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俞府與出嫁之前沒什麽區別。
閨房每日都有仆役打掃,物件擺放同她出閣時一般無二,但俞知光就是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午膳,她按着習慣歇晌,換上了寝裙躺下,像初次搬來皇都那樣,打量她的這一方天地。
琉璃窗濾過午後耀眼的陽光,暈出更淺淡的五色彩光。熟悉的熏香球挂在承塵頂,散發清幽舒緩的草木香。
被褥最上層是有細絨毛的料子,早早洗過,曬得暄軟蓬松,人一躺下去,立刻被溫暖惬意地包裹。
“還是家裏舒服。”俞知光嘆。
元寶守在她床邊,同樣躺在一張鳳尾竹躺椅上,“奴婢可想念這把椅子啦,都想偷偷搬回将軍府裏用,再大再寬闊的床榻,都沒有它睡得香。”
“不用偷偷,光明正大地搬,走時讓衛鑲搬回去。”
“小姐不如住上幾日再回?在将軍府吃不好住不好,眼見着臉頰都瘦了,奴婢瞧着老爺夫人可心痛了。”
“誰說我吃不好住不好?”
“将軍府廚子的手t藝就粗糙呀,浴堂修得忒遠,雨天不方便,還有,寝堂那梳妝鏡……”
元寶自幼伴着她長大,有些事情俞知光嘴上不抱怨,她也看得出來是否符合她的喜愛。
俞知光翻身坐起,伸手捂住了元寶的控訴,“這些話你往後不許再講。”元寶說的這些,不是将軍府的問題。
那日曹叔帶着衆人來拜見,給她介紹過将軍府的一衆仆役,她特地留意看了看大廚房的廚子,年紀與曹叔相仿,是軍營裏傷退下來的夥頭兵。
“廚子做了這麽久,烹饪習慣都沒變,那就是将軍的習慣與喜好口味如此。将軍尋常早出晚歸,府裏與投宿的客舍無異,若非婚事,也無需大費周章翻新湯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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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梳妝鏡的高度,更是一件芝麻綠豆樣的小事。是我的問題,”俞知光躺了回去,“我好像沒準備好。”
沒準備好在将軍府長長久久地生活。
阿娘說過,日子怎麽樣過,全在人的心。
她嫁過去三日,不掌中饋,不問家事,嫁妝箱的封條未拆,悉數堆在将軍府的西廂房裏,哪怕是親自去東市買一面新鏡子這樣的小事,她都沒有去做,好似一心一意就等着今日回來,繼續做無憂無慮的俞家閨女。
元寶似懂非懂:“那小姐要什麽時候才會準備好?”
俞知光翻了個身:“我也不知道。”
她閨房的珠簾外挂着一串小巧玲珑的風铎,有人經過走動或大力開阖房門,帶動風流,就會發出幽微聲響。
這般放空思緒的間隙,風铎響了。
這個時辰了,院裏丫鬟不會來打擾她。
俞知光揚聲:“是嫂嫂還是阿娘?快些進來。”風铎還在響,在螺钿珠簾外搖晃不停,似乎有人在撥弄。
那人遲遲沒有進來:“是我,薛慎。”
俞知光一下子抓緊了手邊光滑的被面。
她還沒準備好如何面對薛慎,更沒想過會在這裏,她從來沒有外男踏足的閨房,見到薛慎。雖然在爹娘和兄嫂的眼裏,薛慎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的男人。
螺钿珠簾在晃動中流轉細碎微光。
“能進嗎?”
“你、你先別動。”
薛慎果真沒動。
俞知光吐了口氣,跳下床,指揮元寶給她拿來外穿的衣裙套上,發髻還沒來得及梳理,柔順輕盈地披在肩頭。
一簾之隔。
他名義上的新婚妻子對他說:“眼下可以了。”
薛慎慣了握刀拉弓的手,撥開纖細得一扯就斷裂的珠簾,邁步進來,目光落在她臉上。俞知光已沒有昨日撞見他時那麽驚慌,但還留有一貫與他相處時的謹慎。
“家兄說陪我逛俞府,把我領到這,人不見了。”
“阿兄應是誤會我們鬧別扭了。”
俞知光低着頭,視線裏一雙嶄新的尖角烏皮靴,在她房間裏随意地踱步,參觀般地走了好幾圈,停在她跟前。
“那你沒在同我鬧別扭嗎?”
“……沒有。”
“我想逛逛俞府。”
“将軍容我簡單梳妝。”
俞知光仍舊盯着他的鞋尖。
薛慎沒說話,退了出去。
蘭堂花影、碧波清池、枯荷幽居……
俞知光走在前頭,幾乎領薛慎逛遍了俞府的景致。
直到日暮時分,元寶來喊他們回正廳晚膳,“夫人讓奴婢來提醒,晚膳需早些開,俞府距離将軍府可遠。”
這是阿娘看到薛慎來接,暗示她不能留住。
俞知光想到離別,低落下去,聽見薛慎在身後提議,“軍營這幾日事多,我不回府,你留着過兩日再回?”
“真的可以嗎?”
