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
-上篇-
你應當可憐你的子民。
我的父親如是說。
他一手握着燭臺,燭光于他琥珀質感的眼珠中躍動,而窗外正湧動着黑暗的神秘,他另一手包裹住我的手,淺褐色的面孔上是真誠而熾熱的神情,如同獨孤的旅人凝視着篝火般專注和出神。
我任由他握住我的手,感受其皮膚下激流的血液滲出的溫度和滿心溢出的情緒,他那無法忽視的克制的顫抖不知出于寒冷還是激動,于是我一如往常地在他的目光中睡去,感受父親禱告詩歌中的神光。
我的父親曾與我講述他艱難跋涉至神跡之地前一路的苦楚辛酸。因為堅守神明的威能,他被迫離開人類聚集的城市,為了追尋神明的蹤跡,他毅然踏上苦修之路,他稱頌神明,他贊美苦難,他批評凡人,尤其在話語間對通知凡人的所謂的國王恨之入骨。
然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他又是如此的滿眼安心和希望,端正英俊的臉上彌散幸福的陶醉和期待的淺淡紅色光華。他捧起我的手并落下一吻,高大的軀幹在我沉睡時蜷縮跪于床邊,從胸口掏出的項鏈挂在合掌的雙手上,他胸口的項鏈在取出時發出叮鈴聲,那是項鏈的挂飾和一枚戒指相撞的聲音,他阖眼低聲向看不見的龐然大物禱告——我将這一切看在“眼”裏。
窗外無月,風聲不歇,搖擺不定的燭光在他破舊但整齊的袍子上印下橙紅色的幻影,我已睡去,我仍清醒,我在父親衣裳的幻影中舞蹈、游曳,我在窗外孕育神秘的黑暗中翻滾、湧動,貓頭鷹拍打翅膀的響動空空地落在枝頭,驚動無形的氛圍流動,我踩着泥濘的土地向着熹微的光走去,光中仿若有一只手在召喚我回歸遙遠的深空。
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父親的孩子,但是我的父親說,我是神明的遺孤。
你應當可憐你的子民。
他緊抓着這句話,一如溺水者。
我在似如耳語的呢喃中緩緩蘇醒,屋頂的蜘蛛網垂下蛛絲,一片枯萎的小樹葉黏上其上微微晃動,屋外貓頭鷹已經匿跡,枝桠間的渡鴉向我看來。我下床走到門口,聆聽門後父親每日的苦修:他一遍遍地用荊棘鞭打自己,握着那條奇怪的項鏈一遍遍地禱告,他日複一日忍耐的呻吟使我的冷漠與疑惑日益增長。我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身後,輕輕地搖了搖他的肩膀,父親給我了一塊手帕包裹的面包,在我小口地吃下面包後他下定決心再去附近的村莊以神明的祈福去讨要一些食物。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父親是會選擇承受何種痛苦。
父親牽起我的手,我們一同走向村莊的方向。沿路他與我講述各類動植物的特征,試圖喚醒我的語言,而我總是回應他以笑容和疑惑的神情,逐漸他便放緩了教導我開口的日程,專注于教導我認識世界萬物的标準——以他的經驗和标準。
村民友好地開門迎接此地唯一知道并且懂得神明教誨與祝福的父親,親切地稱他為“神明的使者”、“天音的解讀者”,想要從父親這裏汲取神明的語言力量和祝福。父親樂于為他們日夜禱告,将他們的貧苦和希望通過自己傳達給萬能的神明,這種簡單的精神交換是村莊必不可少的事務。
村民們會在醒後、餐前、睡前等活動前向神明祈禱一個好結果,或者贊美新的一天,畢竟這也算是他們勞碌之餘的荒蕪精神世界不多的慰藉和支撐。
這是一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世代的村民對土地的留戀和對外界的無知留住了他們,而貧窮是這片土地孕育的唯一具有同寄生生物生命力的事物,連父親破舊的袍子在村民之中也顯得格外完整。父親作為神父在村民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是鞏固他們對神的信任,傳播神明對凡人生活的訓誡和朗朗上口的詩歌,即便我曾看到父親在燭光前認真地為這個村莊的村民編撰詩歌,但誰說詩歌的靈感不是神明的贈予呢?
