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
-下篇-
要麽高舉冠冕,要麽執掌利劍。
柔和的聲音似幻影在影子裏呢喃,攀住肩膀耳語,而回頭望去,走廊的大理石柱分明地劃分一個個拱門形狀的月光,月光在此間靜靜流淌,他的影子正躺在一個拱門的月光裏。走廊外點綴灌木的薔薇宛如入睡孩童的臉蛋,月亮慈愛地用目光觸摸沉眠的萬物,同時分出餘光注視今夜難以入眠的靈魂,冷冷的夜風是月亮的呼吸,波動他挺直的外袍和堅硬的心髒。
羅傑·奧羅茲科的今夜是一個孤獨的夜晚。
身為信徒的他不應當孤獨,他有神明陪伴在深空之中,他被神明垂愛而獲得了祂們的回應,然而此刻的他的确感受到了胸腔內的空洞,夜風冷冽地穿過他胸口的洞……不過他也只承認這一瞬,被夜風吹過的那一瞬孤獨。
今夜無人路過的庭院只有他一人,而他站在時間的一端眺望時間的另一端,他清楚看見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座庭院內,兩個少年相依相偎。此刻的他正在審視自己的某段人生,和某個人密不可分的人生。
“羅傑,羅傑?”
眼上的樹葉被揭開,羅傑對着太陽勉強睜眼,側過臉眯眼看向那聲源,含糊地應答時望着視野中模糊的紅色不禁微笑。
“你難道被書砸壞腦袋了?”他摸上羅傑的額頭。
羅傑坐起身,搖頭晃掉頭發裏的草葉,輕輕拭去外袍上的瓢蟲,慢慢說:“沒有的事,布萊恩,我很好。只是,只是睡過了頭。”
布萊恩松了一口氣,一邊撿起厚重的書籍一邊問:“這些神學的書太枯燥了,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睡了過去,醒來看到你被書蓋着臉還以為……”他看向前方忽然噤聲,羅傑随他一同看去:神學院老師正向他們走來,通道的還有一位學生——凱文,肯尼,還是別的什麽,他在神學院的朋友很少,平日幾乎只和神學老師以及身邊這位鼎鼎大名的奈特交往較深。
“我先走了,羅傑。”布萊恩跳了起來,蓬松的紅發也随之跳躍,他抱着厚厚的書籍走到那位神學院老師的面前打招呼。
羅傑無法将自己的視線從書後那布萊恩的背影上移開,他強迫自己專心閱覽書籍,但那抹紅色始終無法從他的視野裏消除,話說回來,誰能忽視一位熱情、開朗、多才的美少年呢?何況還是一位奈特家族的繼承者,即便他不再侍奉神明也會擁有舒坦優越的未來,爵位、領地、宅邸、仆從、財富、權勢,以上的任意一樣都是凡人一生渴望、羨慕、追求的目标,但它們同時也是神明考驗世人的試金石。
從小在母親身邊侍奉神明的羅傑在母親的訓練下一生的目标只為通過神明的考驗、成為神明希望人類成為的凡人,他自小練就了超凡的毅力和定力,連布萊恩有時也不得驚嘆羅傑為了完成神學院老師布置的任務竟然可以苦修似的一周不出門,三天不吃不喝。
這般刻苦不僅因為羅傑在母親床邊應下了她的遺志,而且更是因為他深信自己是神明忠實的信徒,身負神明賜他降生的使命,在世間傳播神明的智慧和美名,為世人帶來遙遠深空的教誨和引領。好在羅傑擁有筆下生花的天賦,口才也十分出衆,所以能夠出色且穩健地向目标進發。
布萊恩因為羅傑的文學天賦而羨慕羅傑,時常開玩笑似的邀請羅傑參加貴族舉辦的沙龍,或者為他寫一首詩,無論是開玩笑的情詩還是神明的告誡。羅傑每每聽到布萊恩這樣的邀請便無法掩藏發紅的耳朵,緊張局促地重複神明對信徒情愛的教誨,以此婉拒布萊恩的請求,發自肺腑的贊歌只向神明,而告戒完美的布萊恩恕他無法做到。
當布萊恩略微失望地蹙眉嘆氣時,羅傑總是偷偷看向容貌昳麗的少年,将自認玷污美麗的肮髒悸動深埋進內心,轉而暗自憂郁:他如何能與布萊恩做長遠的朋友呢?他不知道布萊恩進入神學院後與他結交的原因,他只是布萊恩的朋友之一而已,僅此而已。
布萊恩在修學完兩年的神學院課程後沒有回到奈特家族的領地,而是進入國王的王宮任職國王的近衛隊,這是貴族子弟搶破頭争搶的待遇優渥的職位,深受國王信任的奈特家族的布萊恩加入國王的近衛隊當然順理成章。
離開神學院後,布萊恩還會抽空回去探望羅傑,羅傑也會特意留出時間陪布萊恩前往神學院之外的王都閑逛,兩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默默維系着這一段感情。
一日,他們坐在廣場的大樹周圍石欄上歇息,看着不遠處表演技藝的流浪者,圍觀賦閑的民衆熱心為流浪者們算不上精彩的表演捧場。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布萊恩談起着王都的天氣、近衛隊的巡邏趣事、國王搭建鬥獸場被教皇駁回。羅傑建議布萊恩在國王座前要勸谏國王聆聽神音,布萊恩打哈哈道現在自己還只是國王的近衛隊,沒有權力和資格攪和王宮大事,至多聽聞流溢出座前帷幕的“小事”,又說鬥獸場建成應該是一個有趣的消磨時間的地方,他覺得國王沒有任何指摘的地方,甚至贊成搭建鬥獸場。羅傑認為鬥獸場是上一個國家滅國的罪魁禍首,是不祥之物,但他此刻不願意讓兩人的相聚變得不歡而散,因而只能落入暫時的靜默。
