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夜裏涼意一日勝過一日,薛慎依然在打地鋪。
俞知光不知道南衙軍營離将軍府快馬要多久,只覺薛慎日日早出晚歸,回來将軍府左右不過用膳、練武、洗漱、睡覺,偌大的府邸對他而言,更像個投宿的驿站。
這兩日接觸下來,薛慎沒有她想的可怕。
她試着提出請求:“後日是我嫁過來第三日,将軍能陪我回門嗎?”薛慎說他沒有休婚假,但按着習俗,新婚夫婦要雙雙攜手回娘家才好。
薛慎聲音低沉,有幾分疲憊的暗啞:“你父母親都喜歡什麽?明日跟曹叔說說,他會替我備好禮物。”
這是陪她去的意思嗎?
“那明日巳時三刻出發吧……”
俞知光好一會兒沒等到薛慎回答,掀開床帳去看,男人身上随意搭着件厚實披風,呼吸均勻,已經陷入熟睡。
一夜狂風暴雨在清晨時分才消停。
将軍府裏新栽種的樹被掀翻,光禿禿地裸露出樹根,被雨水打濕的落葉殘花亂七八糟地遍布在地上。
曹管事除了要監督望樓繼續修繕,還要指揮府上仆役到各屋前打掃清理,加固屋頂,忙碌之餘還留意到她。
“大娘子往前門走,是要出去嗎?”
“對,我想去東市一趟,勞煩曹叔給我備車。”
“要不要再添些人陪同?”
“我同元寶去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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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知光沒有拿禮物的事情攪擾他,自己乘将軍府的馬車,帶着元寶出門去挑選回門要給家裏人帶的禮物。
晌午回府小眠後,依舊在藏書閣裏看書躲懶。
她不管薛慎的家,自覺是個名義上嫁過來遮掩的将軍夫人,不明白薛慎為何會放心将中饋交給她操持。
“咚”一聲,有重物落地,攪擾了藏書閣的安寧。
俞知光疑心自己聽錯,側過頭去,又聽見椅凳拖拽、翻t倒的聲音,像是在藏書閣那一排書架子裏頭。
她握着那書卷書,慢慢走過去看,發現不是藏書閣裏的動靜,是隔壁上了鎖的西次間。
有人進去了?
物品碰撞的聲音愈發激烈,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橫沖直撞。曹叔說裏面大概鎖了挺重要的東西。
俞知光出了藏書房往西次間走。
屋門掩着,銅鎖被打開,虛虛地挂在插捎上。
她站在門邊往裏探了個頭,一瞬間逆光還未看清楚裏面發生了什麽,等眼睛适應了光線,手中那冊《太原十勝游記》啪地掉落在地上。
西次間翻箱倒櫃,一片狼藉。
一個身形幹瘦的泥瓦匠半躺在地,不斷地抽搐掙紮,本應該離開将軍府的薛慎擒拿住他,一手青筋暴起,牢牢扼住了對方脆弱的咽喉,用力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捏死他。
泥瓦匠眼皮外翻,一張臉早沒了血色,神情痛楚至極,嘴裏不斷嗫嚅着,想要說什麽。薛慎手上用力不但沒停,還更重幾分,劍眉下壓,狹長眼眸裏透出森然冷意。
他甚至無暇轉頭看她,冷聲高喝:“衛鑲!”
屋檐下的廊蕪冒出個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我在。”
“在你不攔着?”
“我……”
“帶她走。”
少年郎辯解的話被毋容置疑地堵上,嘆了口氣,旋身擋在俞知光身前,叫她別再看見那些駭人的場景,“大娘子別看了,怪吓人的,小的先送您回去。”
叫衛鑲的少年将她送至垂花門處。
俞知光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寝堂的,坐在羅漢床上,腿腳發軟,心跳有一下沒一下地發慌。有什麽東西硌到她腿側,轉頭一看,是薛慎慣常那條束腰的革帶。
她像是躲蟲子一樣,猛地站起。
對男人剛剛熟悉起來而消弭的恐懼,又不可遏制地湧上。她怕薛慎,不是因為山寨得罪他,而是她早在山寨之前,就遇見過他。在她父親遷任禦史臺官員,從雲城祖宅剛搬來皇城的那陣子,只不過那時候,薛慎對她沒印象。
俞家在皇城安家置宅,初來乍到。
第二日,對門的戶部侍郎,羅家夫人就帶着最小的女兒來問候:“往後就是同一坊的鄰裏,常來常往啊。”
羅家夫人笑起來和藹,送來了她親手做的馬蹄糕,咬一口清甜軟綿,馬蹄粒在嘴裏滋啦啦地爽口水潤。
羅小娘子玉雪可愛,還沒月牙凳高,圓滾滾的孩兒身子沒有腰,還要像模像樣在腰的位置像年輕女郎們一樣挂着繡花小手帕。她仰起頭,奶聲奶氣地哇了一聲,“姐姐,你好像神仙妃子呀”。
俞知光去東市給羅小娘子挑禮物的功夫,戶部侍郎因貪墨入獄,羅府被金吾衛團團圍住,奉命緝拿相關嫌犯并抄沒家財。羅府舉家抵抗,無人生還,血跡從大門石階流淌到街外。當時領兵的将領,是尚未升任右将軍的薛慎。
羅府大門破開,鐵蹄踏出,印跡暗紅零落,為首那人如惡鬼羅剎,半張臉連着衣襟都染血。
她坐在軟轎裏回府,恰好掀簾看了一眼,手裏還捏着給羅小娘子挑選的金銀繡片小風車。
“元寶,你去前院轉轉,看一下薛……看下将軍還在不在府裏,今日會在哪裏?”