父親結束了日常的村民禱告後獲得了他們的一袋蘿蔔和一小袋面包,這是這個貧瘠的村莊所能贈予的最好的禮物,這也是他們的真心與期盼。
一個村民找到父親希望他為一個瀕死的人禱告,父親匆匆趕往那人所在之處。
生死如常,面對死亡,父親無能為力,因為這是神明的饋贈。
将死之人的家人圍坐在其身旁,幾雙眼睛含淚望着闡述着神明告誡的父親,而父親握着他的手,低聲念誦神明的祝福,祝往生幸福,祝來世順利,大約如此,我只聽了個大概意思。
瀕死之人忽然瞪大了眼,向家人伸出手,然而他已經被逐漸拖入死亡之海。死亡之海是一片靜谧的、死寂的海洋,無數的靈魂飄在其中沉沉浮浮,周身散發溫暖的微光,人類靈魂的弧光——這時父親向我講述的神明為凡人靈魂鑄造的栖息之地。這個将死之人卻不想安詳平靜地離去,他心有不甘地張嘴妄圖吶喊,發出在世間最後的一聲,他想要說什麽,也許是寬慰家人,也許是囑咐孩子,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我突然抓住了他無力落下的手,在父親的詫異中他最後的一口氣在消散之前重新凝聚,眼皮顫抖着再次睜開,視線從他的家人身上一一滑過,聲音虛弱但口齒清晰,逐一說完遺言後緩緩地阖上眼。在衆人仍處于震驚之中時,我将他手小心放在其身旁,于他的額頭虛空畫上父親項鏈挂墜的形狀。
父親自從村莊回來便一言不發,但在日常的睡前禱告時,我看見了他眼中的癫狂,這股陌生而強烈情緒促使他的手掌滾燙。我安靜地側過頭,他的影子随燭光在牆上晃動,牆角的蛛絲兀自旋轉、飄蕩,包裹在沉默中的房間猶如仿佛一捅即燃的火堆,而父親是其中最猛烈且即将燃燒殆盡的薪火。
此後我跟随在父親的身邊,在他為村民禱告完後去看望村莊中患上疾病或者落下殘疾的村民,為他們祈福,消除他們的憂慮,緩解他們的痛苦,不用接觸,簡單至極。
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效果是否符合父親對神明威能的宣揚和贊美,但村民十分滿意和高興,他們稱其為“神跡現世”、“神子再臨”,熱情地邀請我們留在村莊內留一晚與他們共進晚餐。望着篝火照耀其旁載歌載舞的村民們,父親眼中的希望和歡欣熊熊燃起,仿佛即将沖破他的皮囊成為刺穿深沉夜幕的那把火焰劍,他因激動而顫動的身軀隐隐與天地間浮動的某種命運相共振,他即将成為遙遠深空陳列的未來的執劍者,他可見的光明未來在他的前方,但腳下的道路曲折蜿蜒,漆黑不可見。
當父親再次于我耳邊傾訴那句“你應當可憐你的子民”時,我握住了他的手,虛空畫出那個項鏈挂墜的形狀。
人有時候很奇怪,當你做了符合他們心意的事情,他們便自行在腦海中補全了因果聯系。
我沒有在嘲笑我的父親,我只是覺得他很可憐。
父親睜大了眼,嘴角的弧度卻止不住地上揚,面上一時是踴躍澎湃的歡愉,一時是難以抑制的痛恨,矛盾的情緒交纏在一起扭曲了他端正的眉眼,或許是過往的經歷與現下的驚喜兩相對比沖撞使他面目猙獰。他掏出胸前的項鏈,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交與我,然而看到項鏈上的戒指怔住。
我看見了父親眼中的恐懼和怨憎,他将戒指從項鏈中取下,猶豫片刻後握在手中而将項鏈挂在我的脖頸上。
“全知全能的神明祝福我等凡人子民,寬恕我們的不敬冒犯罪孽,懲罰罪人的貪婪欲望……”
父親的禱告猶如輕軟的雲朵,從窗戶裏一縷縷地飄走,沒入夜幕的暗色之中,與盤桓的烏雲融為一體。穹頂之上有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喧嚣,那是人類靈魂碰撞遺落的碎片——我将這一切納入“耳”中。
沒幾天村莊來了一隊流浪者,他們為了逃避國王的征兵離開家鄉到達這片荒涼的土地。他們十分驚喜在“流放者的墳地”中能夠遇見人類聚落,這座村莊的村民因為他們與祖先相似的流浪背景因而接納了這批流浪者,順道與他們講述了村莊唯一神父的故事。
父親帶着我到村莊中見到他們時,他們表現得小心翼翼卻難以按捺內心的欣喜若狂,在聽完一場神明的告誡後圍在父親的身邊,訴說王國失去神明之音後的苦難和荒誕:國王在“八月冷宴”後禁止王國傳播任何神明之語,焚燒記載神明的告誡和寓言的書籍,逮捕違令的教衆并将他們困于牢籠中公示于市集。而在教皇隐居幕後、王國混亂一片之時,國王又親自下令率兵圍剿盜匪,沿途收編訓練士兵。
流浪者憤慨道:失去神明庇佑的王國注定會災禍橫行,冒犯神明的王國将會塌陷入地獄,承受刺骨灼心的地獄之火的燒烤。沒有禱告和祈福的日子讓他們痛苦不堪,征兵的恐懼則更是在他們沉重的生活上增添了國王霸道的重量。
我在旁聽得怔愣,看向被圍住的父親,他握着流浪者們之一的手痛心疾首地闡述國王當年的執迷不悟,安慰他們王國将會走向正軌,神明不會放棄他們,神明也不會放棄國王,曾經被神明承認的國王僅僅是被身邊的惡魔迷惑了眼、攪亂了心,只要肅清國王身邊的惡魔,王國必将和平與安定,他們也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鄉安居樂業。
父親将神明與國王的矛盾娓娓道來,又将王國的未來分析的鞭辟入裏,動聽悅耳,振聾發聩,流浪者們淚流滿面,齊齊下跪,在父親的腳邊祈禱神明的諒解和咒罵惡魔的陰險。
我聽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低頭擺弄挂在脖頸上的項鏈,它陪伴我的父親來到此地,因而可從其上磨損窺見我父親來路的風雨,如今它要回到來處了嗎?我不知道這是它真切的心願,還是我父親不變的信念——那枚原本套在項鏈上的戒指,又是父親哪段過往的紀念呢,現在被放到哪裏了?
