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崔七娘跪着, 身穿一襲婀娜的茶花紅對襟舞裙,水袖綴金鈴,袖口如花瓣嫣紅, 色澤與裙裳不一樣, 像沾了顏彩, 有幾分染到了地面錦毯上。
她身後是一副素白底的紗簾, 上頭繪幾朵花,是她在舞蹈時甩出水袖,利用衣袖飄揚而作的畫。
俞知光離得遠看不清楚。
待太後一臉不悅地吩咐大內監黃福來将紗簾擡前時, 她看清了上頭飛濺的顏彩,花朵位置恰好構成一條高低錯落的斜線, 像七星連珠的天象。
七星連珠每個幾十年至一百年出現一次。
傳聞是皇權覆滅,朝代更替的預兆,不論傳聞是否真實,這樣的圖案在慶典時候很是避忌。
“大朝日群臣和藩屬國皆來道賀, 又臨近太後壽誕, 崔七娘你這是何用意?”南康公主質問。
崔七娘身姿單薄, 背後一對伶仃蝴蝶骨随主人顫抖, 驚慌地解釋:“臣女不知……臣女原意給太後賀壽,以水袖舞作畫,要繪的是繁花似錦圖,而不是……”
七星連珠四個字,萬萬不能講出口。
她落下淚來,別人不信她無妨,只要陛下信她。
禦座之上, 與她年齡相仿的皇帝身穿玄朱冕服,目光在十二旒冕冠下沉靜如水。
太後先擺了手, 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吻道:“南康講得不錯,今日是好日子,本宮相信崔家小七不會這麽明目張膽地給我鬧心,紗屏所畫的乃是巧合。”
崔七娘愣了愣,背後騰起一股恐慌。
她以舞作畫,“巧合”地繪出了不詳圖案,無論有無懲罰,崔家自此都與鳳位無緣,她更會連累整個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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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是巧合。
崔七娘目光一凜,轉向一同跪下的伴舞娘子們,幾人亦深深垂首。她膝行幾步,大力叩首道:“陛下與太後娘娘明鑒,臣女苦心造詣,自半年前就開始設計和排演這場金鈴舞,每一次練舞,紗簾所繪都是花團錦簇。”
“定是這些舞姬……定是她們受了指示,在獻舞時偏移了紗簾位置,叫臣女水袖落點有偏差。”
金鈴舞設計為觀賞好看,紗簾是變幻移動的。
舞姬們矢口否認,紛紛喊起冤來。
盧若音母親王夫人就坐在太後左側,不緊不慢勸道:“太後娘娘寬和仁善,說是巧合,不與你計較便算了。”
崔七娘目光執拗,朝她遞去似怨非怨的一眼。
王夫人口吻便不耐了些:“我好意勸你。你一口咬定其中有冤屈,倒是說說,這場舞那麽多人,舞步與鼓點繁瑣,何人竟要用大費周章的手段陷害于你?”
那自是得益最大的人家。
同席的崔尚書夫人心裏不齒,理理裙擺,跪到崔七娘身側,“小七自幼體弱,五歲習健舞以強身,斷然不會犯這麽簡單的錯誤,妾身請求陛下和太後徹查。”
她話落,太後默然不語,似在思量。
忽然一道柔婉的年輕女音接了話:“崔七娘舞技有目共睹,臣女欽佩在心,亦請陛下和太後娘娘細究緣由。”
崔尚書夫人循聲望去,聲援她的女子竟然是盧若音,與七娘共争後位的人。王夫人阻攔不及,同樣滿臉錯愕。
太後依舊不語,撚着手中碧玺。
半晌才道:“行了,高高興興辦一場宴會,都愁眉苦臉跪下去作甚?起來。”她臉色仿佛六月時分醞釀暴雨的天空陰沉,通身威儀逼人,與雅苑裏的判若兩人。
俞知光看到此刻,才想到薛慎所言。
将寶座上的威儀老婦人與讓她大冬日踏入蓮池的幕後主使聯系在一起。
女眷的動靜傳到禦座右側的百官之列。
天子清朗舒潤的聲線響起:“老師以為如何?”
李相年邁,聲音沉厚微啞:“既是為太後賀壽所舞,當以太後娘娘的意見為憑,再作其他考量。”
“臣不贊同,七星連珠雖為天象,未必于國運有損,但若有人別有用心,借題發揮,将宮闱之争蔓及t朝堂,則此事理應徹查到底,按律究辦,以儆效尤。”
七星連珠四字一出,原不明就裏的群臣嘩然。
這個跟宰相唱反調的聲音,是她爹俞弘的。
俞知光替父親擔心,目光投向了禦座後待命的薛慎,薛慎微不可察地搖頭,示意她無礙。
天子思忖片刻,做了決定。
“此事交由大理寺探查,薛将軍協同大理寺将伴舞的舞姬押入獄,至于崔七娘……”
她本是官宦女子,入獄不适合,放着亦不适合。
長公主适時提議:“崔七娘接到公主府吧,府裏幽靜居所不會委屈了七娘,案件未查明前,她暫不見客。”
天子點頭應允。
夜宴被攪擾了興致,他沒多待就離場了,離去前親自為宰相倒了一杯酒,當着群臣面讓掌筆內侍送至席邊。
薛慎吩咐手下把舞姬們帶走。
太後未離席,不緊不慢問道:“我記得薛将軍有個姐姐,嫁到了太常寺卿崔家,同崔七娘也算沾親帶故。”
“臣與崔家鮮少私交,今日才初見崔七娘子。”
“薛将軍能秉公辦理,最好。”
太後伸手,內監黃福來扶她離座,織金鳳尾裙逶迤,在大殿門檻處停留片刻,目光不冷不熱地掃過了俞知光。
天子與太後離場,侍從散去大半。
殿內燈火通明,只餘杯碟淩亂,殘羹剩酒,頗有人去樓空的清冷。俞知光沒走,薛慎押送舞姬去的大理寺獄在宮城外西側,來回折返到朱雀門,還需要一段時間。
她打算在殿內坐到差不多了再去,托腮見女眷席位上陸續離去好些人,轉眼剩下她和另一位女郎。
留下的人是盧若音。
來赴宴時無論女郎們怎麽打趣議論都安之若素的她,此時姿态雅靜,獨坐酒席邊,神色幾分寂寥。
俞知光靠近她:“音娘沒有與王夫人一道走嗎?”
