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再任人打扮
第34章 不再任人打扮
門鈴響起,展小曦被這陌生的動靜惹得遲疑了下,想起自己昨天去店裏選購了綠植,有幾款當時不全,店家說要回基地現補,于是留了地址,安排了今天上午一并送來。
他最近沉迷上了購物,許多從前不在意的東西如今都變得有了吸引力。
在此之前,展小曦最大的消費項目是購置名下這套房産。
當時将滿二十歲,按照古禮也算是到了弱冠之年。
他忽然間想要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憧憬着步入成年、有一位親密無間相守一生的戀人,再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遮風避雨的小家,便不算是棄兒,可以洗去生命之初的孤寂過正常人的小日子了。
他把這個想法說給陸雪丞聽,陸雪丞沒問他喜歡什麽樣的房子,而是問有多少存款。
展小曦的卡放在鄒媽媽手頭,他想法簡單,從來只管按需做事,并沒有細算過自己究竟攢下了多少收入,只想着買一套小兩居是足夠的。
陸雪丞問存款總額,展小曦不清楚,便去找了鄒媽媽。
鄒媽媽從16歲開始替展小曦保管版權收入,如今孩子大了,自然該由他本人支配。
展小曦來問,鄒媽媽便帶他細查了賬目,并把戶頭權限一并轉給了他。
展小曦把數額報給陸雪丞,陸雪丞聽後了然地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再過了一個月,陸雪丞在市區定下了一套房源,打電話約展小曦過去付款。
展小曦沒想到他沉默一個多月是在暗地裏奔波給自己準備驚喜,歡天喜地地就要趕去。
那天臨出門前,鄒媽媽複雜地望了展小曦很久,在他上車前又把人喊住。
展小曦回頭見她臉色不好,慌得打發了出租車走,奔回去扶住她,“怎麽了?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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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鄒媽媽對他笑,像兒時一樣撫摸他的頭,眼裏含着些欣慰,欣慰中又藏着淚,“我們小曦長成大男孩了。”
展小曦端着一副下巴朝天的拽樣子逗她開心,俯身在她肩頭撒嬌地蹭,“不要傷感嘛,我是長大了,又不是要插翅膀飛了。我和丞哥商量好了接您過去住的。”
鄒媽媽有過一段婚姻,嫁的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戀人。
婚後因為不會生育,丈夫性格又很軟弱,被婆家逼迫離了婚。
之後便全情照顧他們這群小潑皮到如今,再沒有過情感經歷。
一晃便是二十幾年,匆匆半生。
展小曦一直心疼她熱鬧環伺的孤苦,早早計劃好了,買一套離福利院近些的小兩室,他和陸雪丞住一間,留一間主卧室給鄒媽媽,方便他們照顧鄒媽媽,也方便鄒媽媽上下班照顧新的小崽子們。
再在旁側給小虎租個單間,男孩子大了,總是想要個獨處的空間,集體宿舍環境也不好,他想帶小虎出來。
他想着陸雪丞應該跟他心意相通,所以才沒有問他的想法。
鄒媽媽沒接展小曦幼稚的承諾,推推他的肩讓他起來,嗔責:“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展小曦可愛地笑,确定了鄒媽媽不是不舒服,努努嘴,“走了啊,丞哥在等。”
“曦寶。”鄒媽媽喊。
展小曦察覺到她嗓音裏的異樣,定住腳步回頭。
“寫自己的名字。”
鄒媽媽望着他,認真地說。
展小曦蹙眉,一時沒聽明白。
“房産證上,”鄒媽媽把話說直白,“寫展小曦。記住了嗎?”