我“看見”一只小老鼠離開父親的心房,銜着那枚戒指逃竄,消失在灌木叢中,但它小小的心髒仍在跳動,牽引着我尋覓蹤跡一探究竟:在我之前,父親所處的境況是怎樣,國王是怎樣,王國又是怎樣。
安頓好這批流浪者們又過了一個多月後,父親向村民們保證将“重振神明的榮光”,他結束了苦修,攜我和村民們的祈盼前往最近的城鎮,進入小鎮前父親先是在周圍的村莊布道傳教。由于離王都較遠,這邊的城鎮雖然收到了國王禁止傳播神明教誨的告示,但城鎮的居民乃至管理者暗地裏仍繼續供奉神像,城鎮上一任神父被撤離後他們沒有人可以解讀神明的語言,因而父親的到來成為了他們苦悶日子裏為數不多的盼頭。
穿着白袍的父親一一握住前排村民們伸出的手,那些如貧瘠大地般皲裂的手戀戀不舍地握住父親的手,而父親面色不變,他溫和而仁慈地看向每一個人,宛如神明平等地注視每一個人,不卑不亢地向渴求神明原諒和照拂的人們傳授神明的智慧,解讀神明的行為。
我坐在父親的身後,默默望着眼前一幕幕的景觀,默默記在心中,自偏僻荒蕪的角落中走出,除了穿着整齊的人多了以外,這個王國的人們似乎沒有什麽差別。
布道結束後,父親有力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緩緩低下頭并将兜帽拉下。圍觀的人有好奇詢問我的身份,我豎起耳朵仔細聽,父親氣息平穩地朗聲道,他于荒野中窮途末路思索神明時遇見的孩童,坐在樹杈上直勾勾望向求索的他,忽然手指指向天,再指向地,最後指向他自己,他在靈光迸發間明悟這是神明給予他的答案。
他沒有放開我的手,而我感受到了說出這番話的他灼熱似将膨脹的靈魂,我尚不清楚那是迸濺的火星,亦或是危險的爆炸。我對他所說的初遇毫無印象,我真的是他從曠野中撿回來的孩子嗎?我殘有模糊的記憶,濕熱的巢穴和溫暖的懷抱,凄厲的慘叫和絕望的啜泣,它們和諧但不相容地堆放在我的腦海裏。但我不會将疑問訴諸于口,衆人也不會将得來不易的傳道者推遠。
父親在燭光下不僅為村民們編寫詩歌,還為我寫了一首詩歌,準确來說是父親講述的我和父親相遇的故事,講述神跡降臨曠野,信仰堅定的人解讀神明的指示尋找答案的史詩故事。在我望着燭火昏昏欲睡的時,我注意到父親積壓了不少正準備寄出去的信,寄信的對象大概是父親曾經的朋友,或者同為教派的成員,正陷入睡眠的我一時也想不出有關聯的其他對象。
父親的所作所為在經歷了“八月冷宴”之後的王國內無異于火中取栗,屬實冒險,但正忙于剿匪的國王無法顧及偏僻小鎮突然冒出的這一位神父,而我看父親的目标遠不止于此。
小鎮的鎮長坐着馬車到父親臨時布道場所,他邀請父親進入小鎮為小鎮的居民傳授神明的智慧,他建議父親在鎮裏布道時私密進行,即伴以鎮上的有權有勢之人、高雅樂器和美味食物,因為保不齊大街上就有一個國王的憲兵向國王告密。他的補充很多餘,父親接受了他的邀請,但是委婉表達了自己想要接觸鎮中居民的意願:“我相信他們,他們才會相信神明沒有放棄他們。”
鎮長躊躇之下答應了父親的請求,念叨着神明保佑,眼中的希冀卻越發明顯。而在進鎮之前,父親牽着我的手來到村莊的水井旁,為聚集而來的虔誠村民于額頭點上神明賜予的“聖水”,傳授訓誡的同時摻雜疾病的預防和日常生活的囑咐等等。村民大多時候更願意聽信神明的話語,即使是通過我的父親來聆聽神音的解釋,有時候他們甚至會拿着一只出現在家中的昆蟲來詢問父親神明的喻意,通常父親會耐心地解答,與對方的勞作成果、人際關系相結合。這不是一個普通而簡單的工作,父親将它做得井井有條,仿佛沉積了十幾年的思考後細水流長地付諸實踐……我實在不了解父親的過去,不是嗎?
