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紫香提臨湖而建, 是漪瀾築風景最好的客舍。
薛慎在女使指路下,走過一座座錯落幽深的庭院,才找到俞知光所在的地方。
俞知光盤腿坐在羅漢床上, 膝頭靠一張矮桌, 擺着好幾樣精致的茶點飲子。她手拈一枚雲片糕, 聽到他猝然推門, 驚訝地朝他看來。
薛慎三步并兩步,奪走了那糕點。
俞知光呆了呆:“還有好多啊,別急, 你手裏的掉地上了,我剛拾起來, 還是髒的。”
薛慎看也沒看,将一整張矮桌從羅漢床上搬走,挪得遠遠的,“吃了什麽?吃了多少?”
他神色鄭重, 透着嚴肅。
“還沒吃呢, 午膳還在肚子裏飽着, 我看雲片糕印花模子精巧, 拿起來看看。”
“飲子呢?喝了嗎?”
“喝了一口。”
“哪個?”
“那樽淡綠色的,有淡淡的茶香。”
薛慎倒出一點在杯中聞,并無異味,長公主說配方不傷身,那藥性必然不重,小小一口應該無礙。
“薛慎,這些吃食有什麽問題嗎?”
“有, ”薛慎找了個借口,“後廚來人說點心送錯了, 不新鮮,怕吃壞肚子。”他環顧一圈,找到一套同大堂一模一樣的茶壺茶杯,樣式簡單,裏頭有放涼了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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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是每座客舍提早預備好的。
薛慎心裏繃的弦松了,倒了杯茶解渴。
紫香提的炭盆和熏爐把室內烘得暖洋洋。
俞知光慣了歇晌,沒同薛慎閑話幾句,就鑽到床裏。女使說申時有戲班雜耍,夜裏有畫舫游湖,睡醒看剛好。
薛慎獨坐了一會兒,也躺到她枕邊。
一覺醒來,後背發了薄汗,身子猶如炙烤。
不太對勁,他睜開眼。
俞知光貼在他懷裏,呼吸清淺,領口松開,露出小片白皙細膩的肌膚,一縷長發調皮鑽進去,勾人視線往鎖骨下探。她骨肉勻停,纖秾合度,不是清瘦的身材。
薛慎将她推開,翻身坐起,熱意不減反增。
人一燥熱,動靜就大,把俞知光鬧醒了。
她睡眼惺忪:“到時辰了嗎?”
“沒。”薛慎掀被下床,到桌邊又倒了一杯茶,茶水淌過喉頭,心念乍起,“俞知光,這茶壺是客舍本來就有的,還是長公主後面送來的?”
“長公主送的,女使拿了一套一模一樣的,我說這裏有了,她還是換走了原來的。”俞知光還懵着。
薛慎額頭好似有一根筋隐隐地抽。
藥性不霸道,像俞知光之前給他溫補的湯湯水水,可他那時不覺這麽難熬,這麽……看她一眼就心浮氣躁。
“茶水也不新鮮嗎?”
俞知光披衣來到他身前,踮腳去探他額頭,另一只手攀上他手臂,“薛慎,你是不是不舒服?方才睡着也覺得你身上發燙。”是比平時不一樣的熱。
薛慎垂下眼眸,額前她掌心相觸的地方是涼的。
他看她說話時的精巧菱唇,手掌捏住她腕子,指腹觸到一片細膩柔滑。身體裏隐隐的熱意在催促他,只要輕輕一拉,她就會跌進他懷裏。越是想控制,越是起心動念。
俞知光只覺薛慎握着她腕子的手燙得厲害。
那力道一拽,她跌進了更滾燙的t懷抱裏,薛慎用力擁着她,雙掌箍上了她後腰摩挲,只一下,又将她橫抱而起,放到床上。錦被拉過,她被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
“薛慎?”
“還沒到時辰,你繼續睡。”
“你去哪兒?”