将流浪者們包圍起來的民衆大聲地歡呼鼓掌,他們的演藝似乎完成了精彩的演藝,布萊恩被吸引去注意力,看了一會沒看出名堂後轉回頭。兩人又是默契地同時沉默,頭頂大樹的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細碎響動,羅傑感到腦袋上方的樹冠仿佛在篩漏金屑,不然為何陽光一小塊一小塊地吻在布萊恩高挺的鼻梁上,貼在右眼眼睑的右下,灑在安靜燃燒的紅發上。
羅傑望着布萊恩,慢吞吞地講起神學院的課程、圖書館找到的新書、神學院老師的調動,布萊恩身體前傾,支着下巴耐心傾聽好友的近況,棕色的眼中流動的光猶如一條夏天河,溫暖又清爽。
羅傑也俯身與布萊恩齊平視線,緩緩說:“我在教廷有了一個職位。”
布萊恩眼眸笑着恭喜他,繼而追問具體的職位,同時調侃羅傑說不定有機會站在教皇的身側。
羅傑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回答他不過是教廷檔案室的一個職位,神學院的老師認為他很适合做文檔書寫和整理的工作。
布萊恩小聲忿忿羅傑可以擔任教廷更好的職位,獲得更大的上升空間,但他尊重羅傑的選擇,期待他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
羅傑一怔,收回落在布萊恩身上戀戀不舍的目光:他的願望……他的願望在神明之前真的重要嗎?不過本來不能實現的願望對于他而言就沒有意義,何必勞煩神明來傾聽他的信徒沒有意義的祈禱。
他的耳邊掠過布萊恩的抱怨,布萊恩抱怨國王近衛隊成員之間的暗中摩擦,那些貴族子弟為了争搶宮女的關注、貴婦的青睐将他視作強有力的競争對手,因而他也成為了某些小團體的針對對象。可明明他們已經有了足夠多的情婦,平日休息時到處跑動約會、花言巧語讨好她們,卻還有心思和餘力針對他這個沒有那麽多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人。說着他又談起近衛隊中被善妒的情婦抓包腳踏兩條船的成員的傳聞,聽說那家夥受傷休養在家是因為被那怒氣沖沖闖進門的情婦吓得跳樓崴了腳,不得不接受那情婦體貼的傷病照料和慰問。
羅傑側頭凝神注視一時關不住話匣子的布萊恩,手肘支着膝蓋而托着下巴,盯着那張一張一合的飽滿唇瓣,春神的親吻想必也不會比他的親吻更加柔軟和溫暖,羅傑因突然冒出的大膽想法而心髒亂跳、慌了思緒,所以沒有注意布萊恩早已結束了他的話題,注意到了夥伴的心不在焉,他頗有些委屈地晃醒了羅傑:“羅傑,你在想什麽?”
“你為什麽會和我做朋友呢?”羅傑反應過來自己脫口而出的內容時耳朵霎時紅了,匆匆別過頭,心髒被無形的手捏緊似的砰然跳動,他在恐懼對方的回答,但也在企盼對方的回答。
布萊恩長久的沉默讓羅傑懸空的心逐漸下沉,沉到胃的深處,酸澀的情緒泛上喉頭,羅傑補充道:“我既不好看,也不聰慧,只知道埋頭神學……”
肩膀倏地被兩只有力的手抓住,布萊恩呼出的熱氣打在羅傑的臉上,對方棕色的眼睛睜得奇大,兩人距離之近讓羅傑心神混亂,他的語氣難以置信:“羅傑,你是一個優秀的人!”他直白的闡述敲悶了羅傑,但羅傑在冷靜下來後首先撥開了布萊恩的抓住他肩膀的手,布萊恩的手勁不比他,所以羅傑很輕松地脫離了布萊恩的近距離美貌攻勢。
羅傑挺直身體,試圖用高大的身軀顯示自己的鎮定:“神學院中有許多優秀的人,但我并不是一個優秀得突出的人。”
布萊恩反駁:“能成為我朋友的羅傑·奧羅茲科哪裏不夠優秀?”
羅傑愣住,竟然這時才發覺朋友也是巧舌如簧之人。
“你以為我為什麽與你結交?”布萊恩将問題抛給羅傑,“我為什麽進入神學院,為什麽在近衛隊的休息時間和你消磨時光,為什麽不去找一個情婦搭伴調情?”羅傑突然站起,仿佛路邊驚吓跳起的大貓,他端正的面上交錯着各色情緒,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好友,而是某種恐怖的龐然大物。
碎掉的陽光在布萊恩的睫毛上躍動,他牽起羅傑的手——那雙因幼年承擔家務而粗糙的大手——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布萊恩·奈特只與優秀之人結交,而你正是我認定的優秀之人。”
羅傑任由可以不費力抽出的手握在布萊恩的手中,另一手捂着臉以來掩蓋突如其來席卷心海飽腹般的羞慚與窘迫,為自己懷疑好友的真心而慚愧,為布萊恩大庭廣衆的表白而怯退,高大的人此刻在真心面前也無比的矮小。羅傑讷讷應下了布萊恩的問題,轉而問布萊恩進入神學院與他有什麽聯系。
紅發的美少年揚起右側的披肩置于肩後,拉着羅傑再次做到他身邊,羅傑順勢坐下,卻一時之間不知道把視線放在哪裏,只好看向不遠處漸漸散場的流浪者表演,流浪者正在收拾表演的器具,餘下稀稀拉拉的觀衆好奇地打量他們。
