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關于他
第0022章 關于他
太陽不烈,暖風輕輕掃過山崗,兩人隔了點距離坐在半坡的草皮上,看雲朵緩緩流過頭頂的晴空。
在他們前面下車的小朋友很快吃光了棉花糖,把竹簽丢在了草坪上,孩子媽媽繁忙中沒有注意到,喬瑾煜起身,展小曦已經先他一步撿走了糖棍。
竹簽挺尖的,四周小朋友跑老跑去,萬一摔倒紮到哪裏會很恐怖。
展小曦把糖棍兒撿起來,沒有丢進路邊的垃圾桶,返回來的過程中摘了幾朵狗尾巴草,一根叼在嘴邊,剩下幾根随手擰在糖棍上,三兩下扭出來一只毛茸茸的綠色兔子。
喬瑾煜瞧着有趣,揪了手邊的一朵狗尾巴草遞給他,展小曦拍開他的手,“不要這樣的。”
他給喬瑾煜看自己手裏的那只長在糖棍兒頂端的小兔子,“看,要這種,比較小的。”展小曦像個小老師似地教育喬瑾煜,“你那個太長了,做出來比例不對,不好看。”
說着又去四周踅摸了一圈,再摘了幾朵符合他要求的狗尾巴草遞給喬瑾煜,把自己吃完的糖棍一并給他,“你來做一個,按我說的就可以,很簡單。”
喬瑾煜依樣做了,卻怎麽也纏不住,松松散散的,不好看。
展小曦在旁邊看了會,被他笨手笨腳的樣子折磨得夠嗆,嘆了口氣把自己手裏做好的小兔子給了他,同時從他手裏抽走了那一堆用來“組裝”兔子的零件兒。
“這麽好看的一雙手,怎麽這麽笨呢,唉。”
他自言自語地嘀咕着,三兩下把小兔子編好,精致極了。
展小曦得意地彈了下小兔子絨絨的小耳朵,舉到喬瑾煜眼前給他對比,“看!這才像樣,你編那是啥啊……”
他嘴裏還叼着那根最先折下來的毛毛草,歪着腦袋舉着他新做好的小兔子,一臉臭屁的小孩模樣。
小兔子的耳朵被彈了下之後随着風輕輕地顫,竟有了活氣,跟他的主人一樣,可愛的要命。
“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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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瑾煜伸手去接,展小曦便大方地把這一只小兔子也給了他,邀功地問,“是吧,超級可愛。”
“嗯,”喬瑾煜望着他說,“可愛的要命。”
喬瑾煜把收到的兩只小兔子并排握在一起觀賞。
展小曦感覺很神奇,背對着喬瑾煜蹲下,又忍不住回頭去看他。
看了一眼,扭回頭,又看了一眼,再扭回頭,叼着他的草棍兒痞裏痞氣地笑喬瑾煜,“一大男人居然喜歡這個……”
他沒有上帝視角,只感嘆喬醫生禁欲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顆三歲小孩的心,感覺自己像個哄小弟弟開心的老大哥一樣,滿身的成就感,成熟得一批。
基于這份“成熟哥哥”的自我認知,他轉過身沖喬瑾煜揚了揚下巴,“哎。”
喬瑾煜看向展小曦,對方不知想到了什麽,斜斜地叼着草棍兒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對他說,“我還會編小熊,你要麽?”
少年感這玩意兒還真是因人而異,有的人拼盡全力也只能裝出來個表殼,有的人随便一絲微表情都能讓人感受到蓬勃的少年氣。
“能教我嗎?”喬瑾煜把心緒壓下去,微帶笑意問他。
“有點難,”展小曦頂了下腮,繼而豪氣地拍了拍喬瑾煜的肩,“但沒事兒,展哥出手,包教包會。”
他讓喬瑾煜遵照他的要求重新找了幾根狗尾草,挨着對方并肩坐下,一步一步分解着教他如何纏繞。
可他又是個無論做什麽事都極度投入的人,耐心維持不了幾秒,教着教着就沉浸在了自己手頭的樂趣上,完全忽略了身側新收的笨手笨腳的劣徒。
喬瑾煜前面跟得很緊,中間開始手忙腳亂,不斷對照自己和展小曦手裏的毛草走向有什麽區別,分析着是哪裏出了問題。
到最後發現老師已經完全沒有在等他的意思,自暴自棄躺平擺爛,按照自己的想法,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小熊的四肢全部省去,身體纏成了一整根硬挺挺的直立形狀,自覺雖說算不上萌,但也算是有些虎背熊腰的神韻了。
“喏!”展小曦舉起自己編好的肥嘟嘟的小熊,圓圓的耳朵胖胖的身體短短的四肢,活靈活現的。
“喏——”喬瑾煜舉起自己的作品,把臉撇開不去面對。
“你這……”展小曦嘎住,好半晌之後忍不住偏開頭撫額笑罵了句操。
“你這有點過分了,出去可別說是我教的。”
喬瑾煜迷惑地轉頭看向自己手裏的玩意兒。
兩只耳朵是完全按照展小曦教的步驟做的,選了兩根細又長的毛草彎折成圓圓的形狀。
之後一路泥沙俱下,小熊的四肢完全不見了,只留下一根直挺挺的腰身。
這麽說吧——他的作品是——頂端兩顆圓,中間一根毛茸茸的長棍棍……
不像小熊……但也活靈活現。
喬醫生情緒自控能力一流,很少上臉。
眼下盯着自己手上顫顫巍巍的荒唐作品,耳尖都紅了。
展小曦笑得肩膀直抖。喬瑾煜尴尬地咳了下,強作鎮定地說,“還行吧,只是沒那麽像而已。”
“夠像了,你還要怎麽像……”展小曦整個笑麻了,明知道他倆所說的“像”,對象完全不一樣,還是忍不住調侃道。
喬瑾煜緩過來,跟着他無奈縱容地笑,仰躺回去手遮住眼睛學展小曦剛剛的語氣,認命地嘆道,“我回去要在我這雙手上紋個‘繡花枕頭’。”
展小曦剛好了一點,聽他這話一下子又笑噴了,挨着喬瑾煜躺倒在草坪上。
喬瑾煜側過臉安靜地看他,看陽光把他臉上細小的絨毛照成淺淺的金色,看他漂亮的眸子裏蕩漾的快樂,輕輕探手在他臉上虛空地蕩了下,感受笑意在他唇角漾起的餘波。
“多笑笑。”他輕聲對展小曦說。
“我不是個愛笑的人,”展小曦側過臉笑眼彎彎地跟他對視,“真的,我不愛笑。”說着又笑開去。
“那是以前。”喬瑾煜說,“以後你可以——”
“……以後,”展小曦平靜下來,拿過喬瑾煜手裏的奇怪小熊,放在眼前迎着光觀賞,想找回剛剛那份沒心沒肺的快樂,卻終于放棄,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以後的路要往哪走……”
“你還是,”喬瑾煜頓了下,又續上,“那麽執著地想要追回他嗎?”