來找我的村民也逐漸增多,似乎是因為父親創作的那首詩歌被村間兒童傳唱在大街小巷,他們所求不多,大部分也不是實質性的物質,因而只需要我安靜地聆聽他們的訴苦并且承載他們希望的重量,這是獲取他們信任的“代價”,小小的代價,代表了許多小小的願望,然後凝聚成一股的力量,這是我對父親所作所為最終的解讀。
父親将我帶到鎮長私下開設的布道會,面對周圍眼中閃爍好奇的夫人和小姐,我摘下了兜帽坐在父親的身邊,他們的竊竊私語盡入我的耳廓,将我的面無表情當作視若無睹。我長得确實不像父親:父親面貌英俊,身形高大偉岸,寬闊的肩膀能撐起白袍也曾将我放在其上游覽荒野春天,飽經風霜的手撫摸村民兒童的額頭也曾牽着我的手沿着人跡罕見的小徑講述神明賜予凡間春天的傳說;他注視他人時的綠眼睛滿溢真摯的虔誠,而我的棕眼睛曾見過那雙眼睛的痛苦和悲傷;過去他在荒僻小村難以打理的金色長發參差不齊,時常打結卷曲,而我的紅頭發總是無論季節天氣都是整齊而柔順。難怪他們不認為我是父親的孩子,即便他們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是如此,但在見過父親的風采和我的面容後,他們略作思考便摒棄了這個“荒唐”的想法。
周圍人的看法也使我動搖內心的想法:難道我真的是父親從荒野裏撿來的孩子?我從未詢問父親的看法,因為我不是提問者。
忠實于神明的教徒在布道會上向父親所代表的神明歸來忏悔他們的軟弱無能和無動于衷,逐一闡述國王在“惡魔”的蠱惑下所犯的罪行,現在的國王成為了他們口中信仰不忠的教徒,話語之間他們将惡魔的身份安在了國王身邊的某些臣子身上,相信是這些忠于國王的臣子被惡魔附身造成了“八月冷宴”的慘劇,教皇被迫隐居幕後,囚于國王的權力之下,然而即便國王對神明的信仰封堵如此之甚,他的大臣、軍隊中仍有許多人暗自供奉神明,何況百姓仍期待神明的歸來,尤其在國王大費周章地征讨匪徒之際。
我父親安慰他們,人們必迎來神明,畢竟神明從未離開,他們無時無刻都在觀察人們的信仰堅固與否,是否因為國王的權力施加而動搖。當然無需擔心,神明視每一個子民為孩子,即便是受到蠱惑的國王也不例外,時刻自省反思,誠實地對待自己、對待他人,請求他人的諒解便是請求得到神明的原諒。他将這場災禍的罪魁禍首直指潛伏在衆人之間的惡魔,渴望凡間美好的惡魔時刻都在地獄窺伺任何可趁之機,所以信徒應當牢固自己的信念,莫要讓惡魔趁虛而入。
父親重複着相似的告誡,聆聽熟悉神明智慧的信徒連連點頭,我只需在旁扮演一位緘默的信仰見證者,他們便會将崇敬的目光從父親的身上分派到我的身上。
在鎮長家的布道會結束不久,父親收到了來自王都的信件,他沉思的面容猶如大理石雕像,沉靜并寂寞。翌日他便回了信,随後幾個月內他收到了來自王國四面八方的來信,大部分是急需解惑的教徒,還有一些威脅的信件,父親更看重其中幾封帶着特殊印章的漂亮信件,他将它們看過後遞到我的手中,似乎期待我看出什麽玄妙。
我看了看,印章原來是父親給我的項鏈的挂飾,這些都是來自教會的信件,信紙上的內容在我看來是平常的寒暄,材質倒是摸上去很順滑,還有淡淡的芳香,不同于春天曠野小徑的野花叢的香,也不同于碧綠草地的香,我形容不出那種從未見過、從未聞過的香。
父親握住我另一只手,眼中是難以抑制的激動,喃喃道:“神明将重新降臨王國。”
我鼻尖湊近芳香的信紙低頭地嗅聞,擡眼懵懂地看向他,不過也習慣了父親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語。
國王剿滅匪徒失敗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王國,有人指責是國王冒犯了神明,致使失去神明保佑的王國匪徒猖獗,并且最後作戰不利。沿路征召的軍隊人心不穩,隐有暴亂的跡象,而在審判關押了一位向神明祈福的士兵後,這股自深海襲來的狂暴浪潮由黑暗中顯現并且即将撲向岌岌可危的國王信譽的堤壩。
正在此時,自“八月冷宴”後就鮮少出現的教會出面安撫了不安而激動的士兵,我的父親作為教會此次的委派對象出現在國王的軍隊之中,而他将我交給了王都派來的教會修女代為照料。
修女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矮胖婦女,盡心盡責的她定時給我送來食物,柔聲細語地詢問我的情況,而後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這時我已經身處王都教會名下的修道院之中,裏外是教廷的守衛,但我能悄悄溜上修道院的鐘樓,望向石頭砌的窗戶外王都街上正在巡邏的國王衛隊,窗戶裏嵌着深藍背景上的王都夜景,迷人溫柔的月色如同在荒野時一般照耀我的眼睛。遠方的民居傳來犬吠,鐘樓下的石板庭院響動行動的聲音,我扒着窗戶偷偷往下看,兩位年輕修女急匆匆地相伴而行,穿過月色鋪就的庭院往修道院深處走去。我記得她們,父親帶我回到王都時,在打開馬車廂後我就看見了排列在一衆修女中的她們,當時她們淹沒在了一衆制服之中,毫無特點,只有年輕和青春照耀她們的面孔,而此刻她們從哪裏回來呢,又是因為什麽離開呢?