“雖說我的家族有侍奉神明的長輩,也算是家學淵源,但是我本人對于侍奉國王還是侍奉神明并無偏好。”布萊恩神情放松地說,“我在進王都前就看到了你,你記得那個陷入泥地的板車嗎,天知道為什麽板車的主人在上面堆滿了沉重貨物,結果推車陷入半幹的泥地失去了平衡,壓住了路人的腿……”羅傑模糊地記起那是在他第一來到王都,但他的記憶中全無布萊恩的身影,“現場一片混亂,穿着神學院學徒道袍的壯實少年站出來指揮圍觀的人群幫忙卸下板車上的貨物,還跑到城牆的守衛那裏借來了另一輛手推車,聯合衆人将被壓到腿奄奄一息的人送去救治。”從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的過往反而讓羅傑感受不到真實感,大概因為他忘得差不多了,本來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和你那時就相遇了?”羅傑猶豫後問道,臉頰升上慚愧的溫度,他竟然忽視了這樣一個美少年。
布萊恩搖頭,嘆了口氣:“那時我在城門外被堵的馬車上呢,在馬車窗裏看到了路過的你——當時我就決定了!”布萊恩沒有繼續說下去,但羅傑自然而然地猜想那時他的決定想必是與自身有關。
樹冠在兩人之間傾瀉一束陽光,空氣中的浮塵随着羅傑的心跳沉浮,原來他們有如此多的緣分,冥冥之中神明如此優厚待他,幸福泛上羅傑的胸膛,幾乎溢出他的喉嚨,訴諸愛語。洶湧至唇邊的心浪被嘴唇如堤壩般回擋,身為一個神學院優秀學徒的羅傑·奧羅茲科自持神明告誡的自律和教誨:不可淫思。通常的解釋便是不可以偏愛某一人,放縱自己的思念和愛戀,應當博愛被神明祝福的世人;極端來講,也可針對放縱情感、肆無忌憚、污染聖潔的人,教廷在廢除了幾十年實行的冬日雪刑與夏日曝曬的做法後,要求違背該教義的信徒閉門思過,完成一定苦修并且闡述自己的罪行。
教廷的處罰一般需要揭發人與監督者,而羅傑的罪行是他自認的罪行,高度自省反思的他在與布萊恩分開後将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內。簡單樸素的房間內除了一張床只有櫃子上的神像,羅傑跪在神像前敘述自己的妄念和罪行,禱文在嘴中過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黑夜白天,直至神學院的老師前來找他才發現神像面前餓昏過去縮成一團的羅傑,連忙喊人送來牛奶灌入嘴中,休養了一周才恢複了精神。
醒來的羅傑反省自己不應該陷入過度的恐慌和責難,認為逃避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不該讓神明思考他感情抉擇的兩難。于是羅傑頭腦一熱選擇直截了當地與布萊恩坦白他的心事,而走到人前,稍微低頭就對上布萊恩溫暖的棕色眼睛,想說的話梗在了喉嚨。
布萊恩似乎一無所知,他帶着沒有方向的羅傑穿行在人群擁擠的集市中,不時牽手幫羅傑躲過路人的碰撞、減少與市民的摩擦,即便路邊的人見到羅傑的裝束自覺地維持恭敬的距離。兩人并肩走到碼頭,停靠在碼頭邊的帆船正在往下卸載貨物,赤膊赤腳的腳夫扛着沉重的麻袋在碼頭行走,如同一列列螞蟻,腥味和汗臭在他們之間彌散開來,坐在成堆的貨箱上的船長點燃了價值不菲的香煙,眼神迷離地注視遠方的海平面,水手紮堆地走向碼頭外的酒館旅店,熱烘烘地貼着身邊一起航行的夥伴,有說有笑。
此時兩人正在碼頭上方的平臺,恰好往下看就能俯瞰碼頭的全景,這個碼頭遠遠算不上大,但遠航交易的船只歸來時也呈現一派繁忙景象。
羅傑坐在石欄上,擡頭看着一只腳踩在石欄上的布萊恩,後者一只手擋着太陽眯眼向下看,他的皮膚在陽光下猶如光潔的大理石,海風拂過紅色的短發,他的身後海鳥滑翔而過,側臉看向他時恍若胸有成竹的航海家、探險家。
“布萊恩,我有一件事不得不跟你說。”羅傑收回視線,低頭看着他緊緊攥着項鏈的手,“我愛上了一位青年。”他感覺到了如劍般尖銳的鄙夷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他開始懊悔,他又開始企盼神明的寬恕。
“是嗎?”布萊恩的聲音很輕,輕輕地壓在羅傑躁動不安、幾近碎裂的心,“那名青年叫什麽名字呢,我是否有機會和他見面呢?”
“他叫布萊恩·奈特。”羅傑逼迫自己吐出真相,因而那道銳利幾乎殺人的視線在他的感覺中穿透了他壯實外表下虛弱的靈魂,他在等待布萊恩代行神明的審判,用他輕盈的語言審判犯下不可饒恕愛欲之罪的罪人。
然而他沒有等來想象中布萊恩如狂風驟雨般的咒罵,反而布萊恩與他傾訴自己的心事:“我愛上了一位男子。”
羅傑從手掌中擡起頭,呆呆地面向微笑的男子,紅發張揚、笑容羞澀的神明造物歪過頭,伸出手擦了擦他印在額頭上的印記——那是剛才埋得太用力項鏈留下的印子。
布萊恩收回手,若有所思地俯身問:“你何不問問神明,情投意合的兩人是否應該在一起。”
羅傑的大腦依舊在思考布萊恩的回答,直至兩人分開才了悟對方的心意,羞赧、憂郁與甜蜜一同襲來,是健壯的身軀也無法承載的洶湧情緒。
當夜,羅傑來到教廷住所後的庭院,立于清白月光中向神明請求指引和祝福,在他向庭院中矗立的兩人高神像抛出疑問和請求後,沒想到這次神明即刻回複了羅傑。
“我認為你該狠狠地親吻他。”
羅傑震驚地跪在神像前,僵硬地擡頭,內心的狂喜在看到躲在神像後的紅色頭發的主人後被無形地摁滅了,轉而生出驚喜後的惱羞:布萊恩是在調戲他嗎?!
