打了水在院裏洗他換下來的衣褲鞋子,一邊洗一邊無奈地用當地語言念叨他。
谷筝正想着,前面的人冷不丁地往下一滑。
他心頭一緊,立即抓緊對方手臂。
邱勻宣從未走過這樣的路,哪怕再小心,也沒能避免腳上打滑,還好谷筝反應夠快,硬生生地将他拽了回來。
邱勻宣一屁股坐到谷筝腳上,單手撐在地上,傘落在前面,斜飄過來的雨淋得他滿身滿臉都是。
“邱醫生!”
谷筝的心髒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他連忙彎腰将手裏的傘擋過去。
走在前面的工作人員聽見動靜回來,見狀也是吓了一跳:“出什麽事了?!”
谷筝扯着邱勻宣起來,定睛看去,邱勻宣的模樣分外狼狽,頭發和衣服都被打濕,臉上淌着水,根根分明的睫毛顫得厲害,他臉色煞白,嘴唇微微泛青。
剛才在病人家裏時,谷筝就看出來邱勻宣很不舒服了。
邱勻宣出乎意料地能忍。
“邱醫生,你怎麽樣?”谷筝低頭檢查,“有沒有傷到哪裏?”
“沒有。”邱勻宣搖了搖頭,氣息有些不穩,但吐字還算清晰,“我還好。”
谷筝看向工作人員,說道:“附近有沒有避雨的地方?雨太大了,路不好走,這應該是雷陣雨,看能不能等雨小一些了再走。”
工作人員張望一圈,指着右前方的一處位置說:“那裏有一棟空房子,去年開始就沒人住了,我們可以去那邊看看。”
谷筝不想耽擱工作人員的時間,想讓工作人員先走,可轉念想到他和邱勻宣都不知道回去的路,只好歇了心思,撿起掉在地上的傘,扶着邱勻宣跟在工作人員後面。
空房子就在前面,爬一段小坡就到了,房門只剩殘缺的半塊,搖搖欲墜地挂在門框上,裏面的東西全部搬空,只剩下地上厚厚的灰和牆壁上一層疊一層的蜘蛛網。
天光昏暗,在靠近房門的地方尚能看清四周,往裏走就越來越黑了,谷筝拿出備用的毛巾給邱勻宣。
邱勻宣身上早已髒得不成樣,他沒管那些,只用毛巾擦拭臉和頭發。
工作人員跑後門那邊呆着了,前門這邊的小片空間裏只有谷筝和邱勻宣兩個人,谷筝把半塊房門卸了下來,将邱勻宣用過的毛巾翻個面墊在門檻上,反正身上都是髒的,這樣只是讓屁股好受一些。
門檻不大也不小,剛好坐下他們兩個人。
外面的雨不再是淅淅瀝瀝,而是傾盆落下,把地面砸得噼裏啪啦地響,隔着厚重的雨幕,也能看到泥土四濺。
他們都穿得不薄,但架不住又在山上又下雨,夾着腥氣的風直往空洞洞的門裏灌,谷筝餘光瞥見邱勻宣抱着雙臂、後背微拱,似乎有些發抖。
然而出門時沒帶備用衣服,谷筝只穿了一件略厚的衛衣,沒法脫了給邱勻宣穿。
“可惜你這最後一天工作日。”邱勻宣的聲音混着雨聲,“還以為可以早點回去休息。”
谷筝拿着濕紙巾,正低頭擦着邱勻宣那把傘上的泥,聞言開口:“晚回去也沒事,安全第一,你剛才摔那一跤真的把我吓到了。”
邱勻宣噗嗤一笑:“看出來了。”
“嗯?”谷筝擡頭。
“你當時的表情也把我吓到了。”邱勻宣說。
谷筝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表情,不過此時看邱勻宣的頭發擦得半濕不幹,臉色也有所好轉,那口繃着的氣總算舒了出去。
“邱醫生。”谷筝把傘放到腳邊,想了想說,“以後你再來這種地方,還是多斟酌一下,高海拔的地方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适應,萬一出了什麽意外,下山還要時間,很危險的。”
邱勻宣将抱着的雙臂放在并攏的雙膝上,下巴擱在手臂上,歪頭看着谷筝。
這樣的邱勻宣倒是少見,渾身髒兮兮地坐在山裏空房子的門檻上,沒有大醫院主治醫師的胸牌,沒有幹淨整潔的辦公室,沒有擁簇他的學生和護士,看着十分落魄。
谷筝撇開視線,沒有多看。
“我是不想來的,但上面分到我了。”邱勻宣說,“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
谷筝埋着腦袋,一本正經地說:“邱醫生,你做得很好了,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裏最厲害的一個。”
邱勻宣被這句話逗笑,笑了一會兒,才說:“我今天不舒服也是昨晚沒有睡好。”
谷筝忙問:“我擠着你了?”