我蹑手蹑腳地離開鐘塔,行走在我一人的庭院,遙想父親遠在天邊的情景。我在想念父親,父親可會想念我?也許自我們離開那相依為命的曠野之前,父親的眼中跳躍的火焰便不只有我的身影,他愛我,并不以我愛他的方式……他愛我嗎?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那天晚上深夜走過庭院的修女今早為我梳理頭發,她誇贊我的紅發是神明之酒。
紅發是很少見嗎?
我不理解,雖然一路走來鮮少見到與我相同發色的人,但我一直以為我并沒有什麽不同,我是父親的孩子,即便我的發色不同于我的父親。
那位修女從鏡子中讀懂了我面上的困惑,淺笑道:紅發是神明的青睐,國王座下的奈特侯爵也是一副天賜的紅頭發。她突然一激靈,捂嘴不言,轉移了話題,我想起來,她叫安娜。
也許對安娜來說,與神明的塑像說話和與我說話沒有區別,硬要說有什麽不同,神明的雕像脫胎于石頭,始終是石頭,唯有他人賦予的意義,而我至少有表情和回應。
我記下了她所說的“奈特侯爵”,一樣與我擁有稀少的紅頭發的人,這樣就能增加一分我的普通:我是父親的孩子,并非荒原的孤兒。
安娜修女将我套進教廷特意為我定制的裝束——這是父親的要求——整潔柔軟的白袍恰與腳踝齊平,金色的蕾絲邊點綴白袍的空白,繡成了教派的标志。我的紅發編織後被精致的白色綢帶緊緊地系起,好像要将我的發際線提高幾毫米,放置在外的項鏈與我這一身氣派格格不入,但我仍攥緊了它免于被新制的項鏈替換的命運。站在鏡前的我終于有了幾分父親的影子,回到王都的父親剪去了長發,幹淨利落的金色大背頭壓上了教廷授予的頭冠,綠眼睛的沉靜之後有團火在熊熊燃燒,他的身軀不再顫抖,因為他再次回到了屬于他的地盤,随後前往了即将發生暴動的軍隊所在之處,因為他的使命才剛剛開始。
修女們将我領到一處整潔肅穆的房間,挑高的天花板上繪制有幾個世紀前的瑰麗想象,巨大的神明雕像矗立在房間的盡頭,折射過玻璃花窗的陽光落在其上,雕像下衣冠楚楚的老人安靜地看向我。我驚嘆于人類的建造工藝,身後的修女悄無聲息地退到門後并關上門,面容慈祥的老人沉穩地呼喚我:“今日如何,親愛的孩子?”
我不認識這個老人,所以對他的問候無法産生更加親切的感受,盡量回以适當的禮節。
老人自述為教皇,負責管理神明對凡間的布道。
我不知道在“八月冷宴”之後這位“自願”退居幕後的教皇為何會對我這個不值一提的孩子談起他在凡間的職責,況且我是我父親的孩子,一個被抛棄在荒野裏自救的神父的孩子,一個将自己的所有視為神明的恩賜的人的孩子。
教皇與我講起我的父親在神學院學習時的過往,由衷地稱贊他是神明堅不可摧的信徒,他的心牆無比堅固,他的信仰因此所向披靡,在這個世界上,信仰也是可以作為武器使用的。他意味深長地與我說,自從神學院時他就感覺到我父親的潛力,因而在教廷任職時他格外的看重我父親。不過自“八月冷宴”後,他迫于國王的尊嚴而對于教廷的事務有心無力,向我傳達對我父親的歉意。他還說我的父親在教廷中曾經還顯得過于年輕,一如既往的堅定信仰使他走到現在并且成為了他的優勢。
說實話,我不明白他的表态有何意義,亦或是父親詩歌的傳播導致他真的認為我是什麽神明在曠野的答案?
我仔細打量面前老人面上的每一道皺紋,思考笑眯眯的神色之下是否暗藏隐秘的刺:大費周章地讓我梳洗打理兩個小時只為與他會面聊天,這種特別的待遇是出于必要的禮節還是其他的目的我暫且不得而知,而當我從他的嘴中得知父親的近況時将凝聚的疑惑置之腦後。
教皇慢吞吞地說父親安撫軍隊信徒的事務處理得十分順利,還說父親想要我去他那裏會面,具體的原因父親沒有在他寄給教皇的信中寫明,我想雛鳥也會因思念不歸家的父母而啼鳴,壓抑思念不過徒增煩惱和郁悶。
教皇安靜地看着我臉上抑制不住的愉快,片刻後和藹地與我說一周後會派人送我到那邊與我父親彙合。
我離開的步伐幾乎是走在軟綿綿的雲朵上,快樂得将要飛翔,修道院的生活雖然比村莊小鎮優渥舒适,但日複一日的神學功課和早晚的訓誡都讓我漸漸産生厭倦。偶爾的放松都是悄悄溜到鐘塔上眺望王都的夜景,視線追随巡街的衛隊猜想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是何家境、最近又遇到了什麽,這種游戲不比看着村莊同齡人玩耍有趣,但觀察與父親的同一片月光總歸聊勝于無。
安娜修女似乎比我更早知道我将要與我父親彙合的消息,但都秉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則,在我卸下裝飾品時才開口談及這些事情——某種角度說,安娜修女也并不是一個喜歡沉默的人,這顯然不合符教義。她認為我來王都不過兩個月還沒有習慣教廷的生活就要離開,她談起王都的商市,她聊巡邏隊的駿馬,她說到流浪歌手的鄉間小調,她仿佛在和雕像傾訴,而我在她的輕聲絮語中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若是別人聽信了父親傳播的歌謠,身處教廷之中的我究竟意味着什麽呢?