惱羞歸惱羞,羅傑對于布萊恩送來的一吻沒有拒絕。
在漫長到幾乎失去呼吸的一吻後,羅傑警告布萊恩下次不許再冒充神明,作為神學院曾經的一名學徒,他冒充神明的行為要是被別人知道了……
布萊恩用吻鎖住了羅傑喋喋不休的嘴,吻畢後微笑道:“知道了,羅傑神父。”
羅傑的臉一紅,大手貼着布萊恩的臉頰轉過他的臉,布萊恩無法抵抗,不甘心地摟着羅傑的腰不願離開,想要再親密接觸一會兒。臉皮薄的羅傑不願意再順着對方的任性在神像下胡鬧,仰着頭避免再次吻到腿腳發軟,盡管如此,臨別前他們仍交換了一吻:布萊恩捧着羅傑的頭吻上額頭,祝福晚安;羅傑捧起布萊恩的手吻上手背,祝福安康。
相互确認情意的情景仿佛一陣夜風,吹過而沒有痕跡,存在過而沒有實質感,羅傑心神不寧地完成教廷檔案室的工作,偶爾突然想起那晚月光下布萊恩神情的眼眸都不禁一愣,耳根發紅地分心周圍是否有人注意到他這邊的異樣。閑暇坐在水池邊時,他甚至指腹蘸着水在石板上描繪布萊恩的面部輪廓,如此在日光之下大膽的行徑卻被陽光悄然掩蓋消散,留下一個猛然心慌又滋生隐秘興奮的信徒。
他們這段感情注定無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衆人面前,即便貴族豢養娈童不是什麽新聞,甚至傳唱于流浪者的口中,但終身侍奉神明的教廷信徒與國王身邊權貴,且同為男性之間的“濃情蜜意”将被人唾棄和鄙夷。
羅傑腦中飛快地掠過周圍人在知曉他們這段地下情的各種神色,他的側臉死死地貼着床鋪,一只眼緊張而忐忑地望向布萊恩。
布萊恩察覺了羅傑的異樣,俯身關切地詢問是否哪裏不舒服,紅發垂到羅傑的眼前——他的眼眶早已濕潤,視線模糊成色塊——羅傑倔強地晃了晃頭,布萊恩将他的食指從嘴中抽出,于耳畔呢喃:“我們都是神明的孩子,羅傑,這是神明賜予我們的本性和快樂。”
神明的名諱鑽入羅傑的耳中,他顫抖着點了點頭,聽從布萊恩的建議。
願神明祝福我們的愛情。
羅傑不知何時從旁邊的衣物中摸出了那條項鏈,把教廷的标志貼着嘴唇喃喃。
布萊恩不喜歡羅傑現在還要分出時間供奉神明——好像祈禱會讓他們暴露在神明眼前似的。
布萊恩撲到羅傑身上捧着後者的臉就是一頓亂親,羅傑伸手強硬地擋過他的臉才作罷。
兩人最後面對面地睡去。
他們的關系更進一步,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未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比牽手更加逾矩的行為。羅傑一邊神神叨叨神明在上,一邊耳根通紅地勉強接受布萊恩用小指勾他的手指,而布萊恩很喜歡羅傑口是心非的表現,以欣賞的目光愛着這副藏着敏感靈魂的高大軀殼,他心情飛揚地用力勾住羅傑的小手指,側頭向他微笑。他擅長販賣自己的美貌,因為這是神明賜予他的“天賦”和“武器”,凡人總是憐愛來之不易且脆弱無辜的美麗,羅傑也無法免俗,正因為他是侍奉神明的忠實信徒,保護、同情“神明降下凡間的美麗”被當作信徒天然的追求。
布萊恩知道他們之間的所作所為在教廷的教義中是絕對出格且觸及危險邊緣,若是教廷知道了羅傑犯下了貪欲——愛欲當然也是一種欲望,何況還是與同性——就在一個世紀之前,教廷會公開懲罰違背教義的信徒,比如水牢、石刑、火烤、沸湯等等,其中最好的處罰不過伸手不見五指的監牢,不過只要向神明奉上忏悔的贖金,教廷就會代為原諒、勸解“罪人”,還可以為其驅魔。
不過今非昔比,教廷的掌控力現今已經被大大削弱,執掌王權的國王是布萊恩及民衆的“保護傘”,而在宮廷貴族之間即便豢養娈童又有什麽罪過呢,教廷不是也有不可見人的秘密嗎?供奉神明贖金已經過時了,換而言之,供奉神明也即将過時。
布萊恩笑得眯起眼,卻不告訴羅傑自己因何而笑。他想,要循序漸進地勸導羅傑脫離教廷的掌控,歸到陛下的勢力範圍,到時候羅傑不僅能與他一同生活在自己的莊園內,他們将成為一對恩愛的愛人,而且陛下将會得到一位駁倒教廷的有力幹将。這是一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布萊恩沉醉于自己的聰慧和信心,未曾注意到身旁羅傑的遲疑和憂郁情緒。
盤亘在頭頂的陰雲久久不散,羅傑偶爾會生出對愛人秘密的探究欲望,但他将自己的懷疑歸咎于因愛欲滋生的嫉妒等陰暗思想。他被自己的欲念和布萊恩推着向前走,其實他不了解未來将會如何,而歷史告訴了違背教義的信徒會面臨什麽。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自從與布萊恩不時沉溺色欲歡愛後,羅傑一直在等待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落下,而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站在彩繪玻璃前的老人擡眸看向他,面上的皺紋滿是惋惜與同情,他伸手呼喚羅傑,嘆息道:“你的母親曾給我來信,她說你必将帶回神明的信仰。”
羅傑的身軀猛然震顫,猶如搖搖欲墜的高峻山嶺,他雙膝跪在老人身前,眼眶濕潤地仰面看向教堂內除他以外的第二人,也即教廷的教皇。
他曾想過種種自己應當接受的懲罰,但教皇口中母親的期待仿佛沾滿鹽巴的荊棘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的心上。
仿佛洞悉一切的教皇神情慈祥,他撫上羅傑的頭頂,緩緩說道:“神明一直在關注你,親愛的孩子,你的母親将會以你為驕傲,你覺得呢?”