邱勻宣沉默片刻,說道:“我夢到我爸媽了。”
谷筝一愣,之前邱勻宣說他媽去了天上,但不清楚他爸是否還在,眼下看來,可能也不在了。
谷筝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唯一經歷過比較痛苦的親人離世是初中時外婆的死,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是每次想起來都會感覺心中像是籠上了一層陰霾。
“我媽和我爸是自由戀愛,但我媽家裏不同意,他們看不上我爸那個窮小子,于是拆散我爸媽,安排我媽和其他男人相親,見我媽不妥協,就強迫我媽和那些男人中的一個結婚。”
邱勻宣說得慢條斯理,語氣平緩,聽不出什麽情緒。
谷筝轉頭,震驚地望向邱勻宣。
邱勻宣看着雨幕說:“後來我媽還是不願意,跟着我爸跑了,我媽家裏找了她很久,沒找到,對外放話說以後就當沒她這個女兒,我媽也被家裏傷透了,直到死了都沒回去。”
谷筝發現邱勻宣不知何時靠了過來,兩人之間相隔的幾厘米距離消失,邱勻宣的肩膀貼着他的手臂。
邱勻宣的确在發抖。
門口有點冷。
“我八歲前一直跟着我爸媽生活,八歲那年暑假,他們帶我去海邊玩,乘坐一艘船,結果遇上暴雨風浪,船沉了,一共二十幾個人,我是最幸運的那個,只有我活了下來。”邱勻宣說,“回國後,警察聯系到了我媽家裏,他們出面替我爸媽安排了後事,我也被他們接回去了。”
谷筝沉默許久,喃喃開口:“邱醫生……”
“事情過去二十多年,其實我現在想起來已經沒有那麽難受了,可很奇怪,我經常會夢到他們,夢見我八歲前和他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我想我可能是一個人住得太久了,我太孤單了……”邱勻宣皺起眉頭,聲音也變得含糊不清,他抿唇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擠到谷筝身上。
“谷筝。”
邱勻宣喊了一聲。
這一聲很輕,在空蕩蕩的房子裏飄不起來,卻被風和雨聲争先恐後地推搡進他的耳朵裏。
他的呼吸抖了一下,低頭瞧見邱勻宣伸手覆上自己那只放在膝蓋上的手,冰涼的手指嵌入指縫慢慢扣了下去。
他心跳加速。
一時間,竟有一種靈魂都被勾了一下的感覺。
“谷筝。”邱勻宣眉心松開,偏頭注視着他,兩瓣嘴唇一張一合,“我有點冷。”
谷筝大腦空白,怔怔望着邱勻宣。
邱勻宣膚色蒼白,頭發被毛巾擦得淩亂,脖子上還挂有水痕,有些可憐的樣子。
谷筝眼睜睜看着邱勻宣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外頭下着磅礴大雨,他腦海裏也是電閃雷鳴,耳邊轟隆隆地響。
邱醫生這是要親他嗎?!
那他是不是該推開邱醫生?!
可、可是——
兩人的嘴唇快要碰上時,邱勻宣驀地一頓。
谷筝目瞪口呆,心裏瘋狂“可是”,卻沒“可是”出一個結果來。
直到邱勻宣往前一湊,嘴唇貼上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