安排上路的日子一到,我坐着馬車在教廷分撥出的護衛隊的保護下前往國王軍隊駐紮的地方,同時那裏也靠近王國盜匪盤踞之處。不幸如我便在即将到達目的地的前兩天被盜匪半道搶劫,他們殺光了護衛隊,在看了一眼馬車內的我後直接踢下被砍掉腦袋歪倒的車夫坐上了駕駛位,拉緊缰繩操縱馬車駛向盜匪窩點。馬車停下後,他們将我從其中蠻橫地拉出來,像拽着小雞仔一樣提到了破敗的監牢內,然後便全部離開了監牢,任由我和一具背靠圍欄的屍體關在一起。天色漸暗,監牢之外傳來唱歌咒罵聲,叮呤乓啷一片混亂不知道在做什麽。
我檢查了這具屍體的裝束,是一個可憐的商人,身上不下五處刀傷,卻是餓死的。我握着項鏈阖眼為他祈禱,未曾想伸手在其額頭畫上教廷符號時他卻轟然倒地,似乎是身後依靠的圍欄不堪重負,壽終正寝。
奇妙的運氣一路跟随我,緊張掖緊兜帽的我沿途所見盜匪皆是歪斜着或躺或仰倒在地上,身旁酒液潑灑一地,與土地烏糟糟得糊成一片,腥味和臭味攪合着沖擊我的嗅覺。我捂着鼻子直至走到大門口都未見除我之外其他直立站起的人,空氣中彌散着詭谲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篝火堆濺起噼啵的聲響,橘紅色的火焰猶如凝固般穩穩地燃燒。
在我即将推開盜匪據點的大門時,門外铠甲和兵器的碰撞聲驚吓到我,在下意識退後幾步的同時,門外的士兵沖破大門,兩位士兵将盾牌對準我,其餘士兵自動分為兩列往我身後的房屋內搜尋盜匪的身影,緊随步兵而來的一位騎士緩緩引馬踱步停在我的面前,包圍我的士兵向外移動保持警戒,騎士頭盔縫隙露出的棕色眼睛展露疑惑和警惕:“這位小姐,你為何在此,此地發生了什麽?”
這是國王的軍隊,我借不遠處的火把看清了士兵盾牌上國王軍隊的徽章紋路。
我無法回答騎士的問題,轉而向他展示我的項鏈。我在他的眼中搜尋到糾結的複雜情緒,他一邊讓一個士兵去後方找人前來處理這則意外,一邊四下打量氛圍詭異的盜匪窩點。進入盜匪窩點的士兵将地上的盜匪稍加分辨身份後即刻就地斬首,因為原本做好有一場大戰的準備,沒有預料到如此輕松的情況,士兵的任務安排一時有些混亂,不過他們也不在乎現場一塌糊塗的腦漿、血液和泥土,砍下國王通緝的盜匪首領裝在麻袋裏交給了騎士別在他的馬上。每個士兵腰上都別了幾個腦袋,等之後論功行賞,最差還有錢幣獎賞。
馬上的騎士很驚奇盜匪紛紛躺倒的原因,可能本以為趁夜色攻打窩點也會有場戰鬥,現在拳頭打空氣的無力感增生了他的挫敗。他看向發愣的我,想要一把抓起我被身後的人喝止,我驚喜地聽到熟悉的聲音,趕忙看去。
騎馬趕來的父親也看到了我,他勒住馬猛地躍下,俯身抓着我的肩膀端詳我的臉,詫異和憤怒的目光在下一個眨眼後收斂,他起身仰頭看向馬上的騎士,嚴肅地說:“奈特騎士,神明終于賜予我們答案,她便是神明的答案……”他昂首挺胸,寬闊的肩膀一如我們離別之時安心,但他的話讓我不明所以,“盜匪在神明的威能之下不戰而敗,這是我們共同見證的神跡,這也是神明在向國王表達原諒。”
我在騎士的眼中看到了克制的不耐和懷疑,他身下披着铠甲的駿馬嗤鼻,焦躁不安地在這片突兀靜谧的氛圍裏踱步,我們背後的士兵正在熱火朝天地将盜匪們無頭的屍首堆起,準備就地燃燒。
“奧羅茲科神父,之前您沒有說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騎士的頭盔中傳出清朗的聲音,他的眼中倒映着我們身後燃燒的屍體堆,那是一團明亮的火焰,我回頭望去,屍體燃燒的火堆仿佛要捅破厚重滞澀的漆黑穹頂,士兵在長官的帶領下從盜匪的窩點內搬出他們搶劫的物件,同時檢查是否有漏網之魚。
“神跡可遇而不可求,這不正是國王希望得到的神明啓示嗎?”父親回答道,禮節的笑容恰恰好好堵住了騎士的追問,“除了神跡之外,還有什麽能夠完成國王這次的剿匪心願呢?”