盧若音擡頭,露出了勉強的笑:“方才情形你也見,母親氣我不該多管閑事,拂袖離去了。”
“将軍府馬車就在朱雀門外,音娘要同我們一道走嗎?我還未曾好好謝謝音娘。”
“謝我什麽?”
“是音娘告訴薛慎我被太後喚去,他才找到我的。”
盧若音自己都快忘了這一樁,再看眼前道謝的人,明明在太後那遭了磋磨,杏眸裏還有寧靜盈動的光彩。
“母親會在朱雀門等我,我只不想那麽快回去。”
不想那麽快回盧家。
盧若音話鋒一轉,“知光,你對崔七娘的事怎麽看?你也覺得是我……是盧家做的嗎?”
“我沒看到過程,來時獻舞已完了。”俞知光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眸,寬慰道:“大理寺剛接到調查的命令,真相還不得而知啊。音娘你是害怕被人誤會嗎?”
“我不怕世人誤會,只怕……”盧若音手撫過案臺,她只怕那人也這麽想,日後就算登上鳳位,亦是怨偶。
殿內寥落,膳食局的宮女前來收拾殘羹。
盧若音與俞知光姍姍而行,沿着宮道往朱雀門去。
“說起來,知光怎直呼将軍大名?”
“我習慣了,其實,将軍也成日地喊我本名。”
“聽起來倒像青梅竹馬。”
盧若音笑,全把這當成了一種夫妻情趣。
俞知光知她誤會了,并不解釋。
她看宮城之內重樓飛閣的燈火,試着想自己會在什麽場景下喊薛慎夫君,發現自己既想不出來,也喊不出來。
大概是二人至今有名無實的緣故。
宮道遠處,有身形高挑利落的男子大步跑來。
來人一邊跑,一邊碎碎念,似乎在背誦着什麽話,待距離她們十步遠就止了聲。那人玄色衣袍,上頭用金線繡辟邪圖騰,腰佩銀月刀,是金吾衛。
他來到俞知光面前停下,黝黑皮膚在宮燈映照下,泛出健康色澤,又生了一副白皙齊整的好牙,講話時十分地吸引注意:“大娘子,我叫陳俊英,我來替将軍傳話。”
這熱情洋溢的聲音有幾分耳熟,是她與薛慎新婚夜,那場有頭無尾的鬧洞房裏的其中一人。
俞知光問:“他同你說了什麽話呀?”
俊英嘴皮子一掀,無比順溜跑出一句話:“将軍說,告訴夫人我今夜宿在營裏,我受傷的事瞞下來。”
俞知光眨眨眼,表情凝固了一瞬。
俊英完完整整傳達,正神清氣爽,聽得俞知光身側的女郎推敲道:“或許薛将軍,只想讓你傳達前一句。”
只要前一句,不要後一句嗎?
俊英細想一番,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再看大娘子,俞知光語速都快了:“受了什麽傷?為何要瞞我。”
變故是發生在薛慎押送舞姬的路上。
一行人已靠近大理寺獄,宮牆突掠過一道黑影,薛慎點了幾人去查探,與剩下的守衛繼續押送,相反方向霎時有流簇射來,不是向他們,而是向舞姬脆弱的頸脖。
舞姬共計十人,死了兩人,傷了兩人。
薛慎為救人,背部中了一箭,帶倒勾的袖珍箭簇。
處理死傷,剩餘人安全送至大理寺獄,忙完這一切,才得空點一人去給俞知光傳話,亂中并不記得點了誰。
大理寺獄的獄醫,剖死人比治活人熟練得多,小心謹慎地用小刀劃開薛慎背上皮肉,提醒面不改色的男人:“薛将軍,箭簇看起來沒毒,但你最好再找軍醫看。”
“你這兒最近。”薛慎撩起眼皮。
獄醫屏息,若非他對着的不是囚徒就是死人,眼前人縱馬橫刀練出來的悍氣,指不定叫他拿刀的手抖上一抖。
獄醫劃開十字,拔出箭簇,血流湧下。
簡單到清貧的醫室裏,驟然傳來一陣環佩叮咚,擡頭見一位穿着百褶如意月裙,披羽毛鬥篷的漂亮女郎闖入。
女郎鵝蛋臉,杏仁眼,容光熠熠,叫醫室蓬荜生輝。
只是紅唇緊抿,神色冷淡,不看薛慎,徑自問他:“大夫,傷勢如何?會傷及性命嗎?”
獄醫拿棉花堵上流血的地方,深思熟慮了一陣。
“以薛将軍的體格,不會。”
“好。”
嬌小玲珑的女郎乖巧點頭,伸出綴着珍珠的繡花翹頭履,用力踩了他兇神惡煞的傷者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