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七年後
七年後
七年後,宣州宣城。
春去夏來之際,天氣不冷不熱,鮮花簇錦,綠樹成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宣城南的許家祖宅中,卻是一副兵荒馬亂的模樣,丫鬟仆從各自抱着雜物,在院落之間穿梭前行,又将手中物品一一整理,塞入箱奁。
不多時,一口口裝滿物品的箱子就被搬到了正廳前的空地上,高挑俏麗的女子站在門口,呼來喝去,指揮個不停。
她也穿着婢女的服裝,梳着簡單的發髻,但衣服用料和頭上的發簪卻比普通婢女不知好到哪裏去,足見其身份特殊。
在她的指揮下,原本稍顯混亂的衆人逐漸行動井井有條起來。
女子看了一會兒,自覺不必再多操心,叫人沏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親自提着茶壺走進廳中。
正廳是接待貴客和議事的地方,此刻聚集了一群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有喜有憂。
他們圍着一張幾案而坐,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吵得人心煩不已。
在幾案之後,端坐着一個容色無雙的女子,素面桃顏,雪膚花貌,着一身青色長裙,頭插一支金步搖,顧盼之間光華流轉。
她正是衆人議論的中心,前後左右皆是吵吵嚷嚷的聲音,她卻絲毫不受影響,視線落在案上翻開的書冊上,垂眸沉思。
婢女提着茶壺緩緩走近,周圍的人見了,紛紛給她讓出一條道來,于是婢女順利來到了美貌女子身旁,為她斟上一杯茶。
女子目不轉睛,順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眉頭一皺,轉了轉茶杯問道:“去年吳縣大旱,茶葉減産過半,連宮中的供應都有所短缺,怎的府中竟有這等好茶?”
圍站的其中一人喜不自勝,忙答道:“回小姐的話,老仆在吳縣認識幾個有名的茶商,這是他們賣許家的面子,特意留下的。”
女子微微一笑,面上不露喜惡,又問道:“買成多少銀子?”
那人略有遲疑,“一兩銀子一兩。”
女子擡頭看向他,眸光清冷,“我記得往年這上好的碧螺春也要二兩銀子一兩,怎麽還便宜了?”
她的語調淡淡,卻無端讓人覺得壓抑,那人冒了一頭冷汗,吶吶不能語。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不過片刻,另一人站出來,觑那人一眼,憤怒又恭敬地對女子拱手道:“小姐,不敢相瞞,這茶葉分明被他買成五兩銀子一兩,而外面的行情,則是四兩銀子。”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面面相觑。
女子嘆息一聲,起身走到那人面前,面上似有不忍,“于叔,你為許家勞苦多年,盡心盡責,我們皆看在眼裏,此番我将前往長安,原本想将家中事務托付于你,為何你偏偏如此糊塗。”
剛才站出來之人又說:“小姐明察,這老貨平日沒少貪錢,且以親人威脅我等替他隐瞞,不可輕饒了他,應當将他扭送官府。”
被稱為于叔的老人冷汗涔涔,他起先說這番話自是想邀功,卻沒想到被人捅出來貪墨之事,當即跪倒在地,哀求道:“小姐,是老仆糊塗,一時貪心,才做出此等惡事,這些錢老仆皆不敢用,都藏在房中,老仆願全數退還,求小姐網開一面,莫要将老仆送到官府。”
女子使了個眼色,婢女主動将于叔扶了起來。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于叔卻兩股戰戰不敢看她,只聽她幽然說道:“于叔放心,這麽多年,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縣令擅用酷刑,你年紀也不小了,将你送進去,卻是要你的命。許家不會這麽對一個有功勞的老人如此冷酷,不過不罰你亦不能平衆怒,不若如此,城外別莊有幾分良田,近來管家離世,于叔你便去別莊耕作,怡然自得,不也美哉。”
于叔一聽,頓時面如土色,城外別莊荒廢多年,僅兩三個奴婢勉強維持,而良田也不良,他這富貴日子是到頭了。