羅傑的腦內正在激烈地交鋒,布萊恩和母親的臉輪回交替地出現,他們的神情各異,是否他要先于教皇開口承認自己的“罪行”,是否他要斬斷與布萊恩的情念,母親看到這樣的自己是否會失望咒罵,布萊恩,布萊恩……
因自己的思想和幻想而煎熬難耐的羅傑從嘴唇間瀉出痛苦壓抑的聲音,他霍然擡頭,直視教皇年邁冷靜的面孔,将所犯的“罪惡”向教皇請求諒解,盡管他陳述的事實簡略直白,但教皇維持着表面鎮靜的神情,瞳孔微微收縮。羅傑譴責完自己後冷汗淋漓,惶恐地看向神明在凡間的代言人,好似一個犯錯的孩子渴求母親的原諒。
教皇微笑地接受了他的“罪行陳述”,他解釋的話語有稍許的勉強,但對于羅傑而言已經足夠,甚至淡化了他的羞恥感、罪惡感。
“布萊恩·奈特曾經是一位優秀的神學院學徒。”教皇緩緩說道,“可惜奈特家族因冒犯神明而被神明不喜……”
教皇将布萊恩父輩對神明的不敬娓娓道來,特別談到昔日三位信徒受到神明啓發誤入了奈特侯爵的領地而被暴力驅逐,在教廷派出的人的調解下當時的奈特侯爵一言不發地拂袖轉身離開,以此表達他的不滿。這件事在教廷和奈特家族之間劃下了一道溝壑,因而神學院在收到布萊恩·奈特請求入學的申請後,還是看在布萊恩·奈特的堂姐——一位忠誠且富裕的神明信徒——擔保的臉面上才允許他入學。現今布萊恩·奈特是國王身邊的近衛隊一員,教皇詢問羅傑繼續與布萊恩交往的原因。
羅傑喉結在粗壯的脖頸上滑動,他羞愧難當地低下頭:“我想讓布萊恩重歸神明的光輝之下,正如你所言,他曾今是神學院的優秀一員,所以我想,他是否能與我一同傳播神明的智慧。”
教皇不禁勾起嘴角,不再對羅傑的情感問題多說什麽,轉而提起羅傑在教廷之中的前景。
羅傑精神昂揚地走出了教堂,光明的未來正在前方,神明在地平線之後呼喚他的到來。羅傑在離開王都最後一次與布萊恩見面時告知對方自己即将前往王國的某一個區域擔任教廷職位,離王都騎馬也需要日夜不停兩個月,若是平常趕路的速度則需要更長的時間,因此他們可能即将天各一方。
布萊恩知道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阻攔固執的羅傑,他将手上的戒指交予羅傑,含情脈脈地說:“若是你想我……”
羅傑心中築起的高牆轟然倒塌,心軟地吻上布萊恩的唇,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十指相握,那枚戒指硌在手掌之間,一如他們的愛情。
羅傑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被派出王都的理由,結果他到達目的地後收到了來自教廷的信,教廷遣派了一位喬裝打扮的旅人半夜摸到教堂的後門,要不是羅傑看見床上倒影且自負膂力,說不定這位小心謹慎的送信人會被他奪門而出揍倒在地。送走送信人後,羅傑在燈前仔仔細細地閱覽信件內容,感謝神明保佑,教皇在其中着重開解了羅傑的“欲念罪行”,并安慰他歷練一番後再調他回王都。過了一個月後羅傑的門再次被教廷的送信人敲響,這封信中說:此刻教廷在王都處境微妙,國王派人多加監視他們的行蹤,可能有一段時間他們無法聯系。
焦慮的羅傑顧不上拆開布萊恩寄來的信,四處打聽得知國王已經說服教皇在王都郊外搭建鬥獸場,他震驚之下打開了布萊恩的信,甜言蜜語中對國王的偉業的一句贊美觸及羅傑的怒點: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曾經作為神學院學徒的布萊恩更應該明理神明的教誨,前幾個世紀的統治者或因驕奢淫侈或因嫉妒神明偉力而引領王國衰落,現今禦前的布萊恩不勸谏國王反倒贊美有加。
羅傑逐漸冷靜,猜想布萊恩在國王面前興許沒有足夠的話語權,于是在回信中隐晦地詢問國王對教廷的态度。惴惴不安地等待一月有餘後,羅傑收到了布萊恩的回信,他在其中對羅傑的疑問簡單地闡述了自己家族在國王麾下的豐功偉績,避而不談羅傑真正想知道的王都現狀,反而興高采烈地告訴羅傑也許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他的莊園內自由生活。
羅傑的血液逐漸冷卻,他摩梭着挂在項鏈上的戒指,平常地回了布萊恩充滿愛語的信,卻于深夜輾轉難眠,國王的身邊除了布萊恩,還有誰能夠進谏神明的真言,指導國王勿要誤入歧途呢?
沒過一年,羅傑在幫助教區管轄的民兵訓練反抗盜匪時收到了教廷姍姍來遲的信件,當他迫不及待地拆開閱覽時,撲面而來就是教廷于王都處境艱難,國王授意巡邏隊在教廷的地産附近加強巡邏,多次邀請教皇參加宮廷的晚宴,但都被教皇閣下以神明指示而婉言拒絕,國王因此很不高興。
遠離王都的羅傑感受到了其中的暗中交鋒,深感這個王國的國王對神明偉力的亵渎和冒犯,若不是受到了惡魔的蠱惑?羅傑腦海中掠過一張熟悉的面孔,但他不在意地輕輕揭過,只是心焦為何在國王身旁的布萊恩未曾與他講述引誘國王的惡魔的臣子,他甚至很少在信中談及宮內事務——紙上無非甜言蜜語。
甜言蜜語不是不好。羅傑感到胸腔流淌着滞澀的膽汁:可布萊恩難道全無肩負神明學徒的傳道使命?明明如此機敏、聰慧,神學院學習時觸類旁通,連自己有時在研習神明典籍時也會被他比下去,何況是在其他方面,他仿佛是一個完人。
羅傑驀地生出隔岸觀火的疏離感:他是完人,不是他的愛人。
心事重重地睡過一覺的羅傑淡去了昨夜無端的愁緒,繼續以克制而表達心意的信件回複遠在王都的愛人。
在時常騷擾教區的盜匪逐漸平息已經是兩年後,那年的冬天,羅傑收到了教廷的又一封密信。回到王都前他拎起袍邊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皚皚白雪向前,擡頭親近地與路遇的鄰裏鄉親打招呼,祝福他們安康,有時碰上之前向他忏悔的人會停下來多聊幾句。他來不及彈去帽檐上積攢的薄薄積雪,裹緊自己走向鎮上的鐵匠鋪,回到教堂時他将交給鐵匠保養打磨的匕首收入懷中,趁和着飛雪的夜色走到小鎮幾裏之外,乘上秘密前往王都的馬車。