我上前一步握緊了父親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空氣中彌漫着古怪的味道,像是與樹一同被雷劈死的人的味道,又像是被燒傷的流浪者身上的味道,而周圍的人視若無睹,繼續忙裏忙外地處理盜匪窩點的贓物和證物,他們早就習慣了戰場的殘酷味道。
父親握着我的手,遠離了話不投機的騎士,走到士兵的長官身邊詢問是否搜尋到盜匪的罪孽。
那位長官崇敬的目光始黏在父親的身上,難以遏制被父親纡尊降貴詢問的興奮:“噢,尊敬的奧羅茲科神父,值錢物件少得可憐,當然,不是說他們打劫所獲不豐厚,他們都是一群殘酷的家夥,那裏監牢內有十具屍體,兩具是白骨,五具徹底腐壞,被埋在監牢之下,還有三具被分別關押的剛死不久……”他簡略地向父親報告盜匪窩點的情況,好像父親才是他們的領頭人物,我突然感覺到落在背後審視的視線,猜想那可能是來自馬上騎士的目光,“另外,盜匪們在門前柱上雕刻奇怪的圖騰,那個頭領還供奉了一座雕像,噢,雕像的模樣簡直讓人做噩夢……”
父親要求對方将那圖騰拆下并将怪異的雕像帶回王帳,他說異教的信仰已經侵入王國,國王和教廷需要分辨異教的來源并且立刻采取措施。
父親口中的話語此刻于我而言又成了新鮮陌生的事情,我捏了捏他的手掌,他才發覺一直牽在他手上的存在,轉頭對那長官介紹我,與騎士的反應相比,面前長官的反應可謂超出我預料的激動:他當即跪在我的腳邊,飛快敘述國王驅使他犯下的錯誤,在被神父教誨後自己的反省以及必不可少的祈求神明諒解的收尾。
我擡頭看着按着我不動的父親,他阻止了我被吓後退的舉動,示意我為虔誠的信徒送上祝福,于是我像祝福村莊、小鎮居民一樣伸手在那長官的額頭上虛空畫上教廷的标志,對方感激涕零地親吻我的袍邊和大地,他像是昔日在荒野的父親,真摯、虔誠、可憐。
随着滿載而歸的軍隊回到國王駐紮之地,裝着盜匪頭顱的麻袋将王帳前的空地幾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從麻袋中滲出的混着灰白的黑紅血液染深了泥土地,散發奇異惡臭,吸引來蚊蠅無數。國王将盜匪頭領的首級用木樁插在最顯眼的位置,士兵逐漸習慣後不再給予多餘的眼神,他們在頭顱堆前燃起篝火,戎裝的國王混入士兵之間與他們在篝火旁喝酒吃肉談笑風生。
我在父親的帳篷內看着父親跪在神明的雕像前祈禱,從荒野中離開的前一個多月他就放棄了苦修。此刻的他宛如神像的陰影,沉浸在神明的注視和精神的釋放中,放松自我,愉悅身心。
我低頭看向自己沾染了泥土和血液的毛皮靴,內心不安地等待着未知的降臨,我不希望父親認為我是一個脆弱的孩童……神明純潔無暇的孩子。
父親的麻煩比我的煩惱先一步降臨,盔甲上寒氣未散的奈特騎士,也即奈特侯爵撩起帳幕大步跨入帳篷內,脫掉頭盔的他果然如安娜所說是一頭紅發,也是一個世俗眼中的美男子。他蓬松發尾微微蜷曲,貼着蛋白色的臉頰,棕色的眼睛盯着我的父親的背脊,嘴唇線條緊繃,懷疑和冷漠在他的臉上交織。
“羅傑。”他躊躇一瞬,喚出了我父親全部的姓名,“羅傑·奧羅茲科神父,國王陛下邀你前去他的營帳。”
父親的臉隐匿于陰影之中,片刻之後才回應在做完祈禱後他就會即刻趕往國王身邊。
奈特侯爵并未立刻離開,他像是一柄插入石頭的長劍,剛直挺拔,難以撼動,燭臺的光閃動他的眼睛,光芒在其中偏轉,美麗面龐上刻薄的嘴唇說:“無論你想做什麽,請考慮教皇的位置和國王的信任。”
奈特侯爵離開了,輕巧得像森林邊緣中一瞥的俊美麋鹿,卻又沉重得像壓彎了草葉的露珠。我小心地看着沉默的父親,在陰影的昏暗中沉默的父親,沉默得猶如毫無呼吸的屍體的父親。他慢慢地直起身,站起身,猛然間找回了呼吸,好似有火焰流竄在他的咽喉不上不下,他一手重重地扶住身前的櫃子,一手扶着額頭,我看到他看向我時那露在光線下的臉上是未曾預料的痛苦和憤怒。伴随着一聲壓抑的嗚咽,他雙膝下跪之聲聽得令人生疼,他一手死死地握着櫃角,一手捂着臉悶聲克制自己的呻吟。
奈特侯爵的話如此之重嗎?我內心不禁升上如此的疑問,同時從角落裏走出,擡手手掌騰空罩着父親的額頭,無聲地安慰他。
我可憐的父親,可憐的神父。
父親手指縫間的綠眼睛豁然盯住我,抓住了希望般側身用雙手扣住我的肩膀,有力的手掌傳達了他燃燒的內裏溫度和在絕望回憶中掙紮翻滾的脆弱顫抖,他将我抱在懷裏,像在荒野中兩人相互依偎一樣。他試圖汲取外界的安慰,即便我是冰冷的、沉默的、弱小的,也好過來自過去的記憶再次侵吞他的安全感。
“你沒有事,太好了。”父親不知所謂地喃喃道,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漸散,粗糙的手不斷地撫摸我的後腦勺,恍若失而複得般心有餘悸和驚喜,“他們錯了,他都被蠱惑了……”
我不知道父親所說的“他們”和“他”指的是誰,但此刻我們再次擁有彼此,我張開手臂環住了我的父親,這是我降世後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來自父親的懷抱,而在往後的相處中他不再主動擁抱我,反而将我視作供奉的雕像,信仰的寄托。
因此我不确定,這次短暫的擁抱之後,下一次我們之間的擁抱又在何時何地,那就讓我在這懷抱中安眠吧。
困意襲來時,我餘光瞥見父親整理着裝和表情,面容肅穆地向帳外走去,像是一位知道即将面臨苦戰的士兵。
我模糊地想:可是盜匪都已經被砍下了頭,難道還有流竄的盜匪嗎?
