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京兆府負責行刑的衙役一般是固定的。
鞭笞、脊杖等都需要技巧, 有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實則休養一兩個月就活蹦亂跳的,也有行刑完犯人還能獨立下地行走, 當夜回去就暴斃的。
個中差別, 全憑執行衙役的手上功夫。
晏如看起來是前一種。
尖細的牛皮鞭子高高揚起, 甩出銳利的破空之聲, 落到柔軟的皮肉上,“啪”,“啪”, “啪”。
一鞭、兩鞭、三鞭……
素色單衣很快劃破,血色随着鞭痕一道道滲出來, 起初還不顯眼,鞭笞過三十下,背上已是淋漓模糊的一片。
暮鼓響起,栅欄前圍觀的百姓有一半被催促着離去。
還剩下一半不願離去的, 又被衙役以妨礙行刑為由, 強行驅散, 公堂外庭轉眼稀稀落落。
那一聲聲又快又急的鞭響更顯得淩厲刺耳。
晏如額前冒出冷汗, 鬓角幾縷亂發罩住了眼簾。
天空飄起了雨絲,正月裏的第一場雨。
俞知光耳朵隔着兜帽,被薛慎捂着,聽不清報數,擡頭觑他一眼:“還差多少了?”
“快了。”薛慎講話時胸腔微微震動,望見栅欄被撤走,亮出了金吾衛腰牌, 帶俞知光到中庭避雨的地方。
他們身後還跟着一人,一同跨過了京兆府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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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要攔下, 薛慎回眸看一眼,身後跟着的女郎戴長紗款式帷帽,從頭遮掩到腰,手裏執一把黛青色油紙傘。
薛慎示意衙役:“是一道來的。”
負責報數的衙役數到第六十鞭。
眼前一道虛影晃過,有人給正在受刑的犯人撐起了傘,正好遮在了頭頂一片天。戴帷帽的女郎聲音柔婉,語氣堅持:“我就給他撐這麽一小會兒,不會妨礙行刑。”
執鞭衙役看向了汲奇正,汲奇正沒示意停止。
淩厲的鞭響又起。
汲奇正饒有興味地看溫、姜兩家的人,溫裕不悅,但姜家人的表情更耐人尋味,似愠怒,愠怒中又有幾分驚慌,竟去觑溫裕的臉色,更怕他不高興。
溫裕徑自快步到中庭屋檐下,冷聲問那撐傘女郎:“你是何人?要為一個偷盜撐傘?”
女郎正是姜殊意。
她今日身上長裙絨襖,腰間香囊珠綴,都是在姜府時的尋常打扮,管事以及兄長能夠認出來,并不奇怪。
“我是何人,小公爺還是不知為妙。”
姜殊意偏了偏傘,又抽出繡花手帕,替晏如三兩下拭去了額頭的冷汗,将擋住他眼簾的亂發撥開。
若撐傘還算勉強,整理鬓發已是逾矩。
姜家大郎君疾步趕來,厲聲呵斥:“你放肆!要是叫父親知道了……”他氣急了,說漏嘴了才想起顧忌,只好向汲奇正求助,“大人還不将這擾亂行刑的女子屏退。”
溫裕眼睛一眯,心裏有了猜測,手中折扇一伸,去撩姜殊意的面紗,被她一把打下。
“我說過,小公爺還是不知為妙。”
“若我非要知道呢?”
“那就遂了你的願。”
姜殊意手腕一擡,坦然地揭開了帷帽,一雙鳳目襯着柳眉瓊鼻,朱唇一點若桃花,與姜府送到國公府的畫像一模一樣,也與溫裕幾月之前在宮宴的驚鴻一瞥無二。
溫裕臉色沉下來,冷笑幾聲。
“好,好啊,姜府真真是教養出了一位好女兒,還未出閣,就與三教九流有了首尾,還想高攀我家門楣。”
他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一回到就同父母親說退婚。
姜家大郎君急急忙忙追在後頭解釋:“小公爺留步,小公爺……”又回頭命令管事:“還不快把她帶走!”
鞭響在他們說話時也未停,衙役已數到了一百。
晏如臉色蒼白,手攥緊了俯身趴着的長條板凳一角,微微發顫,仍舊努力擡頭去看姜殊意,“你何必來。”
姜殊意蹲下,對上他眼眸看,瞧着人的神志還清醒,知道這頓鞭子要不了性命,口氣便淡了幾分,“你別多想,我給你撐傘,是敬你有俠盜之氣,有膽量自首,但你假扮女子騙我這件事,我、還、沒、氣、完。”
她肅容正色,一字一頓。
晏如聽了一愣,想起身看得更真切些,又牽扯傷口。
姜府管事早在一側催促:“三小姐,別讓小的為難……此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慌什麽,這便走了。”姜殊意起身,拍拍裙裾,對上晏如欲言又止的神情,把傘往他手裏一塞,也不管他還有沒有力氣握住,“你留着命,好好想怎麽叫我氣消。”
飛天大盜事件霸占了皇都茶餘飯後的談資好一陣。
就這麽以一百鞭笞落下帷幕,受刑後神秘失蹤了。
實則,晏如被薛慎接回了南營軍中休養。
他養傷也沒很專心,十個指頭最是忙碌,今日給薛慎一個比翼雙飛結,明日再編個五福彩花絡——讓薛慎轉給俞知光,俞知光再去給姜殊意。
這夜,薛慎回府晚,洗漱完到了已快戌時。
俞知光正坐在床榻邊,雙足踩在一張繡墩上,張開圓圓的腳趾頭,讓元寶拿鳳仙花汁給她染趾甲。她之前走出的小塊淤血養了個來月都沒完全消。姑娘家自小就愛俏,自己看着嫌醜,才想了這麽個法子來遮蓋。
俞知光見薛慎回來了,帶點好奇,朝他伸出一雙手:“我看看,今日晏如又給三娘編了什麽好玩的?”