素未謀面的十二位信徒從四面八方悄悄聚向王都,準備完成這一神聖的壯舉,重振神明榮光,肅清叛教之徒。在國王親自到王宮門前歡迎教皇的時刻,在王都的百姓夾道歡迎教皇的莅臨與國王的重歸于好時,躲藏于人群之中的信徒向他們的暗器摸去。
這次行動無疑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
羅傑被狠狠地壓在王都的石板地上,幾近窒息的力道卻讓他無比清醒,他試圖伸手夠向落在不遠處的匕首,但匕首被國王的近衛隊隊員踢走,兜帽遮擋了他的視線,讓羅傑無法看清是誰踏住了自己的手。持續的耳鳴使周遭的混亂如隔一堵牆,随安靜的回歸,羅傑閉上眼,他已經是一具待死的屍體。
被安置在監牢內等候發落的羅傑在被宣判流放後才知道他們在監牢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八月冷宴”:國王将教皇強硬地邀請至王宮參加晚宴,讓他親眼見證五位刺客的行刑現場,一衆王室貴族圍着布置了刑場的王宮花園,期待地竊竊私語。一位貴婦在一位刺客斷頭的血液濺到鞋面時出聲尖叫,随後對周邊投來目光的衆人優雅一笑;幾位臣子在泡脹了刺客的水池邊飲酒歡笑,偶爾用手杖尖戳弄浮在水面上的屍體;而花園的燈火通明正是由從頭到腳澆滿蠟油的刺客提供,晚宴的客人端着酒杯欣賞着刺客們凝固在蠟燭中的猙獰表情。
刺客的行動早已被國王知曉,因而國王順勢而為,借此堂而皇之的刺殺行徑為他的權威背書,至此以後,教廷的權威一夜之間被扔在了王權的臺階之下,國王開始擴張、馳騁、肆意他的權力。
羅傑因為被抓後一直昏迷不醒賣相不好躲過了一劫,但同其他剩下的刺客都難□□放的懲罰。流放的過程中羅傑的夥伴有的倒下,有的被狼群吞噬,羁押他們的人逃之夭夭,唯獨他因為狼群飽食同伴血肉而被放過,回過神的他發覺腳上的腳鐐沒有了必要,他用石頭砸開了腳鐐,一頭紮進了荒涼僻靜的原野,孤單的身影仿佛一去不回。
他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何來到此地,饑餓時采摘野果啃食草根樹皮,口渴時捧起渾濁的溪水和果殼內積蓄的雨水,風雨交加時躲藏在冰冷的石頭縫中,猶如野獸般蜷縮成一團。他終日握着頸上的項鏈,這是他唯一剩下的物品和寄托。
徒步行走到一日,羅傑終于倒下,卻聽到接近的腳步聲,勉強睜開眼毫無所獲,阖上眼準備迎接輕飄飄的感覺時有聲音在他的頭頂盤旋,忽遠忽近的聲音詢問他的來意。
羅傑顫動皲裂的嘴唇,聲帶毫無觸動,那聲音卻回答了他:“我是你的希望,你希望被其他人聽見,被其他人回答。”
是神明?居住在荒野盡頭的神明?!
羅傑感覺自己的內裏正在燃燒,他拼盡全力想要支撐起自己的軀殼,但徒勞無功地彈動小拇指。
“你想知道答案?”
羅傑幹涸的眼眶重新凝聚淚水,一顆淚珠滑過他風塵仆仆的臉頰,猶如雨滴浸入幹枯的土地一般,消失在嘴唇之間。
“往前走,你便會知道……”
神明如此信誓旦旦地說,羅傑頓時重振旗鼓,費力地擡起頭,從一只手開始,再到驅動自己的腿腳,整個過程耗費了将近三個小時,他氣喘籲籲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亦步亦趨地踏上自己的步伐,朝着神明所說的前方走去。沒想到再走十分鐘就有村落,羅傑驚喜之下不慎跌倒,腹部鑽心痛的同時喜悅的淚水難以自已地湧出。
村裏的村民發現了這個邋遢的外來人,熱情地将他安頓下來,在得知他的身份後更是喜不自勝,奉上了珍藏良久的食物,說起來無非蘿蔔之類,但脫離了人類社會有一段時間的羅傑十分感謝淳樸村民的禮物,用教導、傳播神明的教誨來回饋村民。
在村莊中居住了一段時間的羅傑發現:他懷孕了。他想起神明的回答,向村民解釋說要去尋找神明在荒野中的答案,實則在村莊外荒廢的獵人小屋內偷偷生下了這個孩子,一個發色和眸色都與布萊恩相似的孩子,同時她也是神明給予羅傑的答案。
羅傑常常刻意回避那段充滿了布萊恩的記憶,偶爾握着項鏈時發呆出神,甚至注視她的眼睛時會出現幻覺,便一時心悸,恐慌、憤怒和憂愁糾纏不休。從荒野走出的他将會把神明的智慧、榮光重新帶回凡間,她的出生是神明存在于世的證明,即便她不會講話也無所謂,他一如愛戴神明般愛她,因而羅傑面對她首次開口表現得不知所措。
矮小的孩子一邊抹淚一邊哭着問:“安娜,安娜修女去哪裏了?”
羅傑蹲下身,呼喚聖子的名字,用随身的手帕拭去她的淚水:“敬愛的聖子,為何屈膝啜泣?”
聖子抓着他的白袍,哭得睜不開眼:“他們,他們說安娜修女不見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父親……”
羅傑将手帕輕輕地擦過她的嘴,扭過她的稱謂:“你的父親是神明,聖子。”他在孕育中的痛楚是神明對他信仰的考驗,她的誕生預示了他靈魂的重新孵化,而且她有布萊恩的影子,“會有新的修女服侍你。”
聖子愣在原地,睜開無神的棕色眼睛,羅傑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冷漠的面孔一如他在鏡中觀望自己。
“奧羅茲科先生,我知道了。”
羅傑目送趕來的修女将女孩領回去,他翻開桌上的名錄,聖子所說的安娜修女赫然陳列其上,羅傑不知道以聖子的聰慧是否已經猜到了背棄教義的修女會迎來什麽樣的結局。他既希望她知道,又希望她不知道,矛盾的思緒攪得他心神不寧,自裁判所矗立在教廷內部以來,他從未有過這樣紛繁複雜的情緒:聖子的質問難道是神明在表達對他裁判所工作的不滿嗎,是蕩滌教廷內部污穢、異教滲透的進程太慢了嗎?