俞知光瞬間忘了害怕,轉過頭去看他。
落日碎金融融,照在薛慎幽邃狹長的眼眸,墨色眼底有某種情緒一閃而過,她還未分辨清楚,就消失了。
此時此刻,俞知光才有心思看清楚,薛慎為今日回門特意束了玉冠,換了一身博袖廣袍,束腰上挂着時下郎君們常見的玉佩。武人體格優越,即便是寬袍大袖也無法遮掩,搭配這身衣裳,更顯現出無拘無束的潇灑意氣。
俞知光在府裏住了三天,直到阿娘開始攆她。
“哪家閨女回門獨自住這麽些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新婚就吵架。”阿娘在她額上點了一把,“這親事是你自己點頭答應的,我看薛将軍還算有心,回去好好過日子,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再理直氣壯地跑回來。”
俞知光賴不下去,千叮萬囑嫂嫂臨盆一定要通知她,才上了衛鑲驅來接她的馬車。
将軍府裏,因為修繕而來回走動的泥瓦工匠已離去,不知是修繕完畢,還是別的緣故,各處都整潔舒心許多。
俞知光想到還鎖在庫房的嫁妝箱子,囑咐元寶:“你去卧房把嫁妝冊子取來,在庫房等我。”
她轉向庫房,一路走過了演武臺,聽見男子粗重喘息與武器揮動帶出的尖銳風鳴。
演武臺前栽種一排疏松的榆樹,葉子還未掉光。
俞知光隔着樹影,隐隐約約望見薛慎正在臺上與一位須發沖天的壯漢過招。時下入秋,她的襖子都要穿夾棉的才暖和,壯漢竟然赤着上身,滿身肌肉虬結,覆蓋了一層晶亮的汗水,薛慎只将外衫脫了,束在精瘦的腰上。
俞知光不想看,又忍不住好奇。
壯漢使着厚重大刀,薛慎赤手空拳,如何能勝?
她看了一會兒,發現壯漢雖大開大合,一招一式蓄着千鈞之力,卻有失靈巧,起勢太猛反而不易收攏。
薛慎游刃有餘地躲避,瞄準對方一刀砍來不中的空檔,擡腳踢中他手肘某處,右掌接連一劈,壯漢痛呼,沉重的大彎刀已脫手飛出,在木板上砸出一個印。
下一瞬,壯漢被牢牢壓制在地。
“宋教頭,還服不服?”
“痛快!老子認輸。”
薛慎制服壯漢的姿勢,與那日俞知光在藏書閣西次間撞見他擒拿泥瓦匠的一模一樣。
俞知光挪了一步,腳跟踢到一顆碎石子。
薛慎警惕地回頭,眼神透過叢叢樹影,登時對上了她的眼眸。他松開掣肘壯漢的手,往她這裏走。
俞知光也轉身走。
一路走過枯荷瘦葉的池塘,繞過彎彎曲曲的棧道,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早已忘記了要去庫房與元寶清點,慌不擇路,不知不覺來到有些陌生的,曹管事還未曾帶她參觀過的地方,那時還在修繕中的望樓。
望樓一整棟由木頭堆砌,階梯曲折,繞着外圍向上延伸至三層高的頂閣。眼前沒有旁的路了,她提起裙裾,從望樓底層,拾級而上,來到陽光被遮蔽的地方,驀然聽見薛慎的聲音裏克制的情緒:“躲了三天,還沒躲夠?”
俞知光斂步,回過身去看,薛慎站在比她低兩臺階的地方,兩人得以平視。也不是故意要躲,更多是偷看了被發現,腦袋空白下就想立刻走開。
“我不是故意躲你的。”
“沒躲跑那麽……”薛慎話音戛然而止,眼眸一擡,俞知光來不及反應,手臂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拽,整張臉霎時撞到了薛慎胸膛前。薛慎比武後留的薄汗烘出熱意,融合幹淨中衣留着的淡淡皂角味,很奇異地,不算難聞。
俞知光擡頭,望見薛慎的手臂繃緊,顯露用力時清晰隆起的肌理,單手托住了一架将要傾倒的梯子。
梯子斜擱在臺階轉角,本就放得不穩,因為她與薛慎兩人同時登樓的重量,才有了偏移下滑的勢态。
俞知光靈秀的杏眸裏閃過一陣後怕。
薛慎心頭的那陣煩躁消減,聲音也放低了:“還說,從演武臺走到這裏,步子都沒頓一下。”
“我都說了,不是故意的。”俞知光讪讪,從他懷裏退開,看薛慎輕而易舉地撈起那梯子,搬到地面放好。
“那将軍跟着我,是要同我說什麽?”
“你回屋看了沒?有要改動的,讓衛鑲幫你搬。”
除了俞府那把竹躺椅,衛鑲還要……搬什麽?
俞知光跟着薛慎回到兩人起居的院子,還未過門檻,薛慎先她一步進去,翻出一套衣物去沖澡了。
俞知光慢了幾步入內,腳步随目光停頓。
之前寬敞得古怪的寝房,被徹底地重新歸置了一番。
拔步床一側放着趁腳的卷幾,底下鋪芍藥錦繡地毯。
梳妝臺換上新鏡子和鏡托,被移到離床頭更近的地方,正對隔窗,鏡子後再蒙上一層輕薄透光的喜鵲報春紗屏,既方便開窗借着明媚日光梳妝,又不會被窗外窺探。
如此林林種種,家具大多是将軍府原有的家具,布局卻透着一種她司空見慣的精細,是她在俞府閨房的格局。
淨室裏傳來淅瀝瀝的水響。
粗枝大葉的武将,在深秋依然大咧咧地洗着涼水。
對啊,我在躲什麽呢?
俞知光盯着那扇簇新紗屏,邁步入裏間,從慣常放藥的地方翻出一罐藥膏,等在了淨室的镂空雕花門外。
裏頭的水響很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