薛慎丢給她一個信筒:“改寫信了。”
“噢。”俞知光敲了敲信筒,這個不新奇了,她遞給元寶收好,元寶連同那一套染色的物什收走了,叮囑她:“小姐記得要等汁液完全幹透了才好穿襪子或睡覺。”
“嗯嗯,我知道。”俞知光雙足并攏碰了碰。
薛慎坐在一旁的月牙凳上飲茶。
俞知光皮膚白,腳背同樣白皙細膩,如膩鵝脂,腳趾染的那點丹紅一下子就撞入人的眼裏。寝室燒着地龍,她嫌熱,寝裙穿了薄的絲絹質地,怕裙裾碰到染色,一只手攏起來拉得高高的,快能看到小腿肚子起伏的曲線。
枕邊人對他,不知何時起,就是這樣不設防。
視她為責任時還不覺得有異常,待有情意了,夜深的二人獨處就分外難熬起來。偏偏小娘子純澈無辜,難熬的只有他一人。薛慎看了一眼,再倒了一杯涼茶去解那口幹舌燥,只怨地龍燒得太旺太熱。
他想起今日聽見晉國公府退婚的傳聞,“姜三娘不是想晉國公府退婚,才特地去給晏如撐傘,造個話柄。”
“是啊,殊意回到府裏跪了好久祠堂呢,不過這回禁足,她可以見客。”俞知光歪頭,“有何不對嗎?”
薛慎露出了微微嫌棄的表情:“可那小子還是每日都給我這麽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姜三娘子竟真在生氣?”
俞知光聽了一靜,菱唇一抿,不太滿意地盯着他。
薛慎挑眉:“怎麽?”
她的語氣同仇敵忾起來:“什麽叫竟真在生氣?當然要生氣啊,晏如騙了她那麽久。殊意一直把t他當女子看,半點對男子的防備也沒有。在繡莊那日,我還看見,殊意想也不想地就挽起了晏如的手。”
說到激動處,小娘子認真地比劃起來,連裙裾都忘了挽,花朵似的散落開,幸而鳳仙花汁已經幹得七七八八。
薛慎心裏升騰起一種奇怪的心虛。
他對俞知光的“騙”,應該不在這範疇裏。
他與她已經成婚了,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可俞知光說完,感同身受地代入了起來,悶着聲道:“要是有人騙我這麽久,把我完全蒙在鼓裏,我肯定會比殊意更生氣的。晏如的東西殊意還願意收,我的話……”
薛慎捏緊了茶杯:“會如何?”
她冥思苦想一會兒,沒想出具體的反應:“我小時候被街上的拍花子騙過一次,他假裝腿腳受傷,騙我帶他去醫館,還是雲城老家的鄰居發現了,才把我救下來。”
又嘆了口氣道:“壞蛋騙我就算了,身邊親近的人可不能騙我,就像三娘,她是真把晏如當朋友才生氣的。”
腳趾染的色幹了,在燈火下映出悅目的嫣紅來。
俞知光低頭瞧了一會兒,裙裾整理好,躺回拔步床裏側,沒多久薛慎睡過來,跟她之間的距離,寬得還能再躺下一個人。明明前幾晚,還不是這樣睡的。
她困惑地戳了戳薛慎的背:“你不怕滾下去嗎?”
薛慎沒理她:“我熱。”
地龍燒起來是熱,她最近蓋的錦被都換薄了,俞知光沒說話,很快陷入沉眠。薛慎從背對着她的姿勢翻過來,在昏暗的床帳裏看了枕邊人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氣。
這一覺睡得短促煩躁,睜眼,背上汗涔涔的。
晨光清淺,薛慎垂下眼,毫不意外看到滾入懷裏的小娘子依舊睡得酣然甜美,這條鵝黃色的寝裙領口太寬松,折出一個弧度,叫那一抹雪色在朦胧中若隐若現。
薛慎難耐地閉了閉眼,試着推開她。
清晨不是什麽好時刻,清晨很危險。
小娘子被推遠幾寸,沒像往常那樣翻身繼續睡,手腳并用纏上來,将他抱得更緊,柔弱無骨的身子壓着他。
薛慎屏住呼吸,等了又等,無法,最終一手握住她的小巧下颔,食指和拇指陷入綿綿的臉頰肉裏,用了些力。
“俞知光,醒醒,我要去巡營了,你放開我。”
俞知光被弄醒了,沒有不悅,只有幾分遲鈍,手依舊圈着他結實的腰,聲音輕得飄起來,在抱怨他:“薛慎,你怎麽睡覺了金吾衛腰牌還不摘,好硌人。”
她手往下去摸索,薛慎頭皮一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