“聽媽媽的話,只寫展小曦,寫你自己一個人,啊。”
她絮絮叨叨地重複交代,尾音甚至染着哀傷,帶着哀求。
展小曦不懂她為何那樣哀傷,她也不願深作解釋,只是機械地重複。
被她哀求的語氣觸動,展小曦咽下無數句疑惑,乖乖地點了下頭。
“記住了媽媽,我記住了。”他說。
陸雪丞打來電話催促,展小曦應下了對鄒媽媽的承諾,忽然間不知道要怎麽迎接陸雪丞的聲音,有生之年第一次沒有接聽陸雪丞的通話。
帶着一份無需有的愧疚,他甚至沒有過問高的離譜的房價,确定是自己負擔得起的金額就跟随陸雪丞的安排預約了銀行。
在辦理證件手續的時候,開發商負責人問産證寫誰的名字。
陸雪丞傲氣,不是他付的錢,他不作聲,把目光投向展小曦,等他答。
“展小曦。”展小曦說。
陸雪丞目光緊縮了下,聚焦地看他。
展小曦的名字是鄒媽媽取的,鄒媽媽抱他回來時襁褓裏附了張字條,內容是很簡單的兩個字:姓展。
鄒媽媽便和園長阿姨商量,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在收到第一筆版權款項時,展小曦刻意回避掉了自己的姓氏,換了“夏可”的署名。夏日可畏。
他生在夏日,也被抛棄在夏日。
他清楚創作人的身份可能會被很多人知曉,所以不想留下帶有血緣關系的任何一個字。
不希望抛棄他的人有朝一日看到一個姓氏相關的名人,自戀地猜測這會不會是他們的子嗣。
哪怕全天下姓展的人有千千萬,通過一個姓氏找到他的概率趨近于零。
他可以在心裏幻想億萬遍有父母疼愛的生活該是有多溫馨,卻不願意真的面對生身父母哪怕一秒鐘。
抛棄就是抛棄,襁褓裏的小小生靈也有自己的決絕和傲骨,不願匍匐回去痛哭流涕地問一個苦衷緣由,求一場世俗眼裏的團圓大歡喜。
展小曦話沒有說完,接下去開口。
陸雪丞這才把眼神放松,好笑自己想多了似的轉走了眼神,閑在在地抄手端在一旁看風景。
“展顏消宿怨的展,大小的小,晨曦的曦。”展小曦補充。
忘記昨日的仇怨,守自己一方小天地,做明亮的晨曦。
陸雪丞再次把目光轉向他,與剛剛片刻即逝的詫異不同,帶着箭一般的。
可他最終還是忍住沒有在人前說什麽,冷冷地帶着展小曦跑完了剩餘的手續。
展小曦付了房款才去看自己的“家”。
與想象中很大不同,裝潢很好的一套奢華別墅,空落落的。他不喜歡。
陸雪丞無視他的喜怒,他也很快藏住了失落,随陸雪丞一樓二樓三樓地參觀。
這裏是音樂工作室,那裏是器材設備間,比展小曦最初想的全套房子還要寬敞的主卧套間。
接待區,健身房,會客廳,茶藝間,創作室……
上下十多個功能分區,連同保姆的住處都規劃了進去。
唯獨沒有給鄒媽媽留一個歇息的角落。
“我答應鄒媽媽……”
展小曦感覺胸腔憋悶得快要不能忍,他可以委屈自己,但他不能舍下鄒媽媽。
可是剛開了個頭就被陸雪丞堵了回去。
“她沒答應你吧?”陸雪丞篤定地反問,用長兄的語氣向他講述人生的取舍,“不方便,懂嗎。”
“畢竟沒有血緣關系,一個單身女人跟兩個成年男人住在一起,你叫她如何自處?”陸雪丞劍指展小曦欠考慮的少年氣,“鄒媽媽比你懂事故,所以不答複你幼稚的安排。真照你想的住在一起,尴尬的是三個人。”
展小曦想說從前院裏條件不好,男護工嫌工資低集體離職的那幾個月裏,鄒媽媽就算在大寝室打地鋪也要照顧他們就寝,并沒有哪裏不方便。
何況如今每個人獨處一室,互不打擾的狀态。
他想了想,換了個不帶刺的說法,“她的身體大不如前了,我是擔心沒人在身邊……”
“你是醫生還是護士?還是你學過什麽診療手段?”陸雪丞總也不讓他把反駁的意見表達完善,或許是展小曦罕見地連續嗆了兩句茬,陸雪丞語氣愈見不耐,冷聲質問,“身體不好,難道不應該幫忙安排護理病房?接到身邊是真的為她好還是做樣子給別人看?”
他見展小曦眼神瑟縮了下,抿唇收住了情緒,換了溫和的語氣哄展小曦。
“乖一點。自作多情的善意會起到反作用,真心報答她,就不要忤逆她本人的意願。”陸雪丞再次繞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她并沒有答應你,不是嗎?”