但他也不敢不滿,誠如女子所說,若真去了官府,他這條老命多半是沒了,他連忙千恩萬謝,顫顫巍巍地出了廳門。
女子又轉頭看向另一人,此人年約三十,方正臉,粗眉朗目,穿一身短打,看起來十分幹練。
此人原在于叔手底下做事,因不滿于叔與其交惡,屢遭打壓,他做事得力衆人皆知,按理說該由他接手于叔的事務,但女子沉吟片刻,突然問他:“許礫你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許礫扳倒了于叔,正頗為自得,不期然有此一問,疑惑着答道:“多謝小姐關心,父親近來身體康健了不少。”
女子輕笑,盈盈雙目溫柔地看着他,“既如此,還要勞煩老爺子出山,多為府上操勞。”
被那美眸一瞧,許礫頓覺氣血上湧,臉紅心跳,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下來,甚至感動道:“我們定不會負小姐的囑托。”
女子滿意颔首,又坐回了幾案之後,對每一個人一一吩咐過,随即遣散衆人,自案上書堆中抽出一張書信來,看了一遍,扶額蹙眉。
婢女為她揉着肩,視線掃過信紙,低眉問道:“小姐還在猶豫嗎?”
女子輕輕搖頭,“皇命不可違,這長安我是一定要去的,拖了七年了,再拖下去恐怕……”
正說着,忽有一人走了進來,同樣是個年逾雙十的女子,面容明麗,行走似風,頗為随意,此人作婦人打扮,疾步來到女子面前,高聲道:“妹妹,我這邊收拾好了,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女子起身相迎,笑道:“嫂子莫急,我剛将家中事務安排妥當,待行李收拾好,我們便即刻啓程。”
這時,少婦也看見了女子手中的信紙,好奇地辨認片刻,驚異道:“這不是我阿翁的字跡嗎,是阿翁寄來的信?可曾提到你兄長?”
女子将信紙交到她的手中,“嫂子請看。”
少婦看了半晌,羞窘地又放了回去,“我這大字不識幾個,實在看不太懂。”
女子略有些驚訝,“前些日子兄長不是教了一些……”
少婦難為情道:“那時候是學了一些,你兄長一走,我也就沒心思學了,如今新的沒學會,舊的也忘了不少。我正發愁呢,等慧兒啓蒙之時,我這為娘的卻什麽也不能教她,真是不該,可眼下又要奔波,也沒有辦法請個先生。”
女子想了想道:“嫂子若不嫌棄,我可以在路上教你。”
“不嫌棄,當然不嫌棄。”少婦連連搖頭,臉上漾起笑容,激動地拉起她的手,“哎呀妹妹你不知道,我以前就最佩服你了,又聰明又漂亮,有你來教我,再好不過了。”
面對如此直白而熱烈的贊美,女子也不禁臉紅,玉容粉頰豔光殊絕,少婦看得呆了,不由嘆道:“我實在說不來什麽文绉绉的話,但妹妹你簡直美得跟天仙似的,我看就是那太子也配不上你,何況還只是個側妃。”
女子聞言臉色一黯,心中亦是一痛,她不是別人,正是許妙愉。
七年前,許夫人以守孝的名義帶她回了宣州,四年前,當她出了孝期,吳王又四處征戰,無人催促她回長安完婚,由此一拖再拖,至三年前,許夫人又病逝,于是又是三年。
如今,吳王已被立為太子,年紀漸長,而太子妃之位仍然空懸,有人說是吳王是為了她,由此許妙愉終于引起了長安的注意。
建興帝一紙诏書,命她連同許望清的家眷一同即刻啓程前往長安。
而眼前的婦人正是許望清的夫人秦苒,兩人成婚于四年前,因近幾年大夏多不太平,許望清常在外征戰,兩人聚少離多,直到一年多前秦苒才懷孕,生下一女取名許靈慧。
秦苒話說出口便後悔了,暗罵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看到許妙愉臉色黯淡,不由得心疼道:“妹妹,你若不願,我阿翁和你兄長在朝中都還說得上話,不如叫他們想辦法拒了此事。”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許妙愉已經想到了另一件事,這道诏書來得蹊跷,兄長剛剛率兵向夔州而去,朝廷就讓嫂子進京,實在太像是叫去當人質的了。
“皇命不可違。”許妙愉拍了拍她的手,如是說道。
事實上,大伯所來信中也多有憂慮,甚至建議她們在路途中多做停留,以觀其變,但大伯他們就在長安,自己這邊稍加耽擱,于他們卻大為不利。
她看着嫂子義憤填膺的側臉,不由慶幸她不識字,倒也免了此番糾結,她微微一笑,“不說此事了,嫂子,慧兒如何了?”