展小曦沒有回答,睫毛顫了顫,像是在思考,又像是被帶起了疼痛的記憶,知覺變得敏感。
喬瑾煜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能那麽精準地感知他的情緒了。
很奇怪地,一剎那間失去了對他的判斷力,猜測不透他的心事,橫生出微妙的焦慮。
“我吧,”展小曦說,“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
“普通人病了或死了,會有動靜的。”展小曦說,“我不會。我跟世界沒有聯系。”
“有一次陸雪丞對我發脾氣,因為小虎在學校被人打了,他那時候不太接受小虎,我不敢告訴他,自己去幫小虎出氣。
“之後不多久,被幾個混混圍起來捅了。”
他掀開上衣給喬瑾煜看自己肚皮上的刀疤,“傷的不重,對方年紀很小,不敢真下死手,拿拆紙的割刀比劃了幾下,沒有刺穿哪裏,只是流了不少血。”
“那次陸雪丞罵了我,罵我蠢。”
“那時候鄒媽媽已經不在了,陸雪丞說那幾個人如果膽大手黑一些,把我捅死在哪裏,随手丢進大渠,只有他會拼盡全力去找我,只有他一個人。”
“有時候我會有點害怕陸雪丞。我會陰暗地想,如果我丢了,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會發現,只有他會去找我。”
“那如果他哪天對我感到厭倦了,生了歹毒的念頭,把我弄死或弄丢,是不是我就變成了落在人間的一滴眼淚,輕飄飄地蒸發掉了,神不知鬼不覺……”
“我看過一個新聞。”
展小曦轉過臉,喬瑾煜望進他的眼睛。
他的眼珠又黑又大,純粹時純粹,陰郁時又過度地陰郁。
“說一個保姆負責照顧一個重病在床、屎尿不能自理、兒女出差在外的老人飲食起居。”
“照顧了幾天,老人去世了,兒女回來的時候發現老人的指甲是黑的,于是報案,保姆被抓了。”
“審訊之後才知道,這已經是她害死的第十幾個老人了。專挑這種大齡重症兒女又不能守着的家庭下手,前面的雇主都沒有發現異常。”
“照顧幾天,老人走了,家人也解脫了,不用再繼續花錢費力,只覺得少了一份負擔,不會追究太多。想着人都走了,就會給她一月的工資打發她走。”
“她就利用這個心理,幹幾天活收一個月工資,周而複始地作案。直到遇到了一個真正在乎老人的家庭。”
“人老到了一定程度,與世界的聯系會變得非常微弱。”
“在乎他們的人慢慢凋零,留下來的人也都失去了力量,各自的精力不夠維持各自的生活,沒太多閑心關注別人。”
“我們這些生來就被自己的家庭抛棄的孩子,整個童年都是冷冰冰地游離在正常的親情關系之外,就像那些與世界漸漸脫離聯系的老人,與時代脫節,與正常人的思維模式脫節,走到哪裏都顯得格格不入,不太懂得、也不太敢再去建立新的屬于自己的世界了。”
“陸雪丞和我,就像是彼此的父母和孩子。”
展小曦說,“我們不指望對方真的會在自己遇到重大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但在我們虛弱無助的時候,我們會像那些依賴孩子的老人一樣,本能地想要跟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以防一個萬一。”
“因為那是我們僅存的親密關系了。”
喬瑾煜望進他的眼底,望見他對生命的絕望和對求生的渴望。
他摸出手機,撥通了展小曦的號碼,攥了展小曦靠近他身側的指尖,輕聲提醒他,“接電話。”
看展小曦不明所以地接通,喬瑾煜把手機放到耳邊。
聽筒裏的聲音和現實重疊在一起,展小曦感覺像是墜入了一個漲滿溫暖氣泡的夢境。
“喂,展小曦,”夢裏對方握着他的手在他耳邊堅定地喊他的名字,“我是你的朋友喬瑾煜。”
“雖然你暫時只有我一個朋友,但我保證不會讓你不明不白地被什麽人坑害,不會讓你跟世界斷了聯系。”
“我只有三十二歲,還很年輕,身體也很好,有足夠的精力維持自己的生活,也有足夠的精力關注你。”
“我會每天打給你,确保你平安健康地生活在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