二十歲的展小曦争論不過二十三歲的陸雪丞。
從戶型選擇到空間分配,無一幸免地被奪走了主動權。
他随陸雪丞搬進了這套并不喜歡的冰冷住宅,因為心底裏不喜歡,什麽也沒有為自己添置。
陸雪丞不肯承認,至少在金錢領域,展小曦才是金主。他很會偷換概念,說房子是展小曦買的,家裏的軟裝就由他來布置。
說得好像上百萬的軟裝可以跟上千萬的房價劃上等號。
展小曦買房全權遵從陸雪丞的意願,陸雪丞在考慮軟裝時卻不肯絲毫顧及展小曦的需求。
展小曦物欲淡薄,也不主動要求什麽。只在一次随陸雪丞逛家居城的時候,駐足在一盞小小的雙人沙發前摩挲了許久。
沙發小巧精致,顏色也明亮,是他最初想象中家的樣子。
那天他不顧陸雪丞反對,堅持把這盞小沙發擡進了家。陸雪丞大概是覺得無傷大雅,随他去了。
可到底不是他選擇的生活,心儀的小沙發安置在不屬于展小曦審美的奢華別墅裏,不再鮮亮可愛,處處透着格格不入的寒酸氣。
家裏曾經擁擠,填滿了陸雪丞用來撐場面的各種物件兒,又在陸雪丞離開後一并被帶走,回歸到最初豪華冰涼的空落狀态。
留下陸雪丞看不上眼的滿地雜書和小沙發,陪着展小曦度過漫長的無所适從的未來。
鄒媽媽沒有讓展小曦為難,在那年秋天,房子交付的前一個月離開了人世。
臨走前為展小曦留住了一套獨屬于他的、陸雪丞分不去也搬不走的房子。
留下了一處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但不至于在被抛棄的時候無處安身立命的所在。
現在想想,鄒媽媽或許是比展小曦要活得清醒的。
她其實看得穿陸雪丞講求面上風光的性格,預判得到陸雪丞會選擇什麽類型的房子,也清楚陸雪丞不會像展小曦一樣有心接她過去盡孝。
那也是她一手養大的孩子,性格不完美,她盡力包容。
能做的只有在他行為出格時,保全住另一個更加純稚善良的孩子狹窄的生存空間。
展小曦哀魂似地飄在這裏,直到前幾天與喬瑾煜閑談,才恍然記起這套宅子是鄒媽媽飽含苦心為他争取來的。
再看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忽然間有了感情。
于是想要好好布置,讓它像一個家。
縱使這個家裏僅有他自己一位家庭成員。
有些東西不是第一眼喜歡的,但它既然陰差陽錯地被命運安排着歸屬于自己了,就該好好珍惜。
從心心念念的花樹到寄予期頤的花草種子,大大小小各種園藝植被裝了滿滿一車。
展小曦開門,物流車停在院外,物流小哥半挂在車門外沿探出頭向他問好,問方不方便把車停進院子裏來。
展小曦回室內找了大門的鎖匙,寬寬的鐵栅門緩緩向兩側滑開,留出入院的通路。
物流車進了院子,露出後備箱裝載的景觀。
四季常開的各色木繡球和三角梅帶着鮮活的花苞,随着倒車顫顫巍巍地迎入視野。旁邊是一顆挂滿果的香水檸檬樹,底部是帶了大塊封土的玉蘭、銀杏和藤蘿,側邊還有豔麗的爬藤玫瑰。
店家精細,每朵花枝每顆果兒都單獨包了防護紗網,透出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怯。
庭院的樹木是開發商統一栽植的,打理的還算不錯,但總歸呆板,少了幾分生趣。
而今空草坪落了新來的花,一下子便有了獨屬于屋所主人的風雅。
展小曦望着那些初秋的涼風裏依然開得擠擠挨挨的花朵,感覺過去的生命恍如大夢一場。
世間從來就有這樣明豔的四季花,這些花也從來沒有拒絕過進入他的世界他的家。
是什麽原因,讓他與這樣易得的美好失之交臂了二十多年。在生命力最最旺盛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活成了一段朽木枯藤的人生……
喜歡陽光,喜歡綠意,喜歡鮮花。
不喜歡陸雪丞口中“符合你嬌軟氣質”的嫩粉色貝斯。
喜歡投入精力做喜歡的事,偶爾碰壁也覺得爽,流血流汗都無所謂。喜歡面對不公時敢打敢砸、有喜有怒有脾氣的自己。
不喜歡被圈養起來,打扮成精致無心的娃娃。
展小曦換了衣服,拆了店裏送來的首飾袋。
單顆的閃銀耳釘,雪花款式,很小一顆,雕工極好,冰冰甜甜的質感,同時也不失棱角,銀質切面在陽光下閃爍着璀璨的光華。
他把耳釘穿入耳骨,許久沒有帶過耳飾,耳洞後半部分封住了,銀針開始穿入的時候有些疼,針頭刺進一點點之後就卡住了。
展小曦眼神暗了暗,咬牙猛壓指尖,落在耳後做支撐的拇指感覺到濕意,同時也觸摸到了銀針的金屬質感。
出了血,同時也鑽透了黏着的骨和肉。
他取下耳釘消毒,用碘伏棉片洗去血跡,拿軟膏塗抹耳骨,擦拭幹淨多餘的藥膏,不顧疼痛重新把耳釘穿入。
還是疼,但不再是上一次那樣鑽心的疼了。
回家的“鑰匙”,還是留在自己手上才穩妥。
感恩喬瑾煜的出現,讓他擁有了遠離陸雪丞的視角,慢慢看穿了從前被自己美化的事物,褪去濾鏡看透殘酷的真相。
那麽依着殘酷過往的對立面,就是自己未來人生要走的方向。
展小曦對着鏡子照自己的容顏,滿意地笑,好像疼痛流血的是旁的什麽人。
他沒有喬瑾煜看到的那樣恬靜,骨子裏終究是帶着瘋氣的。
依戀時依戀,糾纏時糾纏,決絕時決絕。對抛棄他的父母如此,對背叛他的陸雪丞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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