昏臭氣息卷入我的夢中,冷青的焰火在兩道的火炬上霎時點燃,安靜地凝視我走向那頂夢中的黑暗帳篷。火炬盡頭的帳篷上的黃金裝飾突兀地晃動,流淌過血色光澤和神秘焰色,夢中的我擡手撩起帷帳,如同陽光驟然穿透教堂玻璃彩繪,斑斓色彩在眼中瞬間爆裂。光亮與顏色激烈交鋒過後,我緩緩眨眼,眼上彩色透光翅膀的蝴蝶振翅離開,我看見父親站在我的前方,戴着黃金冠冕,手持寶石權杖。然而我伸手時,黃金如同浸染鮮血的黃銅,流淌他滿臉的血液,權杖化為粗壯的荊棘刺穿了他的手掌,紅色的血彙聚在他的腳下,他像熱化的巧克力般融化在冠冕和權杖的血池中,面上仍有猙獰笑容。
我只能無動于衷地注視他的融化,而我俯身向血池看去,地上的血液迅速凝結為一團團矮小的血蛹,蛹的外殼破裂後是跪伏在地的白骨,一團團血蛹應聲碎裂,一具具白骨整齊向我跪拜。強烈的光芒自我身後展開,我的影子被無限地拉長,當我回頭望去時,光如劍刺穿了我的眼睛,我陷入了無邊黑暗。
我和父親先國王的軍隊回到了王都,我再次回到了那個修道院,而父親順利進入了教皇安排的教廷職務,而早在我們回到王都之前,王都街頭巷尾開始流傳有關“聖子”的傳說和歌謠。
安娜修女在給我梳頭發時講述了我離開王都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她聽說我孤身無畏走到盜匪窩點懲戒了盜匪們時又怕又驚,她又說希望盜匪們好好做人。
我不言不語:盜匪們确實可以再次好好做人——在他們承受地獄火刑、滾油,去除異教的邪祟,淨化完靈魂之後,神明将會再次承認他們凡人的□□存在,這是神明的恩惠和垂愛,按照父親的說法。
“聖子”的傳聞愈演愈烈,如火燎原般傳遍了王國的大小角落,大家都知道了一位孤身戰勝盜匪們的孩子,此人正是奧羅茲科神父從荒野中帶回來的神明的孩子,神明原諒了國王的冒犯,神明派來祂的孩子來拯救岌岌可危的王國了!
我是誰的孩子,我在衆人口中确确實實成為了神明的孩子,那我的父母又在哪裏,神明又在哪裏?
直到在我的受封儀式上,我才再次見到我的父親,他站在教皇身邊,綠眼睛仁慈地看着我,他在看誰的孩子?
與此同時我看見了站在教皇另一邊的國王,以及國王身邊的奈特侯爵,前者胡須如修剪齊整的灌木,面無表情,而後者俊美的面容上顯露一抹耐人尋味的警惕。
在受封儀式之後,我成為了被教皇和國王認可的“聖子”,從荒野中走出的神明之子。我知道父親等待這一天很久,也察覺到受封儀式當天奈特侯爵的異樣情緒,結合之前帳篷裏發生的事情,他們之間應該有過一段不和諧的相處經歷。
成為聖子之後我需要學習古文字,修女們為我搬來厚重的羊皮書,教廷的神父親自為我講解神明的教誨,即便我在父親那裏已經聽過了千百回,但沉默的我不會拒絕。
安娜修女在我休息時會提到我的父親,因為她知道一提到我的父親我便會更加快樂,似乎在她看來我更像一個孤獨的凡人孩子。這次她神秘地湊到我的身邊,瞧了眼周圍各忙各的修女,尤其是那位矮胖的中年修女,她悄悄說:我的父親最近在組建新的教廷組織,也許以後神明的教誨能夠更好地傳播出去——那個教廷新組織的名字叫做“裁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