羅傑若有所思地拿出一卷羊皮紙,準備安排下一階段的裁判所工作,現在他不僅負責教廷新立的的裁判所,還要和教廷的支持者——特別是捐贈資金財物的信徒——多多來往,他們大多是擁有至少一艘帆船貨物的商人,還有一部分是虔誠的貴族教徒,在教廷重振後紛紛來信表示對國王暴行的譴責并且拿出錢財請求神明的諒解,其中有人想要一見聖子尊容,奉上頂禮膜拜。即便貴族們的轉變讓羅傑感到惡心,但他不會拒絕資金彙入教廷,熱情洋溢地回信後通通交給教廷負責財務的部門交接。
在裁判所大張旗鼓地開始搜尋、清洗異教徒時,羅傑的下屬收到了大量來自民間的信件,其中不乏渲染鄰居供奉異教、懷疑長輩豢養惡魔、恐懼孩子被惡魔附身等內容,羅傑一一閱讀後回複他們,安排就近的教堂派出神父幫他們作法解決問題,如果實在無法消除他們所說的現象,裁判所将會提供更加方便快捷的處理手段——物理消滅異教或惡魔的人間承載體。
來自民間的信越來越多,積壓在裁判所的桌案上,最後羅傑不得不安排一個職位去篩選信堆裏值得一提的異教徒信仰事件,廣場再次布置上刑場,一天上刑的異教徒最多的一次高達三十人,他們互相揭發的信件被羅傑裱在裁判所的辦公室牆上。
聖子有次前來聆聽羅傑的神明智慧時詢問羅傑建立裁判所的意義只是肅清異教徒嗎,羅傑目光深沉地凝視她失去光芒的眼睛——聖子自從第一次哭着在他面前開口後似乎就瞎了——他下意識地試圖看穿神明的孩子是否隐瞞自己,回神過來的羅傑反省自己的僭越,在心裏向神明道歉,溫和地回答聖子神明對異教徒的雷霆震怒,告誡衆人要專心信奉唯一神。
聖子沉默不言地點頭,羅傑滿意地收回審視的目光。
裁判所的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羅傑在與教皇見面後得知了國王邀請他和聖子及其他教廷人員一同前往王宮參加晚宴的事情,一下子被喚起了不好記憶的羅傑霍然起身,面無表情地向教皇生硬地表示知曉後匆匆回到自己在裁判所的房間,他不知從胸前掏出那條項鏈,上面孤零零地挂着布萊恩曾經贈送他的戒指,他多少次徘徊在丢棄與否的十字路口的戒指,他已經逐漸淡忘的那枚該死的戒指。
在荒野中的那些年他梳理了上千次刺殺失敗的原因:有人暴露了他們,而這個人就在教廷中,不安全感又一次卷土重來。
他曾寄希望在國王身側的布萊恩為神明做些什麽,但自從刺殺失敗後羅傑再未與之見面,那時的他恍惚被抛棄在了黑暗的監牢中,自行衰敗腐壞,成為一灘污臭的屍水和一具白骨;在被流放押解的途中,他不止一次幻視平坦的曠野盡頭傳來駿馬嘶鳴與男人的呼喊;在荒野風餐露宿時,他如喪家之犬躺于石縫之間時夢到的都是神學院的美好時光,金斑似的陽光流淌過他的紅發。有時他感覺布萊恩就在自己的身邊,但回頭望去身後空無一人,他如俄爾普斯與妻子失之交臂般失魂落魄,又如納西索斯耽溺于自我脆弱的美麗幻象無法自拔,他的精神在現實與想象的界限左右游走,因而時常冒出瘋癫異常的想法,可當初沒有這些想象作為支撐,他能支撐到神明的回答而走出荒野嗎?
可以說,羅傑現在是一個瘋狂到清醒的人,用信念和想象将自己靈魂的裂縫與缺失塗漿包裝,不顧一切地愛着天上的神明、地上的愛人,即便他們不在自己的身邊。
他在晚宴上直勾勾地望向布萊恩,如今國王身邊的重臣,他的目光十分專注和詭異,讓人不禁害怕這位聲名在外的裁判所執行人在布萊恩·奈特侯爵身上看到了什麽,又将采取什麽手段。
竊竊私語傳到布萊恩的耳中,他捏緊拳頭,溫柔道別交談的貴婦,轉而走向坐在樂隊旁神情冷峻的羅傑。
“奈特侯爵,你為何抛下美麗的女士轉而向我走來?”羅傑微笑地問,話中帶刺。
“……我們本可以放下彼此。”奈特侯爵盯着羅傑綠色的眼睛,那雙他昔日恨不得日日親吻的眼睛,思索片刻後轉而說,“羅傑,你所做的和你過去批判的又有什麽不同呢?”
羅傑收斂笑意,生人勿近的氣勢從他強勢的姿态和神情滲出,他似乎沒話找話:“神學院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布萊恩疑惑地接下話題:“我從不否認這一點,但我們該走出學院了。”
“我不這樣認為。”羅傑搖搖頭,“這是我的使命,神明賦予我們的使命,你看,聖子便是證據之一。”他執著地向布萊恩證明他的正确,一如他的母親一遍遍向他灌輸神明的教導和她的使命,“你堅持的不過是空想。”
布萊恩怒而轉身離開,昔日的愛人面目全非,他早該認清,在他們的刺殺行動暴露的時候他就該猜到!
在那日荒唐的刺殺鬧劇中,他憤怒又憂心地保衛國王的安全,用盾擊退刺客,在所有刺客被擒住後,他更是向國王提議讓這些膽大妄為的反叛者嘗嘗牢獄的痛楚。布萊恩也在“八月冷宴”現場,那些所謂的教廷教徒不過是被暴露出來犧牲的可憐蟲和妄想者,但他們受刑的痛苦緩解了他不明的焦躁和惱怒,在此之前他正用自己神學院學來的知識和經驗給對教廷頭痛的國王提供建議。
所謂的信仰在權力的碾壓下實則不堪一擊。
當布萊恩看到刺客名單中的羅傑時,他将名單掃下桌面,在燈前失眠了一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認識讓他備受舊情的煎熬。翌日他向國王進言将反叛的刺客直接流放到荒郊野嶺,将他們永久地驅趕出王都,并将“八月冷宴”的事跡廣泛散播以儆效尤。
所謂的愛情在權力的碾壓下呢?