“奴婢這就去。”
俞知光臉唇發白,獨自坐了好半晌,才低聲吩咐她。
元寶不敢耽擱,立刻去了,過一刻鐘小跑回來。
“小姐,薛将軍不在府裏,門房小哥說薛将軍半個時辰前就出門了,看方向是往軍營去的。”
俞知光坐立不安大半日,此刻虛脫般松了一口氣,待到昨夜薛慎回府的時辰,那口氣又吊起來。可是這一夜,直到戌時三刻,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薛慎都沒有回來。
翌日,巳時未至。
她已着元寶收拾好給家裏人捎去的東西,就要帶着她回俞府。早先還想讓薛慎陪着她回門見爹娘,如今只想獨自溜之大吉,且越早去越少人瞧見。
曹躍在府門外想攔,又不敢攔,總覺得不太妥當:“大娘子,真的不等将軍回來再去嗎?”
“我昨日問了将軍,他沒有明說要同我去,再說,我爹娘該等着急啦,沒事的。”俞知光不等元寶來扶,自己踩上馬凳,鑽進了将軍府寬敞得像個小房子的馬車。
俞府到了,馬車還未挺穩,果真遠遠看到府門有一對年輕夫婦在眼巴巴地瞧着。男子文氣清俊,女子容光煥發,小腹高高隆起,一手撐着腰,一手扶着自家夫君。
衛鑲勒住馬車,剛搬下馬凳,俞知光就從車廂出來,自己提着裙擺動作輕快地跳下。
“兄長真是,還讓嫂嫂親自出來等!”
“是我自己坐不住,爹娘也一早就起來張羅了。”
嫂嫂微微一笑,她身旁的俞明熙沒應話,一雙眼只往俞知光身後看,看到元寶指揮衛鑲擡出大箱小箱的禮物,闊氣結實的車廂門沒有再推開的意思。
怎麽回事?
這薛慎好大的架子,居然沒陪他妹妹回來。
“笙笙,你一人來的嗎?”
“嗯!将軍還在軍營忙碌呢,忙得昨夜都沒回來,但他給你們挑選了些用得上的物件,讓我捎過來。”
俞知光神情自然,似乎完全從昨日陰影中脫離,歡欣喜悅地一邊比劃,一邊趕着兄嫂同她進門,“嫂嫂我跟你說,我昨夜夢見阿娘給我做香香脆脆的杏仁酥,可是每個只有手指頭那麽點大,我急得一口吞了兩個……”
與俞府一東一西隔了大半個皇都的金吾衛獄。
巳時已至,裏頭依舊需要點亮燈燭,才可視物。陰冷幽暗的刑訊室只在牆頂開一線氣窗,男人身形瘦小,被拷在木架上,身上鞭痕累累,腦袋低垂着不知昏死了沒有。
薛慎着朝服歸來,一手撫着腰上佩刀,踏入刑訊室,問官手握沾了水的細鞭子,正要再狠狠抽過去。
“慢着!”
“将軍……”
薛慎走過去,捏起男人下颔看了一眼,眼皮外翻,氣若游絲,他轉頭盯視問官:“你同他有仇?”
問官不敢對視,低下了頭:“……沒有。”
“昨天怎麽吩咐的?你再抽十鞭,他就死了。”
“可他死活不肯開口,只含糊說是神秘人支使,偷偷潛入将軍府邸偷禁衛的安防圖。神秘人是誰一概不知。”
薛慎看着問官,直到他額頭冒出冷汗。
這泥瓦匠的身份已經查清楚,确實是皇都裏正經營生的工匠,上個月父母失蹤報官的記錄,他已連夜同南衙值守的京兆尹官員核實,泰半是真的受人威脅才來查探的。
而這問官的訊問手法,更像是不想留下活口。
“連審一夜,累了吧。”
“不累不累,本職使然。”
“你下去歇會兒,”薛慎報了另一位熟悉的問官姓名,“讓他上來頂替你。”
問官還想再辯解幾句,對上薛慎冷冷的眼神,嘴巴一閉,低頭退開了。薛慎在豆腐塊大的刑訊室裏等,直等到來頂替的新問官,又叮囑了幾句才離去。
金吾衛獄外,天清氣朗,明晰陽光照得他眯了眯眼。
朝會拖延,又在獄中耽擱,看時辰已經過了三刻,俞知光要是不等他就出發,他立刻快馬趕去俞府所在的坊門,還能夠彙合一路,陪她演一出夫妻恩愛。
薛慎翻身上馬,朝俞府奔去前,莫名又聞到了金吾衛獄那股幽冷腐朽的氣息。他看了一眼衣袖,調轉馬頭。
将軍府裏,曹躍在前院聽見動靜,趕來迎接。
“将軍可算是回來了。”
“給俞家雙親的禮物,按她意思備好了嗎?”
“禮物?這……大娘子從沒同我講過。”
“沒講?”
曹躍面色猶豫:“大娘子巳時未至就急着回門,可是……鬧脾氣了?”他跟在薛慎身邊多年,如同半個長輩。
巳時未至。
薛慎擰眉。前天夜裏還可憐兮兮讓他陪着歸寧,這麽一吓,居然不等他就直接先回娘家了。