“茶水不幹淨,別喝。”
薛慎不答,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紫香提。
紫香提有二樓。
憑欄擺一張貴妃榻,設屏風遮擋,是個賞湖景又避風的地方。薛慎就這麽走了,俞知光待在房裏睡不着,幹脆到二樓去。她帶着給小侄女新繡的娃娃衣,看一眼清凜的湖光秀色,繡兩針蝴蝶穿花的圖案。
繡着繡着,湖邊出現一道熟悉身影。
男人一雙長腿伫立,看向水面,不徐不疾解下腰封、外衫和夾衣中衣,挂到了一棵矮樹上,再脫下烏皮靴。
他赤足走進湖裏,青綠湖水慢慢沒過窄腰,水花連着波紋翻騰而起,很快,人整個沉進了湖裏。
俞知光有些緊張地看。
白浪飛濺,炸起水花,薛慎又浮出來,轉眼游出了好幾丈遠,寬闊緊實的後背在水中若隐若現。
她就在憑欄這麽看,腦海裏是薛慎離去時看她的眼神,手裏繡線很久都沒動過。
早過了申時戲班開場,薛慎才回。
還是赤足赤膊,手提一雙靴子,衣衫搭在肩膀上,細細的水珠挂在鎖骨與胸膛,他問她:“沒去看戲?”
“我不太放心,看你無事了再去。”
“等我擦個身。”
薛慎進了淨室,收拾妥當,發尾還帶濕氣,人也散發涼意,狹長眼眸看向她時,又好似是熱的。
漪瀾築前堂,戲已唱完。
正是雜耍班登場的時候,表演進行到一半,耍碗藝人被看官叫板,“轉你帶的碗算什麽,我這桌的碗能轉得動幾個?轉一個,賞十兩銀子,往上疊着算,能賺多少全靠你本事。就問一句,敢不敢來?”
說話人聲音清朗,眉眼張揚恣意,一身宮綢做的銀紅流雲繡紋對襟錦袍,外罩純白的狐皮披子。
俞知光看那少年郎有幾分熟悉,“啊,是他。”那天驅車去田莊,路上問她要不要進他馬車坐坐的纨绔。
她記得,薛慎喊這人小公爺。
薛慎帶着她到了晌午待過的雅間:“是晉國公獨子,叫溫裕。”溫裕自小被寵愛得不成樣子,左右街使負責六街徼巡,在金吾衛轄下,街使沒少向他請示過溫裕招貓逗狗,調戲民女惹出來的禍事應該怎麽處理。
花窗推開,戲臺上還沒商量好。
耍碗藝人想掙這銀子,雜耍戲班的班主怕砸了招牌,又知溫裕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兒,正猶豫着,溫裕向長随遞個眼神,長随又掏出一錠銀。
“轉一個碗,二十兩,其他照舊。”
看客起哄,耍碗藝人心動,顧不上班主了,抱拳向溫裕和衆人道:“我願一試。”
跑堂送來一套同款碗碟。
耍碗藝人先是試了試,前後碎了兩只碗,第三只碗成了,細棍子挑着,飛速轉起來。他朝同伴打手勢,同伴丢來一只往上疊,碗穩穩地維持平衡,再一只,堪堪穩住。
滿堂喝彩,溫裕撫掌笑起來:“好,再來!”
再往上疊,突生意外,耍碗藝人穩不住,幾只碗應聲碎了,看客一陣唏噓嘆息。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耍碗藝人一鞠躬,說着吉祥話,到溫裕面前領賞,三只碗六十兩,夠他一家老小生活不止一年了。
溫裕臉色不太好:“就這點本事,來讨我的賞。”
長随按着賞銀沒動,耍碗藝人的笑僵在了臉上,“貴人同我說好的啊,一個碗二十兩。”
同桌人笑:“小公爺一言九鼎,豈是會賴你賬的人。你看小公爺腰間挂的錾金玉璧,光雕工就不止六十兩,那可是陛下賞賜之物。”
左右陪玩又說好話,溫裕臉色緩了,勉強點頭,長随把裝銀子的匣子打開傾倒,耍碗藝人急忙蹲在地上撿。
戲臺上又是新花樣,大漢脫衣滾上了千釘床。
這把戲溫裕不耐煩看了,在一群狐朋狗友與豪奴簇擁下,上了二樓雅間。二樓是個回字形構造,花窗推開,正正對着俞知光和薛慎所在的丙字房。
俞知光一邊看,一邊同薛慎講起雲城老家的雜耍。
紙人摔跤、丢镖刀、狗蹬碓子……正說到打瓦,聽見對面雅間一聲高喊:“我的玉佩!你敢偷我的玉佩!”
有什麽翻出了花窗,再定睛看,溫裕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雙手扒着窗棂憤恨道:“給我抓住他!”