教廷裁判所準備開啓審判“貴族”的消息送上了國王的桌案,他們知道此時不得不斬斷教廷那只伸向王權的手,而教廷另一只手握着鋒利的匕首,王國成為了王權和神權的權力争鋒的蛋糕。
因為忠誠和熱血,國王将所有的期望壓在了他的身上。臨行前,國王鄭重地将王室珍藏的匕首交給布萊恩,匕首手把上的寶石和紋路硌住他的手心,千斤重的承諾懷揣在布萊恩的胸腔中,如今他也要為自己的執著做出行動。
走廊的大理石柱拱起陰影,陽光在石柱間垂下,庭院中的薔薇含情脈脈地注視着走廊中一起行走的兩人,兩道一高一矮的靈魂倒映在陽光的帷帳上。輕風若水浮動羅傑·奧羅茲科的外袍,他擡頭想起那個孤獨的夜晚,身旁的聖子安靜地跟随他的步伐,猶如一個沒有自我意識或者一個毫不在乎外界變化的木偶。
羅傑的眼中又出現了幻覺,他竟然在庭院中看見了昔日的他們,這使他不由得駐足觀賞,而看不見的聖子不明所以地停下,等待羅傑的再次前進。羅傑看見了少年的布萊恩笑容張揚地向他跑來,紅發靈動地漂浮在剔透陽光下,然而随着距離越近,布萊恩身量逐漸抽高,面上陰影逐漸擴大,表情逐漸冷酷。随着腹部爆發如同當年生産下聖子時的疼痛,羅傑錯愕地摸上布萊恩的臉,那是一張神明都會贊嘆的美麗的臉蛋,他帶血的手擦過男人如蛋白的臉頰,在神明美麗的傑作上留下凡人的血液。在聖子的呼喚中,在神明美麗的造物冰冷的注視中,羅傑緩緩倒下,帶着驚訝,帶着安詳,帶着釋然,他攥着對方的衣袍的手漸漸放開,他在最後放下了。
高大的男人躺在自己血泊中,死于自己的信仰,殉道士的一生已經走完,他的靈魂得到了完滿。
布萊恩蹲下身觀察陌生的舊人。自羅傑歸來,他沒有一次好好地、安靜地打量過他,他們分別了那麽久,但也沒有久到生死相隔。他看向跪在羅傑屍體旁啜泣的聖子,矮小的女孩有着與他相同的發色和眼睛,但她看上去更像是羅傑——教廷中的人總歸有幾分相似的執怨,布萊恩如此定義他們的相像:聖子不過是國王和教皇封的稱號,年齡又小,似乎還有眼盲,也沒有威脅性。
布萊恩認真地思考如何在教廷的護衛隊趕來之前處理唯一的證人,即便這個證人是個眼盲的孩子,最後他選擇放過這個女孩,因為一種處于道德高地而同情弱者的高傲選擇。
孩童自一聲啼哭誕生于世,聖子因為一場為他人命運的哭泣而致眼盲,但也因此獲得了開口的能力,此時她跪在父親的屍體旁,觸碰到其噴湧的大量血液,再次無能為力地為他人的命運啜泣。世界的聲音轟然向她的身後駛去,留給她死寂一片,而血淚中的視野逐漸清晰,她撫上父親慘白但安詳的面容。時間仿佛凝滞在這一瞬間,她看見父親睫毛的顫動,靈魂留于□□的最後一息徹底斷絕,她看不懂父親面上的微笑,并且提前感知到了自己即将到來的命途多舛。
她撲上父親腹部的傷口,妄圖用自己填補、堵塞血液的流失,她擁住他,像是在意識尚未清晰的誕生之時他擁住她,将她從用血液與污穢中抱出,用幹淨陳舊的袍子擦拭嬰兒的自己。他的笑容充滿了希望,而現在他的笑容失去了生命。
最後一個擁抱,聖子失去了她在荒野上的父親。教廷的護衛隊姍姍來遲,拽着哭喊的她離開那具屍體,父親消失在圍來的人中,而她親眼看着他從自己的世界中離開。
在修女幫助下清洗完畢的聖子呆呆地坐在臨窗的軟凳上,目光看向樓下那扇通往她住處的庭院大門,她對修女關照的呼喚和詢問恍若未聞,只是順從地吃下她們端來的餐食,這樣異樣的行為持續了一段時間後,他們突然意識到,聖子這次失去了聽覺。
為何神明如此懲罰祂可憐的孩子呢?一直照顧她的矮胖修女在她的身後嘆氣拭淚:在失去了她的好友安娜修女後,又再次失去陪伴她來到王都的奧羅茲科裁判所所長。
知道聖子無法聆聽自己講述教廷教義時,教皇扼腕地惋惜聖子遭受的劫難,稱贊羅傑·奧羅茲科的殉道精神,但據說教皇曾對一位神父私下裏說奧羅茲科是一位投機的幸運兒,真假不明。羅傑·奧羅茲科的盛大葬禮在教皇和國王的共同協力下舉辦,葬禮上教皇與國王相視一笑,聖子默默坐在兩人的身前注視着歡騰的群衆,她的面上看不出悲喜,手中握着父親被刺殺那日從其脖頸上取下的戒指。
凡是以殺戮開始的争端,必将以血腥結束其混亂。
不知道幾十年後同國王一起被送上斷頭臺的奈特侯爵是否會想起他們曾經手上沾滿的血液,沒必要忏悔,也沒有對錯,神明已經在荒野上走遠,她也不過是祂們的回眸一瞥。
那日于荒野上。
羅傑感覺自己的內裏正在燃燒,他拼盡全力想要支撐起自己的軀殼,但徒勞無功地彈動小拇指。
“你想知道答案?”
羅傑幹涸的眼眶重新凝聚淚水,一顆淚珠滑過他風塵仆仆的臉頰,猶如雨滴浸入幹枯的土地一般,消失在嘴唇之間。
“往前走,你便會知道我們所言,我們所見,我們所聞。”
記憶中溫暖舒适的陽光穿過荒野毒辣的日光照耀羅傑的靈魂,羅傑感到自己身姿輕盈地飄起落地,而布萊恩在遠處招手,笑容明媚可愛,陽光在他的紅發上閃閃發亮,如在他的心上熠熠發光。
“羅傑,你走快一點。”
遙遠的呼喚似風掠過羅傑的發梢,他露出微醺的笑,不願醒來,而當他邁出第一步時,□□的沉重使他陷入泥沼般無助,他甚至不能自如地驅動自己的一根手指!□□承受的所有苦累将他拖下泥沼,他伸手夠向遠處發光的少年們,最後整個人都被泥沼吞噬,絕望激起了他的不甘和憤怒。
羅傑霎時睜開他布滿血絲的眼。
要麽高舉冠冕,要麽執掌利劍。
他不是荒野土下的白骨,狼群口中的肉食,他是神明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