前幾天慧兒有些不适,許府上下好一番折騰。
果然,說到女兒,秦苒頓時将其他事情都抛之腦後,她又是憂慮又是欣喜,“慧兒已經大好了,前幾日應該是吹了點兒風受了涼,哎,這一路上舟車勞頓,我真怕她又生病。”
許妙愉握着她的手寬慰道:“我已經吩咐下去,叫人重金聘請個大夫随行,況且慧兒一向康健,定不會有事的。”
秦苒轉憂為喜,“還是妹妹你想得周到。”
兩人又說了幾句家常,秦苒心中始終擔心着病情初愈的女兒,匆匆又離開了。
她一走,許妙愉坐了回去,婢女為她端來燭臺,天色正明,燭火未曾點着,婢女又将燭火點燃,許妙愉揉了揉眉心,擡手将書信置于火上。
火苗竄上信紙,瞬間變大,她将點燃的信紙扔到地上,看着它化為灰燼,這才放心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婢女連忙阻止,“小姐且慢,茶已經涼了,奴婢為您換一杯熱的來。”
許妙愉卻搖搖頭感慨道:“五兩銀子一兩呢,可不能浪費,剩下的茶葉你看看能不能轉賣出去,我們這一走,恐怕再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何不帶着路上喝?”婢女低聲詢問。
“算了,到處都要用錢,哪有這閑錢喝這麽好的茶,西北邊怎麽樣,有消息了嗎?”許妙愉問道。
婢女道:“奴婢正要說此事,我們派出去的人已經聯系上了西戎部落首領之弟,表明了來意,他似乎有所猶豫,暫時并未答應,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許妙愉點點頭,“沒有回絕便是好事,也不急于一時,他若有什麽金錢方面的要求,盡量滿足他。”
“是。”婢女應道,沉默下來,但她的臉上有疑惑的神色,許妙愉見了,問她為何,她猶豫着又說,“小姐,奴婢只是不明白,您為何不直接讓許礫接手府中事務?”
“原來是這件事。”許妙愉笑了笑,走到廳門口,看着庭院中忙碌的衆人,“他雖有才能,做事卻過于剛直,容易得罪人,短時間內其他人或許恐懼于他的權勢而聽從,久則生恨,反而不利,倒是他爹,很是圓滑,正适合在中間調和。”
婢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時,許妙愉突然看了過來,面帶揶揄,“他平時與于叔針鋒相對,見面便吵架,今天卻能忍到我借茶葉之故詢問才說話,莫不是受了誰的點撥?”
婢女大窘,羞紅了臉,“這……”
許妙愉笑過之後,又嚴肅道:“紫蘇,不如,你就留在宣州吧,我看你們也算情投意合,由我做主将你嫁過去如何,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原來這婢女就是紫蘇,七年過去,她臉上再沒了稚氣,行事也穩重許多,聞言定了定神道:“小姐您又說這種話,奴婢誓死要跟随您。”
許妙愉嘆息道:“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可是龍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