剛翻出窗外的原是個人,作漪瀾築的跑堂打扮。
他穩穩落到一樓酒桌上,把桌上碗碟震得亂響,還舉臂朝溫裕耀武揚威,顯擺那塊矜貴的錾金玉佩,随即蹬腳後躍,一下子越過整張八仙桌,跳到了櫃臺上。
晉國公府的豪奴身肥體碩,沒有從二樓跳下的本領。
幾人急急忙忙繞了路才到樓梯,噔噔噔追下去,嘴裏高喊:“那是個偷兒,別叫他跑了!捉住了小公爺有賞!”
一樓客座裏,好幾人離席去捉。
漪瀾築養着的護院同樣聞聲趕至。
更多人安然穩坐,漪瀾築花銷不低,來客都不是皇都的平頭百姓,願意去捉賊的,未必看重報酬,更多是想和晉國公府攀上一星半點關系。
形形色色的人從西北南面湧來。
那偷兒腰身一擰,淩空又一個跟鬥,避過了要來捉他的護院,往後一躍,遠去一丈五,簡直是蝦蟆成精。
他回身丢出個小東西,霎時白霧翻湧,迷人視線,追他的人紛紛用袖子捂着口鼻,“怕有毒!”
酒客避讓,跑堂急急忙忙拉開左右兩側門窗。
最先被撒了一臉的人舔了舔唇,“他奶奶的,是面粉!”混亂之中,那人早逃出大門,一群人慌忙跟上。
這真是……比戲班雜耍好看多了。
俞知光驚奇:“他怎麽能跳這麽遠呢?像會飛。”
薛慎亦皺眉,禁衛裏有擅輕功的高手,同此水準能說是不相上下。這個偷兒,這群人抓不上了。
俞知光看他表情:“這事你們管嗎?怎不去抓?”
“一樓那麽近的人都沒挨到他衣角。我鞭長莫及,再說,趕得上也不管。”薛慎還記着溫裕嘴欠。
不過,他看俞知光一臉湊熱鬧的事不關己,提醒道:“此處仍屬京兆府管轄範圍,漪瀾築背後有長公主投錢,跑堂混進偷兒,偷了小公爺的禦賜玉佩,光是這兩家關系,你阿兄,日後好一陣有得忙。”
俞知光小臉一下子垮了下去。
夜裏乘畫舫游完湖,臨睡前依舊在想這個事,“這個小偷去偷官家賞的玉佩,圖什麽呀?要是去當鋪變賣,被認出來不容易被捉嗎?”
“溫裕是個讨嫌的,是仇家對頭指使,特意叫他丢個顏面,擔個罪責也說不定。”
“唉,我阿兄恨不得早早散衙,去陪我嫂嫂和關關,抓小偷的差事要是落他頭上,可得熬鷹似的忙。”
“小公爺被偷,又是禦賜之物,金吾衛會幫忙。”
薛慎拆出一個軟枕和被褥,準備要鋪到地板上。燥熱早被冰冷湖水沖散,但以防萬一,今夜還是分開睡好。
俞知光看了看:“你不陪我睡了嗎?”
她跪坐在床榻上,雙手撐膝,坐姿乖巧。沐浴之後,才通完發,緞子似柔滑烏潤的長發及腰披着,素淨中衣裹着曼妙身段,在發絲遮掩下影影綽綽。
薛慎看着她不說話。
她等不到回答,又歪頭确認:“你不陪我了?”
怎麽能這麽問。
她應該問“你怎麽打地鋪?”“你為何睡地上?”這樣他就能尋個什麽緣由解釋過去。可她說陪,竟好似喜歡他陪在枕側,他不陪她會睡得不踏實一般。
薛慎整理好的枕頭被褥又徒勞地物歸原處。
那點燥熱好似春天新綠的野草,強行剪去,一點露水一陣風,就悄無聲息地冒頭。
“陪,這就來。”
薛慎躺下去,俞知光沐浴的花露味道潛入他呼吸。
她靠在他肩頭,半點防備沒有,跟着慢慢閉上眼。小娘子不愛藏心事,若無牽挂,很快就能睡着。
趁現在還沒有。
他手掌撫上她臉頰,“俞知光。”
不是藥效,藥效早散了。
是他自己想,是他想親近俞知光。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
俞知光聲音輕軟:“什麽?”
薛慎湊近她一點,拇指按到她唇上:“能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